项羽本纪

《项羽本纪》是一篇破例为体的本纪。以名分论,本纪载朝代帝王,项羽未成帝业,名止霸王,司马迁为之作本纪,表现了他的卓越史识和独具匠心的编排。究其旨趣,要点有三。一曰纪实。项羽灭秦,分封十八王,“政由羽出”,故定名本纪以纪实,用以表彰项羽的灭秦之功。二曰通变。秦楚之际,变化剧烈,项羽是一中心人物。项羽定名本纪,编列在秦始皇、汉高祖之间,既符合“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序列,又是“见盛观衰”的一个关节点。因项羽是秦始皇者流,以残酷并天下,以强力霸诸侯,故人心不附而骤兴骤亡。三代以德治天下,传世久远。汉行功德,卒并天下。始皇、项、刘三人本纪蝉联并编,上承三代,下启刘汉,构成强烈的对照和转折,用以说明残暴政治是不能持久的。三曰项、刘对比。楚汉相争大事,项、刘两纪,详此略彼,互见互补。项、刘两人品格、功业、成败、兴衰,因蝉联并编而成的强烈对比,是十分鲜明的。

【语译】

项籍是下相人,表字羽。最初起兵时,二十四岁。其叔父叫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国将领项燕,被秦国将领王翦所杀。项家世世代代做楚将,受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学习识字书写,没有学成便放弃了;学习剑术,又没有学成。项梁很生他的气。项籍说:“学认字写字,能记写名姓就足够了,剑术只能对抗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能够对抗万人的本事。”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等到学了一阵子,略微知道兵法的大意之后,又不肯学下去了。项梁曾因罪遭栎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的狱掾曹咎写信给栎阳的狱掾司马欣,看在过去有交情的分上,事情才得以了结。项梁杀了人,和项籍在吴中逃避仇人。吴中贤能的士大夫都不及项梁。每当吴中有大徭役和丧事发生时,项梁常为他们主办,暗中用兵法组织部署宾客和子弟,借此了解他们各人的才能。秦始皇出游到会稽,渡钱塘江时,项梁和项籍一块儿去观看。项籍说:“那小子,我可以取代他!”项梁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胡说,会满门抄斩的!”项梁因此认为项籍有奇才。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气很大,能举起大鼎,才气过人,即使是吴中的子弟,也都已畏惧项籍了。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义。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长江以西全都反叛了,这也是上天要让秦朝灭亡的时候了。我听说先下手的能制服人,后下手的会被人制服。我想要起兵,请您和桓楚为将领。”这时桓楚正逃亡在湖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人们不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只有项籍知道。”于是项梁出去告诫项籍持剑在外等待。项梁又进去,和郡守坐在一起,说:“请召见项籍,让他接受使命去召回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召唤项籍进来。过了一会儿,项梁用眼色暗示项籍:“可以行动了!”这时项籍就拔出剑来砍下了郡守的头。项梁提着郡守的头,佩戴着郡守的印绶。左右侍卫大惊,场面一片混乱,项籍砍杀了几十上百人。满府的人都感到害怕,屈服于他,没有人敢动手反抗。项梁就召集过去和他有交往的豪强官吏,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起兵反秦,于是调集吴地的兵士。派人收占所属各县,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安排吴中豪杰担任校尉、候、司马。其中有一人没有被任用,便去找项梁诉说。项梁说:“从前办理某个人的丧事,让你主办某件事,你没能办成,因此不任用你。”众人就都拜伏了。就这样项梁担任了会稽郡守,项籍担任副将,巡行攻下所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这时替陈王攻打广陵,没有攻下。听说陈涉败逃,秦兵又马上要到了,就渡江南下,假托陈王的命令拜项梁为楚王上柱国。说:“江东已经平定,赶紧带兵向西进攻秦。”于是项梁便带领八千人北上渡江向西。听说陈婴已攻下东阳,就派遣使者想与他联手,一起西进。陈婴是过去东阳县令属下的小吏,在一县之中素来诚实谨慎,被称为长者。东阳的年轻人杀死县令,聚集了几千人,想推举首领,没有适宜的人,就来请陈婴。陈婴以才能不及谢绝,他们便强行立陈婴为首领,县中跟从的有两万人。年轻人想拥立陈婴立即称王,用青巾裹头,标明是异军突起。陈婴母亲对他说:“自从我做了你家的媳妇,还没有听说你家先祖以来有过显贵的人。现在你忽然获得这么大的名声,不是好兆头。不如有所归属,事情成功了能够封侯,事情失败了也容易逃亡,并非世人特别注意的人物。”于是陈婴不敢称王了。他对军吏说:“项氏世世代代做将军,在楚国很有名望。现在想发动大事,将帅非这等人不行。我们依靠有名望的大族,就一定能灭亡秦朝。”这时众人听从他的话,以军队归属项梁。项梁渡过淮河,黥布、蒲将军也以部队归属他。总共六七万人,驻军在下邳。

这时,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驻军彭城东面,想抵抗项梁。项梁对军吏说:“陈王最先发动起义,作战不利,不知去向。现在秦嘉背叛陈王,拥立景驹,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秦嘉的军队败逃,被项梁追击到胡陵。秦嘉回军交战一天后战死,军队投降。景驹逃跑,死在梁地。项梁已经兼并了秦嘉的军队,驻军胡陵,将要领兵西进。章邯的秦军抵达栗地,项梁派偏将朱鸡石、余樊君和章邯交战。余樊君战死。朱鸡石的军队战败,逃奔到胡陵。项梁就领兵进入薛地,杀了朱鸡石。项梁先前派遣项羽另外攻打襄城,襄城坚守不降,攻打不下。等到攻下襄城后,项羽把襄城军民全部活埋了。回军报告了项梁。项梁听说陈王确实死了,召集各部将领在薛地会合,商议大事。这时,沛公也从沛地起兵,赶来参加。

居鄛人范增,年纪七十岁了,一直隐居在家,好出奇计。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本属应当。秦朝灭亡六国,楚国是最没有罪的。自从怀王入秦国一去不返,楚国人一直到如今还在怀念他,故而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灭亡秦国的也必定是楚国。’现今陈胜首先起事,不拥立楚王的后代却自立为王,他的势运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兵,楚地蜂拥而起的将领都争着依附您,这是因为项家世代为楚将,能够重新拥立楚国的后代啊!”项梁认为他的话有道理,就在民间访求楚怀王的孙子,一个名叫心的人,他当时流落在民间,替人家牧羊。项梁拥立他为楚怀王,用以顺从人民的愿望。陈婴担任楚国的上柱国,赐封五个县,辅佐楚怀王建都盱台。项梁自称为武信君。

项梁休整了几个月,领兵攻打亢父,和齐国的田荣、司马龙且的军队一起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之后田荣便率军回去,驱逐了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田假的相国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原先是齐国的将军,留在赵国不敢回去。田荣拥立田儋的儿子田巿做齐王。项梁已经攻破东阿的秦军,于是乘胜追击。并多次派遣使者催促齐国发兵,想联合他们一起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田间,我就出兵。”项梁说:“田假是盟国之王,走投无路来投奔我,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杀掉田角、田间来和齐国做交易。齐国也就不肯出兵帮助楚国。

