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乌若刚离开房门,就被“我们的人”接走了。他是一名带方框眼镜的坐办公室者,有些佝偻的身形说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在数次会议上传述着自己早就看出了乌若的非比寻常:他是如何如何镇定自若,如何如何一路上表现得像领导者,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感到他才是“初来的”,“听从上天的启示追随着注定的传奇”。也许,乌若最后的遭遇就是从这时才开始明晰的。

秉持着越危险越安全的原则,他们选择从正门离开。办理退房时,昨天的“同胞”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有目送二人离去,就转而埋头工作。

“观光?不了解这里吧?”方框提议。

“是,但这样可以吗?”

“当然。这样反而最合适。有人问起的话,我叫您卡姆,您叫我泽勒斯——都是代号。”

他们在导游中进行隐晦的信息交换,活脱脱像间谍——戏剧舞台上的。通过打暗号和实际体验,乌若弄明白了这里的饮食习惯、出行规律、常用套话、阅读偏好、流行幽默、公用设施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对方甚至参观式地带领乌若走进了男厕所单间;当然,是趁周围无人时。吃晚饭时,乌若委婉地暗示,是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得在更合适的地方详谈。泽勒斯惊奇而着急地表示:“不不,这些就是最最重要的——这关系到我们的生活呀!”说完,他继续狼吞虎咽。

有两种可能:此人是难得的看重生活高于一切的人;他们的“教条”就是在这里伪装成正常人生活。从对方讲解中体现出的惯例性来看,乌若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是很难信任别人的。”乌若有些遗憾地说。

“好吧,你跟我来。”他们绕进小巷,一座茶室的负责人已准备好了包间。

乌若无意观察,关闭房门后直入主题:“如果要生活,首先是证件。”

泽勒斯却开始为他沏茶,不紧不慢地说:“没有那就办一个呗。”

“这不可能做到。缺少证件的人永远都不会有。”

“别着急。”泽勒斯将热气蒸腾的茶杯置于乌若面前。“方法是去补办借书证——拿着要还的书,声称借书证丢了就好。这里的图书没有编码和档案记录,据说此举可以促进图书的流通,避免图书在家中或图书馆积灰;这倒给了我们机会。”

“即使这样,由于我没办过,‘补办’一说行不通。”

“我们当然知道,所以也不是以你的名义。”泽勒斯端起茶杯慢慢品啜。

乌若不想再打哑迷了,饮尽杯中茶水,他将茶杯轻磕桌上,推向泽勒斯。乌若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别急。喂喂,我说:以你合法分身的名义!”

“合法分身”是这群人对他们“本体”——如果乌若对那段绕来绕去的叙述的理解没有出错,那么在常理下都应该用后者——的称呼;相对应的,他们是“非法分身”。“非法不一定是违反法律,也可能是不在法律已涵盖的范围内。法律没有规定我们的权利,可也没有禁止,因此只能靠自己争取。”泽勒斯如是说。然而下一秒他就说出了自相矛盾的话:“证件的规定实质就是用来找到我们,把我们逮捕,然后销毁或者重置。”照他说,这里的人都配有分身,在生病时后者会暂时顶替上去,本体去接受治疗——但这只是官方的、大众的观点。对于他们来说,有充足证据表明大家实质相同,都是分身,而且非要辨明的话,他们优先级更高。他眼中透出兴奋,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个关于意识和肉体的问题。原来,他们与其对应“合法分身”的肉体程序完全相同,而意识却大不相同:对方延续着“他们”的意识,只能可怜这群人像垃圾车一样被装入别的记忆。这一切都是确切无疑,有据可循的。比方说,仅用推理就可以得知。所谓的暂时顶替,效率低下且没有必要,因为在顶替期分身很明显就会被人们认出。“这是故意的!”泽勒斯断言道。故意先对一个分身导入部分意识,好让旁人看出,过几天后,全部导入,让旁人以为是本体回来了,不会心疑——表现也确实一样,同时使还未经历过的“本体”知道,顶替只是“暂时”的。然而动机不明。这群人猜测,这样的顶替是因为他们原本触及了一些致命的秘密。“这与杀人无异!”情到深处,泽勒斯放声高呼。由于这群人被集中处理,意识在次过程中产生交叉、混杂或是对换——也有可能是被有意修改,但这样做不合常理,且具体原因不明——因而意识与原本的肉体不相匹配。但正是这一点说明,他们与“合法分身”实质相同,因为按规章制度,一切只看证件,而证件实质上是检验肉体印记。这是他们能补办并“冒用”证件的深层逻辑,也是法律层面默认他们自己争取权利的佐证。

