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谌存路,叫我爸爸五姥爷。有一天他在景县县城公园里遛弯,突然看到一个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觉得奇怪:五姥爷死了很多年了,怎么又活了?要是晚上,一个人碰上这事,他会吓哭。好呆是大白天,公园里又有很多人,他就壮着胆,走上去,问:“你是谁?怎么和我五姥爷一模一样?”
这人说:“你是哪的?”一听这人说话声音也跟我爸一模一样,谌存路更加吃惊了。
存路说:“崔屯的。”
这人说:“你五姥爷是谁?”
存路说:“刘书彬。”
这人说:“他是我舅,亲舅,小时候我常住在崔屯。”
他就给存路说起崔屯的那些老人,叫什么名字,为人,在哪儿住,家里有什么人,还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很多有趣的故事,都是那么一清二楚。这个人就是表哥王希州----我的桥哥。
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大姑小姑都是常住娘家的。我的那些亲爱的表哥、表姐们:大姑家的景姐、缎姐、文姐、寨哥,小姑家的翠姐、江哥、桥哥,也常常跟在大姑小姑的屁股后边跑,那时他们都是几岁的孩子,一个个扭动着小腿,摇摆着小屁股,哇哇地叫着,大声地笑着。
爷爷奶奶不在了,大姑、小姑就不再住娘家了。有一年,我们家盖土房。盖房是梁集赵家团亲爱的大姑父操持着,帮爸爸盖的。大姑父是泥瓦匠也是木匠。盖房时,大姑、小姑都来了。夜晚,柔柔的小风轻轻地吹着,明亮的月光下,亲爱的大姑、小姑的笑声充满了这个杂乱的院子。大姑小姑坐着爷爷生前亲手做的小板凳,脸对脸地谈着小时候的故事,谈着小时候的姐妹情,谈着我的爷爷奶奶的爱子情,谈着一家人虽苦但又甜蜜的生活往事,笑得流眼泪。
大姑不爱说话。小姑是个话篓子。
小姑说:“姐,咱爸咱娘没有了,姐姐还是亲姐姐,妹妹还是亲妹妹。姐姐还像从前一样疼我呀。”
大姑说:“姐会。”
小姑说:“爸爸娘有老。咱们也会老。等姐老的时候,妹妹会陪在你的身边啊。”
大姑就笑。
后来大姑真的老了。可是大姑去世的时候,大姑唯一的儿子赵连山,憨厚善良的寨哥说:“娘死了,先别给小姨报丧了。小姨岁数太大了,知道了,会受不了。”
过了很长时间,大姑去世的消息,小姑竟然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小姑想起那么疼爱她的亲姐姐,就骂寨哥,不让寨哥再踏进她的家门一步。
后来,我娘去世。我和大哥、二哥,到小姑家谢孝,走进花牛王村小姑家的土屋子。九十多岁的小姑看到娘家人,满眼热泪,拉着我们的手,抖抖地说:“俺亲亲的娘家人,俺最亲的人啊,你们的爸爸,前几年还赶着小驴车,拉着你们娘,来看我。现在都老了,他们也不能来看我了。俺看不到你们娘了,也看不到俺兄弟了。”小姑的哭,叫院子里的小鸟都落泪,叫院子的小树都忧伤地垂下了头。
我想到:爸爸赶着小驴车,来看小姑,娘坐在小驴车上那种高兴的样子。可是那么疼爱俺的亲娘没有了,俺再也不能喊一声娘了,满眼也是泪,便紧紧地抱住了小姑。
小姑又想到了到死也没有见到的大姑,呜呜地哭:“俺姐姐也没了,俺也看不到亲姐姐了。”
我又想到娘走的时候,拉着两个妹妹的手,眼里的泪水像开闸的小河一样流下来,抓住小姑的手,跪在了小姑的脚下。
大哥二哥,也跪在小姑的脚下,紧紧地抱着小姑。
桥哥在一边哗哗地掉泪。
再后来,小姑也不在了。小姑去世后很多年,桥哥也变老了,身体虽说还硬朗,但耳朵聋了,平时大声地和他喊,也听不到了,和人说话,要靠助听器。
有一天,桥哥戴上助听器,翻着那些亲情的老照片,对我说:“我想去大姨家看看他们。这么多年不来往,心里也难受。”
我说:“大姑家的表姐表哥一个也不在了,景姐、缎姐很早就去世了,在天津最小的文姐不久前也去世了。寨哥死前,我们哥儿几个去看过他。他还流着泪念叨着: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亲爱的小姨。”
桥哥可能想到了小姑大姑都活着时,表哥表姐们在一起的亲情,泪水涌出了眼帘。
后来,有一天,快八十多岁的桥哥竟然一个人坐着车,去了大姑的村子,他站在村头,默默地说:亲爱的大姨,亲爱的表兄表姐们,对不起,到地下,我也会去看你们的。
后来桥哥更老了,走路也不那么利落了。可是,前年,八十八岁的桥哥竟自己坐车,专门从景县县城到阜城县柳庄,看比他小二十三岁的我的大妹刘宪芳。
大妹宪芳哭了:“哥,你怎么来看我呀?我应该去看你呀!”
桥哥说:“哥想妹妹哇。”
大妹宪芳说:“都是妹妹不好,以后,妹妹会常去看哥呀。”
桥哥不会使用手机,更不会手机视频,看到孩子们能视频聊天,好羡慕。前不久,他知道存路有在天津的我的小妹刘宪岭的视频,就和桥嫂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专门去找谌存路,叫存路帮他连通手机视频,戴上助听器,和比他小二十七岁的我的小妹聊天。
他说:“妹妹,我想你,我要去看你呀。”说着,还眼泪汪汪的。
小妹宪岭说:“哥,你别来,我去看你。”
没有等到小妹来看他,他却自己一个人走了。
刘宪华写于2023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