项梁派遣沛公和项羽攻打城阳,攻下后屠杀了全城的人。然后向西行进,在濮阳以东攻破秦军,秦军退入濮阳城里。沛公、项羽就攻打定陶。定陶没有攻下,便率军撤离,往西攻城略地,一直到雍丘,大败秦军,杀死了李由。回军攻打外黄,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从东阿启程,向西行进,打到定陶,再次打败秦军,项羽等人又斩杀了李由,因此更加轻视秦军,都露出骄傲的神情。宋义就劝谏项梁说:“作战胜利后将领骄傲士卒怠惰的,之后一定会失败。现在士卒稍有松懈,而秦军数量一天天增加,我很为您担心。”项梁不听,就派宋义出使齐国。宋义在路上遇到齐国使者——名字叫显的高陵君,说:“您是即将要会见武信君吧?”高陵君回答说:“是的。”宋义说:“我认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您慢慢走就能免去一死,走得快就会赶上灾祸。”秦朝果然调动了全部机动军队增援章邯,攻打楚军,大败楚军于定陶,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攻打陈留。陈留坚兵固守,不能攻下。沛公、项羽一起谋划说:“现在项梁军队战败,士卒都很害怕。”于是两人与吕臣的军队会合,一起向东撤退,靠近怀王。吕臣驻军在彭城之东,项羽驻军在彭城之西,沛公驻军在砀县。

章邯攻破项梁军队以后,就认为楚地的军队不足担忧了,于是渡过黄河攻打赵国,大败赵军。在这个时候,赵歇为赵王,陈馀担任将军,张耳担任国相,赵国君臣全都逃到巨鹿城。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围攻巨鹿,章邯驻军在他们南面,修筑甬道给他们运送粮食。陈馀担任将领,统领数万人驻扎在巨鹿以北,这就是河北军。

楚军已经在定陶被打败,怀王恐惧,从盱台去了彭城,合并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统率。任命吕臣为司徒,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守,封为武安侯,统领砀郡的军队。

当初,宋义所遇见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还在楚军之中,见到楚王说:“宋义认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过了几天,军队果然失败了。军队未曾作战却能预见失败,这可以说是懂得用兵。”楚王召见宋义,同他商议大事,非常欣赏他,就安排他担任上将军;封项羽为鲁公,担任副将;范增担任末将,援救赵国。各部将领都归属宋义,号称卿子冠军。宋义行军到了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却不进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围困在巨鹿,我们迅速领兵渡过黄河,楚军在城外进攻,赵军在城内接应,一定可以打败秦军。”宋义说:“不是这样。能叮咬牛的牛虻却不能咬破小小的虱子。现在秦军正在攻打赵国,如果打胜了,兵将们一定会精疲力竭,我们可趁机消灭;秦军如果战败,我们就统领军队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发,必定能够推翻秦朝。所以不如先让秦、赵两军相斗。披甲执锐,我不如您;坐着运筹策略,您不如我。”于是下令军中说:“猛如虎,执拗如羊,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斩杀。”宋义派遣他的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他到无盐,饮酒聚会。当时天气寒冷,下着大雨,士兵又冷又饿。项羽说:“现在正是应该合力攻秦之时,我们却长久停留不前进。如今正赶上饥荒,百姓贫困,兵士们吃的是芋头和豆子,军中没有存粮,宋义却在饮酒聚会,不领兵渡黄河从赵国取得粮食,和赵国合力攻秦,而说什么‘利用他们的疲惫’。以秦的强大,攻打刚刚成立的赵国,结果必定是攻占赵国。赵国被攻占,秦国会更加强大,哪有什么疲惫可以利用呢!况且我国的军队刚遭挫败,楚王坐不安席,集中全国的兵力粮草交给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现在不体恤士卒而谋取私利,不是国家的栋梁之臣。”项羽早晨晋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宋义的帐中砍下了他的头,出来向军中发布命令说:“宋义与齐国密谋反叛楚国,楚王密令让我杀了他。”这个时候,将领们个个畏服,没有人敢抗拒。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灭了乱臣贼子。”就共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追赶宋义的儿子,一直追到齐国,杀了他。项羽另派遣桓楚向怀王报告情况。怀王就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属项羽。

项羽杀掉卿子冠军以后,威震楚国,名声传遍诸侯之中。于是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两万士兵渡过漳河,援救巨鹿。初战告捷后,陈馀再次请求增援。项羽就统率全部士卒渡过漳河,沉掉所有船只,砸破饭锅用具,烧掉营垒,只携带了三天的干粮,借此向士卒表示决一死战,没有退还之心。楚军一到就包围了王离的军队,与秦军相遇后,交战多次,截断他们的甬道,大破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拒不降楚,自焚而死。此战,楚军奋勇当先居诸侯军之首。巨鹿城下,诸侯援军有许多座营寨,都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打秦军时,诸侯军将领都在壁垒上观看。楚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军杀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惊惧惶恐。当打败了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军,诸侯军将领进入辕门时,没有不跪着前行的,没有人敢抬头仰视。项羽从此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军都隶属于他。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南,两军对峙,尚未交战。秦军屡次后撤,秦二世派人责问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都城报告。司马欣到了咸阳,在司马门停留了三天,赵高不愿接见,流露了不信任的意思。司马欣觉得恐惧,逃回军中,不敢走原路。赵高果然派人按原路追赶,没有追到。司马欣回到军中,报告说:“赵高在朝中当权,在下位的人不敢有所作为。现在作战如果能够胜利,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功劳;如果不能胜利,更免不了一死。请将军仔细考虑。”陈馀也给章邯写信说:“白起担任秦将,南征楚都鄢郢,北征坑杀马服君赵括,攻城夺地,不可胜数,最终却被赐死。蒙恬为秦将,向北驱逐戎人,开拓榆中数千里土地,最终被斩于阳周。这都是什么原因呢?功劳太大,秦朝无法全部封赏,就借法律杀了他们。现在将军担任秦将已有三年,士卒损失伤亡以十万数计,而诸侯军纷纷起事,数量越来越多。赵高一贯阿谀奉承,长时间蒙蔽二世,如今形势危急,也担心二世皇帝要杀他,所以他想借用法律诛杀将军来推卸罪责,派人替代将军来逃脱他的灾祸。将军您在外时间太久,朝内多有仇人,有功是死,无功也是死。况且上天要灭亡秦朝,无论愚人智人都已看清。现在将军已不能入朝直谏,只能在朝外等着做亡国之将,孤兵无援却想长久支撑,难道不可悲吗!将军为何不回兵,与诸侯联合,共同攻打秦国,瓜分秦地为王,面南而坐,称孤道寡。这跟身伏斧砧,妻子儿女被杀相比,哪个划算呢?”章邯心中犹豫不决,暗中派遣一个名叫始成的军候出使项羽军,想要订立和约。和约尚未订成,项羽派蒲将军夜以继日地领兵渡过三户津,驻扎在漳河以南,与秦军接战,再次打垮了他们。项羽统率全军在污水上进攻秦军,把他们打得大败。

章邯派人进见项羽,想要订立和约。项羽召见军官们商议说:“粮食缺乏,我想答应他们的和议。”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与章邯约好在洹水南面的殷墟上会晤。完成了订盟礼仪,章邯见到项羽流下眼泪,给他讲赵高的事情。项羽就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让长史司马欣担任上将军,统率秦军作为先锋。

