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忆

意大利米城帕维亚莎华公寓103室。

洗手台墙柜里陈列着瓶瓶罐罐未拆封的护肤品,同往日毫无二致。浴镜被热气拥吻,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面纱。花洒下的水珠温润如玉地簇开,打落了一天的琳琅疲惫。方桌上铺满了图纸,彩铅筒笔直地立在茶几旁,失了风彩的勾勒笔堆砌在边角,橡皮滚落在地上,唯独铅笔不见踪影。压在画稿上的手机不停地震动,闪烁着来电提醒,却一直无人接听。

哗哗的流水声充斥着舒言的耳膜,她揉捏着酸痛的肩膀,甩了甩手腕,按下枣粒大小的沐浴液,放在手心里轻搓。苍兰香味扑鼻而来,她满意地咧嘴一笑。遍地的泡沫遭受水流的推搡,绕着排水口转了三圈,消失不见了。

相较繁华街市上灯红酒绿的喧嚣,舒言更乐于整晚守候在服装设计图稿上。她盯着远离视线的泡沫,想起刚才的设计稿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将浴巾随手一扔,穿上睡裙,一边低头整理腰间的蓝色绑带,一边匆匆跑出浴室。

四处张望,“奇怪……我的铅笔呢?”又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摸索,“刚刚明明还在啊……”,她喃喃自语。

压在画稿上的手机突然又一次震动起来。

舒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接听。

“喂,阿雅。”

“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知不知道我快担心死了。”电话里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着急。

舒言滑下手机的消息通知,一看显示着九个未接来电,连忙道歉:“刚刚在洗澡,流水声太大了,没有听到手机响。对不起啊,现在才接电话。”

许雅一听没事,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知道舒言低血糖,而因工作缘由,两人目前不在同一座城市,生怕她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晕倒没人知晓,搞得现在二十四小时都想确认她的情况。

“阿雅,你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舒言抬头望向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走过了十点。

“对,差点忘了正事。”许雅认真道,“金先生托我给你带了礼物和纪念品,他的太太非常喜欢你,知道你不愿意参加酒宴,表示期待私底下和你见面。”

“听你这么说,今晚的酒会应该很顺利。”舒言笑着回答。

“那可不仅仅是顺利……”许雅故弄玄虚地抬高声调,“你猜我今晚遇到了谁?”

“谁啊?”舒言一头雾水。

“我都怕我说出来你今晚要失眠。”许雅一副还沉迷其中,没缓过来的模样。忍不住提示:“和Cacie有关。”

舒言脑海里一个念想一闪而过,“Cacie!你是说……”,随即惊讶地捂住嘴:“不会吧?”

“什么不会!”许雅带着威胁的口吻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她……”

“Cacie服装品牌首席设计师——詹妮?”舒言弱弱地问,底气不足的她不敢确定。

“就是她呀!”许雅脱口而出。

舒言激动得失声。

怎么会不认识,就算化成灰她也认识啊!

Cacie,国内顶尖服装设计品牌,其创办年龄大DG整整四年。也就是说,在舒言大学在校期间,Cacie就已经广为人知,炙手可热。而创立这个品牌的设计师詹妮,更是惊为天人,独树一帜,创下了堪称服装设计艺术界的一大奇迹。也是如此,詹妮成为了舒言崇拜的偶像,也成为了她努力的方向和不断前行的目标。

许雅继续说:“詹妮本是想见你一面,邀请DG参加Cacie的四周年庆典。放心吧,我可是替你答应了。”还没等舒言开口,许雅就自顾自地开始卖乖了,“而且詹妮表明了,回国的一切费用,她愿意全权负责。”

“回国?”