他们是独特的,肩负重大使命。法律检验并确认肉体,忽视意识。这群人处境如下:法律上必须依循肉体,生活上只能听从意识——不可能“找回”原来的生活,更何况那样做也违背“自己”。在这样的夹缝之中,由于时时刻刻、方方面面的压力,他们有巨大的潜能,可以孕育出肩负整个世界的力量。而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生活下去,彼此帮助,引领新人,等候救世主,然后追随其带领“所有人”走上“最高的山峰”。“只有我们中能产生神!”泽勒斯以慷慨的呼号结束讲演。

乌若的情绪没有被感染,他已经认定这是一个梦。如果说这段讲解中有什么让乌若感兴趣的,那只有“化本体为分身”的心理现象。其余的一切,如果技术上行得通,只是合乎逻辑,而推理的前提,他们承认只是猜测。他不想再纠缠这些,以符合这座城市属性的方式问道:“怎么赚钱?”

正是这样与众不同的淡然甚至冷漠,被泽勒斯及他后来的听众当作是快速接受事实并进入这座城市应有市民的状态,让乌若的形象开始变得高大。他将眼中闪光,朝圣般地在大会上对“同胞”讲到:“大家都知道的——无论是作为引路的还是初来的,人在这时候要么崩溃失控,自我意识瓦解,要么坚守自身的过去,试图拒绝或否认这个事实。我见证了一个特例,神当真是与众不同的!”其实,乌若想的只是在梦中最好遵循它的固有规则,以防万一。

见此,泽勒斯掏出一部厚书,要乌若熟记后才能离开。读者可通过目录找到各方各面的生活细则——这群人如何面对所有可能在生活中遇到的有穿帮风险的情况。一切都应有尽有:常见的如“偶遇旧人”,其下又细分为“亲人”、“朋友”等等;离奇的如“动物关系”,有“黏人”、“见人就吠”等等。像是经过多年积蓄,几代人共同努力而成的经验大全。乌若捡了些常见和必要的看。

最后还有一本小册子,上面是这群人的规矩和法则,诸如彼此不能私下交往,不能透露真实证件信息——肉体名字,按要求参加会议和接受任务,以及联络的方式和注意事项等等。此外,绝对不能出卖彼此,更何况这样的举动也不可能换来真正的免死,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被发现。这样的警告显然没有引起乌若的情绪波动。

“有没有眼镜。”乌若将小册子放到百科全书上,问道。

“我们又不是眼镜店。”

“应该有。通过简单的改变可以减小被旧人发现的概率。”

“这建议我会上报的。”

“总之,谢谢。再见,泽勒斯。”乌若起身,向对方伸出手。

“再见,卡姆。”双方握手告别。

乌若匆忙离开。泽勒斯追上来,往乌若手上塞了一本书。

实际情况也许比书上介绍的还要轻松,一张纯白的卡片不一会儿就到手了。唯一与书本有出入的地方,是登记员递上卡片时说:“您可得收好了,奥斯先生。”很正常,那本书并不全面,也许只是一部分的无意识所为,只描述了一部分的无意识。正要离开时,他返身借了《剧中剧》。

终于,他在一处商铺买到了地图,以及更关键的笔记本和笔。至少一天过去了,来到这里前做的那个梦变得越加清晰和强烈。他必须抓紧把它记录,尽可能解读出其含义,并借此实现转变,趁梦境还稳定,趁他还未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