到了新安,诸侯军中的官兵以前服徭役防守边疆路过关中时,秦朝的官兵对待他们大多粗暴无礼;等到秦军投降了诸侯军,诸侯军中的官兵经常乘胜把秦军作为奴隶俘虏使唤,随意折辱他们。秦军官兵多私下议论说:“章将军等人骗我们投降了诸侯,现在如果能够入关破秦,是大好事;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等去东方,秦朝必定会杀尽我们的父母妻儿。”诸将暗中听到这样的议论,报告给项羽。项羽就召见黥布、蒲将军等商议道:“秦军官兵人数还很多,他们内心不服,到了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必定危险。不如杀掉他们,只带章邯、司马欣、都尉董翳进入秦地。”于是楚军乘夜色在新安城南攻击坑杀了秦兵二十多万。

项羽向咸阳推进。函谷关有军队把守,不能进入。又听说沛公已经攻下咸阳,项羽大怒,派遣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项羽军破关进入,到达戏水西面。沛公驻军霸上,还没有和项羽相见。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当相,奇珍异宝都占为己有。”项羽大怒,说:“明天早晨犒赏士兵,给我打垮沛公的军队!”当时,项羽有兵四十万,驻扎在新丰的鸿门,沛公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说项羽道:“沛公在山东时,贪图财宝,喜好美女。现在进入关内,不取财物,不近女色,这表明他的志向不小。我让人观察了他那边的云气,都显出龙虎形状,五彩缤纷,这是天子的气象。赶快进攻,不要错过机会!”

楚国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一直与留侯张良相处友好。张良这时跟随沛公,项伯就连夜骑马到沛公的军营,私下会见张良,把实情全部告诉他,想叫张良跟他一起走。说:“不要跟沛公一起送死。”张良说:“我是替韩王护送沛公的,沛公现在情况危急,逃走是不义的,不能不告诉他。”张良于是就进去,把一切都告诉了沛公。沛公大惊失色,说:“这怎么办?”张良问:“谁替大王出的这个主意?”沛公答道:“有个臭小子劝我说:‘据守函谷关,不要接纳诸侯,可以占有整个秦地称王呢。’因此听了他的话。”张良说:“大王估计您的兵力足够抵挡项王吗?”沛公沉默不语,说:“本来就不如,这该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您为什么会和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在秦的时候项伯与我相交,项伯杀了人,我救了他。现在事情危急,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他与您谁大谁小?”张良说:“他比我年长。”沛公说:“您替我请他进来,我要以兄长的礼节接待他。”张良出去,邀请项伯。项伯就进入会见沛公。沛公举杯向项伯敬酒,相约结成儿女亲家,说:“我进入关中,公私财物秋毫不敢接近,登记官民户籍,封闭府库等待将军。之所以要派遣将领把守关口,是为了防备其他强盗出入和非常情况。日夜盼望将军到来,怎么敢反叛!请您详细向将军说明,我不敢背弃恩德。”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不可不早早前来向项王谢罪。”沛公答应说:“是。”于是项伯连夜离去。回到军营中,把沛公的话详细地报告给项王,趁机说道:“沛公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劳却要攻击他,这是不道义的,不如就此好好善待他。”项王答应了。

沛公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一百多人马来拜见项王,来到鸿门,谢罪说:“臣与将军协力攻秦,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然而没有料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军,能够在这里再次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说坏话,让将军和我产生嫌隙。”项王说:“这是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项籍怎么会这样呢。”项王当天就留沛公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坐。范增多次给项王递眼色,三次举起所佩玉玦来暗示,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身,出来召唤项庄。对他说:“项王心软不肯下手,你进去之后上前敬酒,敬完酒请求舞剑,趁机刺杀沛公于座席上。不然的话,你们这帮人终将被他俘虏。”项庄就进去敬酒,敬酒完毕,说:“君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乐的,请让我舞剑助兴吧!”项王说:“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机会刺杀。这时张良出去,走到军门处,见到樊哙。樊哙问:“今天的事情怎么样?”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其实一直在打沛公的主意。”樊哙说:“事情这样紧急,请让我进去,与沛公同生共死。”樊哙立即带剑拿盾进入军门。双岗卫士举起交叉的矛戟想阻止他,樊哙侧过盾一撞,卫士仆倒在地,于是樊哙就进去了。揭开帷帐,面西站立,瞪大眼睛看着项王,头发竖起,两边眼角都睁裂了。项王按剑挺身问:“来客是干什么的?”张良说:“这是沛公的陪乘,叫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杯酒。”就给了他一大斗酒。樊哙拜谢,站起身喝了。项王说:“赐他猪肘。”又给了他一条生猪肘。樊哙把盾牌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剑切了大口吞吃。项王问:“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臣连死尚且不躲避,一杯酒难道还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一样的心肠,杀人唯恐杀不完,处人刑罚唯恐不重,天下人都背叛了他。怀王同将领们约定:‘先攻破秦军进入咸阳的在关中称王。’现在沛公先打败秦军进了咸阳,秋毫无犯,封闭宫室,军队退回到霸上,等待大王的到来。之所以派将领把守关口,是防备其他强盗出入和意外情况。这样劳苦功高,没有得到封侯的奖赏,却听信小人谗言,想杀有功之人。这是继续走秦朝灭亡的老路,我认为大王不应该这样做。”项王无话可答,说:“请坐。”樊哙紧靠张良坐下。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上厕所,趁机招呼樊哙出来。

沛公出去后,项王派都尉陈平召唤沛公。沛公说:“刚才出来,没有告辞,怎么办呢?”樊哙说:“干大事不拘小节,行大礼不怕小的责备。眼下人家是屠刀和砧板,我们是鱼肉,还告辞什么?”于是沛公决定离去。留下张良致歉。张良问:“大王来时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白璧一双,想献给项王;玉斗一双,想献给亚父,正赶上他们发怒,没敢进献。你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当时,项王驻军在鸿门,沛公驻军在霸上,相距四十里。沛公就丢下车马侍从,独自骑马,脱身而走,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拿盾,徒步随行,从骊山而下,顺着芷阳小路走。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道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估计我已回到军营,您再进去。”沛公已经离去,估计已从小路回到了军中,张良这才进去谢罪,说:“沛公没有酒量,不能告辞。谨让小臣张良奉上白璧一双,敬献大王;玉斗一双,敬奉大将军。”项王问:“沛公在哪里?”张良答:“听说大王有意责罚他,脱身独自离开,已经回到军营里了。”项王便接受了玉璧,放在座席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出剑来击成碎片,骂道:“唉!这小子不足以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了!我们这些人眼下就要成为他的俘虏了!”沛公回到军营,立刻杀了曹无伤。

停留了几天,项羽领兵向西屠戮咸阳城,杀死了投降的秦王子婴,烧毁秦的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劫掠秦朝的财宝和妇女运往东方。有人劝说项王道:“关中有山河为屏障,四塞阻险,土地肥沃,可以定都称霸。”项王一看秦朝宫室都已被焚烧而残破,又思恋家乡,想要向东回转,就说:“富贵不回故乡,好比穿着锦绣衣服在夜间行走,谁能看得到!”说客说:“人家说楚人像猕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真是这样。”项羽听到这话,以鼎镬煮杀了说客。

项王派人向怀王报告情况,请示善后的事。怀王说:“按约定办。”项王就尊称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要自己称王,就先封众将相为王。他对众将说:“天下开始发难时,暂时拥立诸侯的后裔为王,以便讨伐秦朝。然而亲身披甲执剑首先起事,风餐露宿在外作战,经历了三年,才灭掉秦朝平定天下的是各位将相和项籍的力量啊!义帝虽然没有功劳,但作为诸侯的后代,也该分给他土地,尊他为王。”将领们都说:“好。”于是划分天下,封将领们为侯为王。