舒言的心漏了一拍。

“当然啦。”许雅高兴得唾沫横飞:“据说这次庆典会在A市忆胜开展,更是邀请了各大影视记者进行访谈交流……”

回国吗?舒言的心抽痛,渐渐失去知觉。

在国外的六年,许雅身为DG的创始人,经常为了处理大小事务国内国外来回飞。而自己身为DG总设计师,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所有的签约都只限于国外,甚至不愿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

近段时间,DG名声大噪,国内女子偶像天团预用私人定制礼服出席各大粉丝见面会,明星私服和明星街拍又是将DG推上了新的热度。著名影视娱乐圈一线女星元圣昕在采访中表示:自己的私服绝大多数都是DG定制款。服饰不仅别具风格,就连每一针每一线,都能感受到它饱含的情意。只是遗憾,没能见到这衣服背后心灵手巧的设计师。

“喂?舒言?你在听吗……”许雅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反应。

“我……在听。”舒言深吸一口气,低声沙哑地应道。

许雅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她忘了,舒言……六年间从未回国过……

即使是如此难得的机会也无法抵过心里的那道障碍吗?她并不清楚舒言不愿回国的原因。曾经也尝试过和她谈心,可只要提及回国,关心的话语就会像一把利刃,刀刀剜在舒言的心头,得到的答案也只是逃避。她心疼,与她共事了六年的女孩,心灵是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才会待人遇事都小心翼翼。

“不回国也没有关系的……”许雅体谅她的难处,安慰道:“詹妮那边我会和她说明情况。”

“阿雅……”

她,犹豫了。

是,回国,回到那个把她推入浩浩深渊,将她残害得遍体鳞伤的地方,于她来说是再难鼓起勇气的,更是深埋在心底的疼痛。可是许雅呢?她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比自己少,为了DG,太多的事情都是身体力行,时时刻刻地为别人着想,再苦再难也不吭半声。詹妮是舒言倾慕的设计师,可是对于许雅,对于DG,又何尝不是重要的佳人。她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

许雅干笑两声,抢先道:“不要有压力,我的业务能力你是知道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做自己就好了,其他的,我来解决。”

她依然如此,总是二话不说地把舒言放在第一位。舒言神情有些黯然,她似乎从未为她牺牲过什么。

“阿雅,我能……考虑一下吗?”

许雅愣神,以为自己听错了。舒言对回国这件事明明避之不及,怎么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能不能……给我点时间?不会很长。”舒言的胸口像被冰石凿穿,融为血水,隐隐作痛。她想和时间拟一场赌注。六年,足以忘掉一个人。

许雅犹豫了一下,道:“好。”

自从她知道舒言有心结之后,就一直想着帮助她走出过去的阴霾。逃避,只会成为困住她向前的囚笼。那么,也只有舒言主动,才能有机会坦然地面对过去的种种。

“我不知道你曾经发生过什么,我问过你,但你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我。不管怎么样,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回不回国的选择权在你,我尊重你的决定,也希望将来你不会因此而后悔。”

许雅还是会心软。当初一个人包揽国内事务,对舒言表示理解,可现在的行为分明就在和她之前的承诺相违背。她在逼她做选择。她也很矛盾,想帮她,却又怕自己的一念之差会害了她。舒言的心被枷锁久久地禁锢着,再多强求也是徒劳无功。许雅无力地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回国,是她们之间敏感的话题。

电话早已挂断,只剩下冰冷的机械声和空荡荡的客厅。舒言缓缓地放下手机。

明明是六月初,她却像处在极寒之地,倏然瘫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许雅说的没错,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逃了,六年前她就逃了。六年前,她抛弃了身在中国的母亲,独自一人来到米兰。当时的设计图纸哪入得了存在着语言障碍的异国人的眼。为了生计,导购员、服务生她都没有放弃过,直到遇见和她怀着同一个梦的许雅。两人仅凭一点绵薄资金,租借一间小公寓,一个东奔西走忙宣传求赞助,一个没日没夜画图稿熬作品,才有了现在夺目耀眼的DG。从小就缺失母爱的陪伴,身后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所有的苦恼和委屈都只能往肚子里咽。谈不上坚强不催,习惯罢了。

可是……对于另外那一个人呢?

舒言心寒。

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前提上还想要奢求他的温暖,可笑至极。

他,是她的全部。

她,却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舒言抿唇,眼角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手臂上。她微弱的抽泣声像沉闷的大提琴弦,诉说着残旧的岁月。抬头,倔强地抹去眼底的泪花。既然已经选择放下,怎么又会辗转不定?既然已经彻底死心,怎么又会忆起他的模样?回国是因为工作,也只能是因为工作!

支撑着身子的手压在沙发旁的地毯上,不小心使它挪动寸厘,无处躲藏的铅笔滚落到脚边,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