项王、范增怀疑沛公想要占有天下,但事情业已和解,又不愿意违背约定,担心诸侯背叛,于是暗地里商量说:“巴郡、蜀郡道路艰险,秦朝流放的人都在蜀中。”就对大家说道:“巴郡、蜀郡也是关中的土地。”因此封立沛公为汉王,管辖巴、蜀、汉中,定都南郑。而把关中划分成三部分,封秦朝降将为王,来阻挡汉王。

于是项王封章邯为雍王,领属咸阳以西的地区,定都废丘。长史司马欣,过去任栎阳狱掾时,曾有恩于项梁;都尉董翳,最早劝章邯投降楚军。因此封司马欣为塞王,领属咸阳以东至黄河地区,定都栎阳;封董翳为翟王,领有上郡,定都高奴。迁徙魏王豹为西魏王,领属河东地区,定都平阳。瑕丘人申阳,是张耳的宠臣,最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上迎接楚军,因此封申阳为河南王,定都洛阳。韩王成仍居故地,定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多有战功,因此封司马卬为殷王,称王于河内,定都朝歌。迁徙赵王歇为代王。赵国的国相张耳向来贤能,又跟从项王入关,因此封张耳为常山王,领有赵地,定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战功常居第一,因此封黥布为九江王,定都于六县。鄱君吴芮率领百越兵协助诸侯,又随从入关,因此封吴芮为衡山王,定都邾县。义帝的柱国共敖带兵攻南郡,功劳多,就立共敖为临江王,定都江陵。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援救赵国,便一同入关,因此封臧荼为燕王,定都于蓟。改封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跟从楚军共同援救赵国,又追随项王入关,因此封田都为齐王,定都临淄。先前被秦所灭亡的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正渡河救赵的时候,攻下济北数座城邑,领兵降项羽,因此封田安为济北王,定都博阳。田荣多次背弃项梁,又不肯领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封立他。成安君陈馀舍弃将印离去,没能跟从入关,但一向听说他贤能,有功于赵国,又听说他在南皮,因此就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他。番君的部将梅功劳很多,因此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封为西楚霸王,领统九郡,定都彭城。

汉元年四月,诸侯在戏下解散,各自前往封国。项王出关到封国,派人迁徙义帝,说:“古代帝王拥有土地,方圆千里,一定要建都在河流的上游。”于是派遣使者把义帝迁往长沙郡的郴县,催促义帝动身。义帝群臣渐渐叛离他,项王就密令衡山王、临江王把义帝杀死在长江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羽不让他赴封地,带他一起到彭城,废黜为侯,后来又杀掉了他。臧荼到达封国,就驱逐韩广到辽东,韩广不听,臧荼在无终杀掉韩广,兼并了他的土地。

田荣得知项羽改封齐王田巿到胶东,而封齐将田都为齐王,大怒,不肯让齐王到胶东,因而带领齐军反叛,迎战田都。田都逃到楚国。齐王田巿害怕项王,就逃到胶东前往封国。田荣恼怒,追击到即墨,把他杀了。于是田荣自封为齐王,向西进军杀死了济北王田安,兼并了三齐的土地。田荣授予彭越将军印,让他在梁地反叛。陈馀暗地里派张同、夏说劝说齐王田荣说:“项羽为天下主宰,不公平。现在把原来的诸侯封在荒凉不好的地方,却把他的大臣将领封在富庶繁荣的地方,赶走原来的主人,使赵王向北居于代地,我认为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听说大王起兵,并且不听从不公正的命令,希望大王资助陈馀一些兵力,让我去攻打常山王,以此恢复赵王原有的封地,请拿我的封国做您的屏障。”齐王答应了他,于是派兵到赵国。陈馀征发三县全部的兵力,和齐军合力攻打常山国,大败常山军。张耳逃走,归附汉王。陈馀在代地迎接原来的赵王赵歇返回赵国。赵王因此立陈馀为代王。

这时,汉王回军平定三秦。项羽听说汉王已经全部兼并了关中,将要东进,齐国、赵国又背叛他,大怒。于是任命原来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来抵挡汉军;命令萧公角等人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人。汉王派张良招抚韩地,就给项王写信说:“汉王失去了应得的封职,希望得到关中,一如盟约所说,就停止军事行动,不敢向东出兵。”又把齐国、梁地的反叛书送给项王说:“齐国想与赵国合力消灭楚国。”项王因此无意西进,而向北攻打齐国。项王征调九江王黥布。黥布称病不去,只派部将带几千人随行。项王从此怨恨黥布。

汉二年冬天,项羽向北进军到城阳,田荣也领兵会战。田荣战败,逃回平原,平原的百姓杀了他。项羽于是北进烧杀,踏平了齐国的城郭房屋,坑杀了田荣手下投降的全部士卒,掳掠了齐国的老弱妇女。在齐攻城略地,直到北海,到处烧杀抢夺。齐人重新相聚反叛项羽。这时田荣的弟弟田横召集了几万齐国逃亡的士卒,在城阳反叛。项王因此停下来,连战多次,没有攻下城阳。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为主力的兵马,共五十六万人,向东攻打楚国。项王听此消息,命令将领们攻打齐国,而自己带领精兵三万人南进,从鲁县出兵胡陵。四月,汉军已经全部进入彭城,掳掠那里的财货、珍宝和美女,每天摆酒聚会。项王就绕到汉军西边,在天刚蒙蒙亮时,从汉军背后的萧县发起进攻,向东压迫,抵达彭城,中午时分,大败汉军。汉军全部逃走,掉进谷水、泗水,死亡十余万人。汉兵向南逃入山地,楚军又追击到灵璧东南的睢水上。汉军退却,被楚军逼压,多被杀死,十余万汉军都掉进睢水,睢水都被堵塞而不流动了。楚军将汉王包围了三重。这时大风从西北刮起,折断树木,掀掉屋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迎面扑向楚军。楚军大乱,溃不成军,汉王和几十名骑兵左冲右突才得以逃走。汉王经过沛县,想携带家眷西逃;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捉拿汉王家眷。汉王家眷全都逃走了,没能与汉王会合。汉王在路上遇到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带他们坐车一起逃。楚军骑兵追赶汉王,汉王慌急,便把孝惠帝、鲁元公主推落车下,滕公每次都下车抱他们上车。像这样重复了三次。滕公说:“虽然危急,不能快赶,但您怎么忍心抛弃骨肉呢?”汉王终于得以逃脱。他寻找太公、吕后,没有遇上。审食其随太公、吕后走小道寻找汉王,反而碰上楚军。于是楚军把他们一起带回去,报告给项王,项王一直把他们安置在军中做人质。

这时,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领兵驻守下邑,汉王走小路去投奔他,陆续召集了一些士兵。到达荥阳,各路败军都汇集起来,萧何也紧急征调关中未登记服役名册的老弱全部开赴荥阳,汉军声势重新大振。楚军从彭城出兵,经常乘胜追击败逃的汉军,与汉军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间大战,汉军挫败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而西进。

项王援救彭城,追赶汉王到荥阳,田横也得以收复齐地,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吃了败仗,诸侯都重新依附楚而背叛汉。汉王驻扎在荥阳,修筑甬道通到黄河,用来取得敖仓的粮食。

汉三年,项羽多次侵夺汉军的甬道,汉王粮食缺乏,心中恐惧,请求讲和,划分荥阳以西归汉。项王想听从讲和。历阳侯范增说:“汉军容易对付了呀,现今放弃不攻打,以后一定要后悔。”项王就与范增急速围攻荥阳。汉王忧虑,就采纳陈平的计谋离间项王。项王的使者来了,为他备办牛、羊、豕三牲俱全的筵席,端出之后刚要开宴,汉王一见使者,假装惊愕地说:“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竟是项王的使者。”随即更换筵席,拿来粗劣饭食给项王使者吃。使者回去报告项王,项王就怀疑范增与汉王私下有联系,渐渐剥夺了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事势已大致成了定局,您自己努力办吧。希望您赐我这把老骨头回乡为民吧!”项王答应了。范增还未走到彭城,就因背上的毒疮发作而身亡。

汉将纪信劝说汉王道:“事情已经危急了,请让我假扮成您去欺骗楚军,您可以乘机逃出。”于是汉王连夜派二千女子披着战甲走出荥阳东门,楚兵四面围攻。纪信乘坐黄屋车,车子左边插着用牦牛尾做的大旗,喊着:“城中粮尽,汉王投降了!”楚军一起欢呼万岁。汉王带着几十名骑兵从城西门逃出,奔向成皋。项王看见纪信,问道:“汉王在哪里?”纪信说:“汉王已经逃走了。”项王烧死了纪信。

汉王派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等把守荥阳。周苛、枞公商量说:“魏豹是反叛的国君,我们难以和他一起守城。”就共同杀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活捉周苛。项王对周苛说:“你给我做将领,我任命你做上将军,封侯三万户。”周苛骂道:“你若不赶快投降,汉军很快就要俘虏你,你并非汉王的对手!”项王发怒,以鼎镬煮杀了周苛,杀了枞公。

汉王逃出荥阳后,向南到宛县、叶县,遇到九江王黥布,一边行军,一边收集士兵,又一次进入成皋。汉四年,项王发兵围攻成皋。汉王逃跑,独自与滕公从成皋北门逃出,渡过黄河奔向修武,投奔张耳、韩信的军队。各位将领陆续从成皋逃出,前来追随汉王。于是楚军拿下了成皋,准备西进。汉王派兵在巩县抵抗,阻止楚军西进。

这时,彭越渡过黄河到东阿攻打楚军,杀了楚军的将军薛公。项王亲自往东攻打彭越。

汉王得到淮阴侯的军队,想要渡黄河南进。郑忠劝阻汉王,于是汉军停止前进,在黄河北岸修筑营垒驻扎下来。汉王派刘贾领兵增援彭越,烧毁楚军粮草辎重。项王东进打败了他们,赶跑彭越。汉王这时领兵渡过黄河,又攻占了成皋,驻军广武,就近取食敖仓的粮食。项王已经平定东海,回军向西,与汉军对峙在广武,相持了几个月。

这时候,彭越多次在梁地反楚,截断楚军粮食供应,项王为此而忧虑。项羽做了一张高大的砧板,把刘太公放在上面,通告汉王说:“今天不快点投降,我就烹杀太公!”汉王说:“我与你一起为臣子,接受怀王的命令,曾相约‘结为兄弟’,我的老爹就是你的老爹。如果一定要烹杀你的老爹,那么盼你能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想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不可预料,况且图谋天下的人是不顾及家人的,即使杀了他也没有益处,只能增加祸患罢了。”项王只好作罢。

楚、汉两家长久相持,胜负未决,青年壮丁苦于行军作战,老弱疲于水陆运输。项王对汉王说:“天下战乱纷纷扰扰几年了,只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缘故,我愿与汉王独身挑战,决一雌雄,不要平白地使天下百姓受这等罪啊!”汉王笑着谢绝说:“我宁肯斗智,不愿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营挑战,汉军中有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楚将挑战好几次,每次都被楼烦射杀。项王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正要射箭,项王睁大眼睛,大声呵斥,楼烦两眼不敢正视,两手不敢发射,掉头逃走,奔回营垒,再也不敢出来。汉王派人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项王。汉王大为吃惊。这时项王靠近汉王,隔着广武涧对话。汉王数落项王的罪行,项王发怒,要求一战。汉王不听,项王埋伏的弓箭手射中了汉王。汉王负伤,逃入成皋。

项王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夺取河北,攻破齐、赵,正要进攻楚国,就派龙且前往迎战。淮阴侯与龙且交战,骑将灌婴出击,大败楚军,杀死龙且。韩信趁势自立为齐王。项王听说龙且的军队战败,则惊慌起来,派盱台人武涉前去游说淮阴侯。淮阴侯不听。

这时,彭越又一次反楚,攻下梁地,断绝楚军粮食。项王就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谨慎地把守成皋,即使汉军挑战,也千万不要与他们交战,只要不让他们向东进兵就行了。我十五日之内一定诛杀彭越,平定梁地,再回来同将军会合。”于是项王东行,在进军途中攻打陈留、外黄。外黄没有及时攻下,几天以后才投降。项王发怒,命令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到城东,准备活埋他们。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才十三岁,前去劝说项王:“彭越强行劫持外黄人,外黄人恐惧,因此权且投降彭越等待大王。大王来了,又全部活埋他们,百姓怎能有归顺之心?只怕从此往东,梁境内十多个城邑都恐惧,不肯投降了!”项羽认为他的话有理,就赦免了要活埋的外黄人。外黄东直到睢阳等地的人,听到这个情况都争着归顺项王。

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不出战。汉军派人辱骂楚军,一连五六天,楚军大司马曹咎恼怒了,指挥军队出战渡汜水。士兵刚渡到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尽得楚军货物钱财。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在汜水边自刎了。大司马曹咎是以前蕲县的狱曹的属吏,长史司马欣也是以前栎阳的狱吏,两人曾经有恩于项梁,因此之故项王信任他们。这个时候,项王在睢阳,听到海春侯战败,就领兵回来。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包围钟离眜,项王来了,汉军畏惧楚军,全部逃往附近险要地带。

这时,汉军因为粮食充足而士气旺盛,楚军疲惫粮食告罄。汉王派陆贾劝说项王停战,要求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劝说项王,项王就与汉王订下条约,平分天下,鸿沟以西归汉,鸿沟以东归楚。项王答应这个条件,就归还了汉王的父母妻子。军中官兵都喊万岁。于是汉王封侯公为平国君。侯公躲藏不肯再露面。汉王说:“这人是天下的善辩之士,他待在哪国,就会和平邦国,因此称他为平国君。”项王订约后,就领军解甲东行回国。

汉王想要西行归去,张良、陈平劝说道:“汉已据有天下的大半,诸侯全部归附。楚军已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灭亡楚国的时机,不如趁此时机顺势攻取它。现在放弃不攻击,这就是所说的‘养虎为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计策。汉五年,汉王追赶项王到阳夏南边。把军队驻扎下来,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时间会合后攻打楚军。汉军前进到固陵,而韩信、彭越的军队不来会合。楚军出击,大败汉军。汉王又逃回营垒,深挖壕堑来防守。汉王对张良说:“诸侯不遵从约定,怎么办呢?”张良回答说:“楚军将被攻破,韩信、彭越没有分封土地,他们不来本是正常的。您如能与他们共分天下,现在可以立即招致他们。如果不能这样,事态就不可预知了。君王能把从陈县以东直到海滨的地区,都给韩信;睢阳以北到谷城,分给彭越,让他们各自为自己而战,那么楚国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好。”随即就派使者通告韩信、彭越说:“合力击楚。楚败后,从陈县以东到海滨给齐王,睢阳以北到谷城给彭相国。”使者到达后,韩信、彭越都回报说:“马上就出兵。”韩信就从齐出发前往,刘贾的军队从寿春并进,屠灭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叛离楚国,带领舒县的兵力北上,屠灭了驻守六县的楚军,又征发九江的兵员,跟随刘贾、彭越会师在垓下,直逼项王。

项王军队在垓下筑起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兵把他包围了好几层。晚上听到汉军从四面唱着楚地的歌曲,项王大惊道:“汉军都已经得到楚国的土地了吗?为什么楚人这么多呢!”项王深夜起来,在营帐中饮酒。项王身边有位名叫虞姬的美人,一直受宠随行;项王有匹骏马名叫骓,经常骑它。这时项王就慷慨悲歌,口中吟唱道:“力能拔山呀,气势盖世无双!时运不济呀,骓马难于驰骋!骓马不前行呀,可怎么办,可怎么办!虞姬呀虞姬,你何处把身安!”唱了几遍,美人虞姬应和伴唱。项王泪流数行,左右的侍从人员都哭泣,没有人忍心抬头看他。

于是,项王骑上战马,部下精壮骑兵相从的有八百多人,趁夜径直向南突围,飞奔而逃。天明时分,汉军才发觉,派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骑兵能跟得上的只剩一百多人。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欺骗他说:“向左走。”项王向左,结果陷入沼泽中。因此汉军追上了他们。项王领兵向东,到达东城,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了,汉军骑兵追上的有数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脱身,就对他的骑兵说:“我起兵到现在有八年了,身经七十多次战斗,阻挡我的敌人都被打垮,遭我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未失败过,于是称霸,据有天下。然而今天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打仗的过错啊!今天肯定是我的死期,愿为诸君痛快地决一死战,一定胜它三次,给诸君冲破重围,斩杀汉将,夺取汉旗,让大家知道是上天要灭亡我,并不是我不会打仗。”于是把他的骑兵分成四队,面向四方。汉军包围起好几层。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我为你们拿下一员汉将。”命令骑兵们四面奔驰而下,约定在山的东边分做三处集合。随即项王大吼一声拍马冲杀下山,汉军吓得像草木一样随风倒退,项王手起斩杀一名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汉王骑将追赶项王,挡在了前面,项王瞪起眼睛大声斥责他,赤泉侯连人带马都受到惊吓,倒退好几里。项王与他的骑兵们在约定的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王在哪里,就分为三路,再次包围楚军。项王飞奔过去,又斩杀了一名汉军都尉,杀死几十上百人。项王再次聚集他的骑兵,仅损失了两名骑兵。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怎么样?”骑兵都佩服地说:“正如大王所说的那样。”

这时项王就想东渡乌江。乌江亭长移船停靠在岸边,等待项王,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纵横千里,民众数十万人,也足以称王。希望大王赶快渡江。现在唯独我有船,汉军追过来,没法渡江。”项王笑着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进,现在没有一人返回;纵使江东父老怜爱我,让我为王,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纵然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项王接着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一位长者。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不忍心杀它,把它送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兵全部下马步行,拿着短兵器交战。单是项王杀掉的汉军就有几百人,项王也身受十几处创伤。项王回头看到汉军的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吕马童与项王打个照面,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悬赏我的人头,我把这份好处送给你吧!”项王说完,拔剑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王头颅,其余骑兵互相践踏争夺项王身体,互相残杀的有几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分别得到项王躯体的一部分。五个人一起拼合项王尸体,正好对上。因此划分悬赏的万户土地为五部分: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国各地全部投降汉王,唯独鲁县不降服。汉王率领天下兵马本想屠灭鲁县,转念一想,鲁县军民,坚守礼义,为主人以死尽忠,汉王就拿着项王的头颅给鲁县人看,鲁县父老们这才投降。当初,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等他死后,鲁县又最后投降,因此用鲁公的礼仪规格把项王埋葬在谷城。汉王给他发丧,哭泣一番后才离去。至于项氏的宗族各支,汉王都不加诛杀。而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姓项,汉王赐他们姓刘。

太史公说:我从周生那里听说“舜的眼睛可能有两个瞳子”,又听说项羽也是两个瞳子。项羽莫非是舜的后裔?不然为什么他兴盛得这么快呢!秦朝施行暴政,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夺,多到难以数清。然而项羽并没有尺寸土地可作凭借,却乘势兴起于民间,三年之后,就统领五国诸侯灭掉秦朝,分割天下而封授王侯,政令由项羽发出,号称“霸王”,地位虽然没有保持长久,但是近古以来还不曾有过。等到项羽放弃关中,怀恋楚国,驱逐义帝自立为王,这就失去了人心,反而埋怨王侯背叛自己,那就很难了。自己夸耀功劳,施展个人的聪明独断专行而不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功业,可以用武力征服来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结果五年就亡掉了自己的国家,身死在东城,尚且不觉悟也不责备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啊!项羽临死竟然说“天要亡我,不是用兵的过错”,难道不荒谬吗?

【讲析】

《项羽本纪》是司马迁精心撰写的人物传记之一,它集中笔墨刻画项羽的英雄形象,又于叙事之中揭示他失败的原因,真实地再现了项羽这一历史人物的形象和秦汉之际的历史事势,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

在中国历史上,项羽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是一个“悲剧英雄”。司马迁聚精会神用笔于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战三件大事上,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叱咤风云的悲剧英雄形象,所以本篇讲析,就围绕这三大事件展开。

公元前208年九月,秦将章邯在定陶击杀项梁,使河南起义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转入低潮。于是章邯移兵河北,驻屯长城的数十万秦军由王离率领,南下增援章邯,南北两路秦军合围赵军于巨鹿,声势浩大。转战山东、河南的各支楚军收缩会聚彭城共商大计。楚怀王主持了彭城会议,并夺取了军事领导权。楚怀王分兵两路攻秦:一路由刘邦率领西征,取道武关乘虚直捣秦都咸阳;另一路是主力,由宋义率领北上救赵,项羽隶属宋义。楚怀王与诸将约:谁先入关,谁做秦王。

公元前207年十月,宋义率领楚军北上,他害怕和秦军决战,不敢渡过黄河,把军队屯驻在安阳(今山东曹县东),滞留四十六日不进。当时“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建议立即进兵河北,与被围的赵军里应外合击破秦军,解救赵国之围,同时也可使自己的部队就食河北。宋义想保存实力,趁秦、赵相斗,坐收渔人之利,并与齐王相田荣勾结,送子出使齐国,以图日后割据。因此,他对项羽的建议非但不听,反而下禁令说:“像猛虎一般勇猛,像公羊一般顽强,像狼一般贪婪,而不听号令的,杀无赦。”他还挖苦项羽说:“冲锋陷阵,我不如你;运筹帷幄,你不如我。”项羽忍无可忍,决定扫除宋义这块北上救赵的绊脚石。一天清晨,他进帐参见宋义,趁机砍了宋义的头,大义凛然地向全军宣布:“宋义与齐国密谋反楚,不北上救赵,我奉楚怀王的手谕把他处死。”全军欢呼。众将军说:“拥立楚怀王的本来就是项家将军,现在你处死叛将完全是应该的。”于是众将推举项羽为全军统帅。从此,楚军主力就牢牢地掌握在项羽手中。

项羽整顿军队后,挥师前进,抵达漳河南岸,与围困赵国的秦军隔岸相持。由于秦军势大,把赵军团团围困在巨鹿城中,诸侯救赵的各路大军在巨鹿城外驻扎了十几座营盘,坚壁自守,谁也不敢与秦军交战,赵国危在旦夕。项羽夺军后下令渡河,与秦军决战。他派黥布和蒲将军带领两万精兵先渡,占领滩头阵地。然后,亲率全军渡河,过河后凿破渡船,打碎炊具,烧掉营落,每个战士只带三天的干粮,以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决心。这就是千古流传的破釜沉舟的故事。楚军以高昂的斗志向秦军发起总攻,战士们无不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喊声震天动地。项羽九战九胜,俘虏了秦军大将王离,杀死了秦军副将苏角,另一个秦军副将涉间自焚而死,秦军主力急剧瓦解。最后,只有章邯的军队实力尚存,他顽固地与项羽相持半年多。最后见秦朝大势已去,独木难支,才率领残兵二十余万向项羽投降。

巨鹿之战,项羽全歼秦军主力,决定了秦朝覆亡的命运,有力地支援了刘邦向关中进军。公元前206年十月,刘邦早项羽两个月进入关中,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刘邦封藏了府库,废除秦朝的苛政法度,与关中民约法三章,维护社会秩序,并展开政治宣传,大肆宣扬怀王之约,谁先入关,谁做秦王。于是“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高祖本纪》)。刘邦拒绝项羽入关,派兵将函谷关把守起来。

公元前206年十二月,项羽攻破函谷关,拥兵四十万屯驻新丰鸿门,扬言与刘邦决战。

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霸上,根本不是项羽的对手。就在项羽决定攻击刘邦的前夜,项羽的叔父项伯夜访张良,劝他逃走,不要跟着刘邦一块儿送死。因为项伯和张良是至交,项伯曾犯杀人罪,张良救了他。此时张良趁机拉项伯与刘邦相见,并促其与刘邦结为兄弟和儿女亲家。刘邦要项伯在项羽面前替自己赔罪,项伯一口应承,对刘邦说:“明天赶早来向项王赔罪。”刘邦答应了。项伯又连夜赶回军中对项羽说:“若不是沛公先打进关中,你怎么能不费力气地就进入关中呢?现在人家立了大功,你还要去攻打他,这是不义的。明天沛公要来赔罪,趁这个机会好好招待他。”项羽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刘邦带着随从来鸿门,向项羽谢罪,项羽设宴招待。坐定之后,刘邦装出一副情意恳切的样子说:“我和将军同心协力灭了秦朝,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没料到我先进了关中,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将军,实在是万幸。不知是哪个小人搬弄是非,让将军与我不和。”性情直爽的项羽被刘邦的这一席话说得飘飘然起来,脱口说道:“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你要当关中王。”项羽的谋臣范增见项羽没有要杀掉刘邦的意思,就把项庄叫来,让他舞剑。项庄知道范增让他舞剑的用意,于是一边舞剑,一边杀气腾腾地靠近刘邦。项伯起身拔剑与项庄对舞,用身子保护刘邦。张良见情势危急,连忙去叫刘邦的侍卫官樊哙救驾。樊哙是一员猛将,他全身披挂,直冲军营,用盾撞倒守门的卫士,来到宴席边,瞪圆一双虎眼,愤怒地数落项羽说:“楚王和诸将约定先入关者为王,可是,沛公进关后却秋毫无犯,等待大王来安排,想不到你竟听信小人的话,要杀害劳苦功高的人。你这样做和残暴的秦朝有什么两样!”项羽不知道樊哙这一席话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时对答不上来,沉默了一会儿,觉得理亏,顺口夸赞樊哙:“好一个壮士,你请坐吧!”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老谋深算的刘邦趁这个机会,推说要上厕所,招呼樊哙溜出军营,一溜烟逃回自己的军营。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刘邦利用项羽年轻,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又仗恃项伯内应,所以亲入虎穴,打探虚实,不仅化险为夷,而且弄清了内奸。他回到军营后立刻杀了曹无伤。

鸿门宴拉开了楚汉相争的序幕,也是项羽事业的转折点。这是一场说理斗智的政治斗争,刘邦从此变被动为主动。由此,范增已料定刘胜项败不可避免,他遗憾而又感叹地说:“今天放走了刘邦,日后我们都要成为他的俘虏!”四年之后,又一个十二月的寒冬,范增的话果然应验了,项羽山穷水尽,被刘邦围困在垓下。这一回楚汉力量对比恰好颠倒过来了,刘邦拥兵四五十万,项羽只有十万。夜间,汉军四面大唱楚歌,迷惑项羽。项羽惊惶不解地说:“难道汉军把楚地都占领了吗?为何有这么多人唱楚歌?”项羽心烦意乱,一个劲地喝闷酒,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让人牵来陪他南征北战的乌骓马,面对爱妾虞姬,禁不住唱起了离别的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一遍又一遍地慷慨悲歌,泪流不止,左右的人也一个个泣不成声。英雄陷入了生离死别的窘境,他在痛苦的思索中得出结论,认为“时不利兮骓不逝”,这是天真而又执迷的。项羽决定突围,夜已经很深了,项羽跨上乌骓马,率领八百多壮士悄悄地冲了出去。次日清晨,汉军察觉,立刻出动五千骑兵追击。项羽过了淮河,只剩一百余骑。行经阴陵,迷失道路,又被耕田的农夫欺骗陷入大泽。汉兵追上来,项羽被逼围在离长江边上乌江浦三十五里的四贵山上,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前面是浩瀚的大江,后面有黑压压的追兵,英雄已走到末路。但项羽仍要一展雄风,他对身边的二十八骑说:“我起兵八年,身经七十余战,从没打过败仗,故能称霸天下。今天走投无路,是上天要我失败,不是我不会打仗,不信我再与汉军决战,打一个痛快仗给你们看一看,我要斩将、夺旗,并为你们解围。”于是,项羽在乌江边的四贵山上,表演了一场精彩的决战与快战,斩杀两员汉将,突围两次,项羽只损失了两员骑兵。然后他率领二十六骑,策马到长江边的乌江浦,只有亭长一条小船,无法尽渡二十六骑。项羽改变渡江的主意,喝令二十六骑下马步战,殉身沙场。项羽从容不迫地将马赐给乌江亭长。后自刎而亡。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首《夏日绝句》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怀着对项羽的崇敬心情留下的绝唱,它表达了千百年来人们对项羽英雄气概的肯定,这也正是《项羽本纪》所要阐扬的精神。

从上述的内容梗概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司马迁的思想倾向,他同情并惋惜项羽,所以《项羽本纪》不以编年为纲,而用传体精心布局,选择典型事例塑造项羽的英雄形象。《太史公自序》云:“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这段话,表现了司马迁的卓越史识,他不以成败论英雄,把项羽的贡献放在秦末人民反暴秦的生死斗争转折关头来评价,充分肯定了项羽的历史地位,把项羽作为一个悲剧英雄来讴歌,实在难能可贵。可以说,若无司马迁之识,就无项羽的形象出现在高文典册中。

项羽失败了,他是怎样失败的?《项羽本纪》深刻透彻地揭示了他失败的原因。

项羽是楚国世代将家之后,他的祖父项燕是楚国的名将。公元前225年曾大破秦将李信军二十万。接着,秦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来灭楚,项燕寡不敌众,才兵败自杀。第二年,秦灭楚,项羽仅十岁。秦始皇通缉项氏,项羽随叔父项梁流落到吴中避难。国破家亡的悲痛,流亡生活的凄惨,在项羽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仇恨暴秦的种子。为报国仇家恨,他立志学“万人敌”。项梁教他兵法,他很高兴。但是,仅“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羽这一粗犷的性格,使得他没能把兵法学到家。项羽打仗,长于治兵置阵,摧锋挫敌,而不足于权谋,疏于筹略,可以说这是他后来兵败自杀的原因之一。

本来兵法是与政治紧密相连的。项羽只学置阵破敌,不研究兵政关系,造成了他智略勇力的畸形发展,直率粗犷的性格演化成“悍猾贼”,残暴不仁。项羽只知杀戮、力战,不懂得斗智与争取民心,所过无不残灭。他攻襄城,久攻不下,已拔,尽坑之。他收降了秦卒二十余万,也不知如何处置,尽坑之。在灭秦过程中的这种简单的复仇行为与人民反暴秦的朴素心理相合拍,所以他还能得到诸侯将的拥护。可是项羽入关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入山东烧夷齐城郭,屠杀齐民,这是因迁怒刘邦、田荣而报复人民,这就毫无道理,而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了。司马迁批评说,“子羽暴虐,汉行功德”(《太史公自序》),一点也不错。所以在楚汉战争中,项羽胜利越多,敌人越多,直到四面楚歌而后已。

刘邦起兵,投靠项梁,与项羽约为兄弟,经常并肩作战。而第一个起来与项羽争天下的却是刘邦。这使得项羽错误地总结了生活和政治的经验,猜忌功臣,只听信项伯等亲戚的话,把人才都赶到刘邦那边去了。能征善战的韩信,得不到项羽的重用,给刘邦当了大将;足智多谋的陈平,背叛项羽,给刘邦当了谋臣;甚至替项羽打天下的先锋淮南王黥布也让刘邦挖了墙脚。这些都是造成项羽悲剧结局的原因。然而最致命的却是他听信范增之策,误封诸侯十八王。

项羽封王,争论最大。论者或曰,项羽分封代表旧贵族的割据势力,是开历史的倒车,必然失败。这种观点值得商榷。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游天下,巡行浙江,当时项梁、项羽叔侄随众观看,项羽情不自禁地说,“彼可取而代也”,可见他不是不想做皇帝,不是一心想分封。但是如果认为,项羽分封是迫于形势,那就更不符合实际了。巨鹿之战,诸侯折服,强势有力者皆归项羽旗下,成了他的部将。最大的异己刘邦,欲与项羽争衡,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像踩钢丝一样,冒死入虎穴乞和。当时,谁敢和项羽对抗?那项羽为何分封十八王?追本溯源是范增劝项梁立楚怀王这一政治失策,给入世未久的项羽套上了绳索。鸿门宴后,项羽不想立刘邦为秦王,报请怀王,怀王不允,回答说“如约”。这使得项羽在政治上陷入了极端的被动。项羽迫不得已,来个大家都称王。这一着棋,项羽彻底走错了。他把亲信将领封王善地,以为这样就可控制局面,殊不知诸将得地称王,就不听他的号令了,黥布封九江王以后不听调遣就是一个典型例证。项羽封刘邦为汉中王,将三秦将章邯、董翳、司马欣封为三秦王来拒塞刘邦,实际上等于拱手将关中送给刘邦。一是关中三分而势弱;二是因项羽在新安坑杀了秦降卒二十余万,关中秦民恨透了三秦王。又,项羽封王,主观武断,未能处置好一些拥有实力的军事集团。山东田荣、河南彭越、河北陈馀皆被排斥在封王之外。所以,项羽回到彭城,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休息,这几个军事巨头就联合起来反抗项羽。刘邦趁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占了关中,杀出函谷,直捣彭城,端了项羽的老窝,幸亏项羽及时返回救援,在彭城打了一个大胜仗,才避免了过早的覆亡。

封王失计,项羽大怒,迁怒怀王,不惜用暗杀手段来泄愤,这更是错上加错,把道德信义全都送给了刘邦。假如项羽在鸿门诛了刘邦,一脚踢开怀王,称帝关中,谁曰不然!项羽真的这样做了,与刘邦胜利后诛除功臣又有什么两样?有的论者认为项羽在鸿门放走刘邦是深明大义,他若杀了友军领袖,岂不要逼反诸侯将?这些论点貌似有理,其实放在政治天平上,是经不起推敲的。项羽在军事上是一个巨人,在政治上却是一个侏儒。阴谋手段并不是高明的政治斗争,当然不应赞许。但是,兵不厌诈,刘邦就是一个阴谋老手,刘邦却胜利了。既然刘邦为友军,他却派兵守函谷,先失一着,而后自来谢罪,项羽斩之名正言顺,何阴谋之有?看看后世,林冲火并王伦带来了梁山泊的兴旺;李自成谋杀罗汝才并不妨碍他入主北京,这些历史事实是很可以说明问题的。

历史总归是历史,鸿门宴的主人项羽,当年才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马背上的将军,他还不懂得用阴谋手段来除异己,而且以形势论,项羽并不需要搞阴谋手段。本来,项羽用范增的计谋,封刘邦为蜀王,想把他困在巴蜀,又是张良运动项伯说情,改封刘邦为汉中王。项羽这一改动,既负背约之名,又实授关中之地,为一大失策。他在鸿门宴上即使杀了刘邦,也担不起靖乱安邦的历史重担。而刘邦多次出入险地,九死一生却安然无恙。鸿门宴上,项伯保了他;彭城战败,丁公释放了他;荥阳出逃,有纪信替死;成皋跳出,项羽不察,这一切仿佛暗中有神灵保佑似的。怪不得司马迁发出了“岂非天哉,岂非天哉!”(《秦楚之际月表序》)的慨叹。以今天的观点来看,这“天”就是历史必然之中的偶然取得了胜利,或者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中年人战胜了一个鲁莽天真的青年人。刘邦的胜利是必然的,项羽的失败是值得同情的。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范增非善谋之士,他对项羽的失败应负主要责任,这也是不妥当的。范增只是一个谋臣,听不听还在项羽,何况智者千虑之一失并不足以导致项羽的失败。分封固然是馊主意,但设计鸿门除害、王刘巴蜀,主意并不坏。问题是,范增的馊主意,项羽采纳了;范增的好主意,项羽拒绝了,最后项羽把范增赶走了。重瞳子以亲疏划界,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不亡何待!而那个改姓刘的项伯,却是项羽言听计从的一个笨伯和内奸!

最后,司马迁在赞中列述了项羽失败之因有五:第一,分裂天下,引起争斗;第二,背关怀楚,失去地利;第三,放逐义帝,诸侯叛乱;第四,自矜功伐,不行仁政;第五,专恃武力,失去民心。司马迁的批评,无疑是切合实际的。

【原文】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余樊君与战。余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巿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巨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巨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污水上,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淄。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巿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巿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

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璧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拒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

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渭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原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

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