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结义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qiáo）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调寄《临江仙》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说周末七国战乱，最终秦国一统天下。秦国灭亡之后，楚、汉相争，最终汉高祖刘邦建立宏图霸业。但汉室江山传到汉桓帝、汉灵帝时，隐患已然出现。汉桓帝宠信宦官[1]，导致“党锢之祸”；汉灵帝即位后，虽有窦武和陈蕃这等良臣辅佐，但他们最终被宦官曹节等人所害。从此，宦官势力越来越大了。后期，朝中出现十个极有权势的宦官，分别是张让、赵忠、封諝（xū）、段珪（guī）、曹节、侯览、蹇（jiǎn）硕、程旷、夏恽（yùn）、郭胜，这十人作恶多端，朋比为奸[2]，号称“十常侍”。他们深得灵帝宠信，其中，张让甚至被灵帝称呼为“阿父”，简直荒唐至极。也正因为如此，朝政日渐荒废，天下动荡不安，盗贼四起，民不聊生。

当时，巨鹿郡一带有三兄弟，大哥张角，二哥张宝，三弟张梁。有一次，张角进山采药，碰巧遇见了一位鹤发童颜[3]的碧眼老人，那人自称“南华老仙”。老仙特意传授给张角三卷宝贵的天书，书名为《太平要术》。老仙一再嘱咐他，回去后要认真研习，将来可以普救世人。张角回家后，谨遵老仙教导，日夜攻读此书，没想到果真学会了些道术。后来，张角自号“太平道人”，创立了太平道。中平元年正月暴发瘟疫[4]，张角在民间广施符水，治病救人，十分灵验。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随着时间的推移，来求道者络绎不绝，十里八乡的人纷纷信奉太平道，很多人拜张角为师。

后来，太平道的声势越来越大，一时间，青、幽、徐、冀、荆、扬、兖（yǎn）、豫八州之人，家家都供奉着张角的名字。张角派遣党羽马元义暗中用金帛拉拢中涓封諝，让他做内应。张角与两个兄弟商议：“如今我们甚得民心，如果不趁此之势夺取天下，实在是可惜。”于是派弟子唐周去联络封諝，不料唐周竟将此事告诉了朝廷。灵帝知道后，派大将军何进擒杀了马元义，还把封諝一干人等下狱。张角知道事情败露，果断举兵，自称“天公将军”，二弟张宝号称“地公将军”，三弟张梁则称“人公将军”。他们对教众声称：“汉朝的气数已尽，现在我们这样的大圣人已经出现。希望各位能顺应天意，秉持正义，以乐太平。”

四方百姓闻风而动，纷纷头扎黄巾积极响应，追随张角，很快便聚集了四五十万人，其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5]。何进奏请灵帝火速传召，命令各处提前防御，讨贼立功，同时又派遣中郎将卢植、朱儁（jùn）、皇甫嵩（sōng）各领精兵，分三路平寇。

且说张角，领军进犯幽州地界。幽州太守[6]刘焉立即贴出榜文，想要招募（mù）义兵，抵抗黄巾军。当时，涿（zhuō）县一带有个英雄，姓刘，名备，字玄德。他身长七尺五寸，面如冠玉[7]，性情宽和，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且胸怀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要知道，这刘备本是汉景帝玄孙，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但后来因汉武帝酎金夺爵[8]，家道开始没落，到了刘备这一代时，平日里只能靠编卖草席、草鞋为生。

这天，他看见榜文，不由慨然而叹，不想声音刚落，就听一人厉声叫道：“大丈夫不为国家出力，却在此唉声叹气，这是为何？”玄德回头一看，就见一黑脸大汉，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9]，威风八面。刘备见这人气度不凡，就问他姓名。那人声如惊雷，信口答道：“某姓张名飞，字翼德，世代在涿郡居住。我刚才见你看完榜文后叹气，到底是为什么？”刘备又叹了口气，对张飞推心置腹[10]地说：“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如今黄巾军犯上作乱，我虽有除贼安民的志向，可奈何力不能及[11]，故此长叹。”张飞听了这番话，不想刘备竟有如此大志，心中十分钦佩，性情豪爽的他当即决定与刘备共举大事，并邀请他到村店中饮酒畅谈。

正当两人推杯换盏[12]聊得兴起时，忽见一位推车大汉进店坐下，高声招呼酒保说道：“小二，快去倒些酒来，我吃完了还要进城去投军。”玄德回头细看，只见那人身长九尺，髯[13]长二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一身英雄气度。玄德本就是好结交朋友之人，赶紧上前，礼貌地邀请他过来同坐，问他姓名。那人拱手回答说：“我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原本是河东解良人氏。早年间有豪强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我路见不平，杀了那豪强，因此逃亡江湖，已经有五六年了。这几天听说官府正在征兵破贼，所以想去应募。”玄德闻言，也向他陈述了自己的鸿鹄之志，云长听后大喜，觉得自己的想法与二人不谋而合，于是决定一起到张飞的庄上共商大事。

酒兴正浓时，张飞笑道：“咱们三人志向相投，实在难得，依我看我们三人干脆结为异姓兄弟如何？我庄后有一座桃园，如今桃花正盛开。如果二位不嫌弃，明天咱们就在园中祭告天地，正式结拜，然后协力同心，共图大事。”刘备和关羽连忙齐声答应：“那太好了！”

第二天，三人齐聚于桃园中，张飞准备好乌牛白马等祭品，三人焚香再拜，共念誓词：“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当同心协力，救困扶危[14]；上报国家，下安黎庶[15]。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16]！”盟誓之后，三人确定玄德为兄，关羽老二，张飞为三弟。接着，又设酒杀牛，在乡中招募了三百多位勇士。第二天，他们收拾好军械准备出征，但可惜的是没有马匹。正当三人想办法的时候，下人禀报，庄上来了两位客人，他们不但赶着一群马，还带着不少人。玄德闻言，面露喜色，忍不住感叹说：“真是天佑我也！”赶紧和两位弟弟出门迎接。

原来这两位客人是中山的大商人，一个名叫张世平，一个叫苏双。他们每年都会北上贩卖马匹，但近日因贼寇猖獗，灾祸频发不得不返回来。玄德热情地请他们进庄，并设宴款待。两人听说玄德有讨贼安民之意，立即决定赠送良马五十匹，金银五百两，镔铁[17]一斤，以资使用。

玄德万分感谢这两人，送走他们后，就赶紧找良匠打造全身铠甲及称手兵器。玄德造雌雄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yǎn）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翼德造丈八点钢矛。随后他们又招募了一批勇士。一切准备妥当后，三人便带着总共招募的五百多位勇士前去谒见[18]校尉邹靖，邹靖又引他们见太守刘焉。刘焉见了玄德，十分欣喜，又听说他是汉室宗亲，更加高兴，就认他为侄。

几天后，有人报说黄巾贼将程远志统率五万兵马来犯涿郡，刘焉命邹靖带领玄德三人以及五百士卒前去破敌。玄德领命而去，与程远志在大兴山下对垒[19]。贼寇众人都披散着头发，额头扎着黄巾。玄德催马出阵，左为云长，右是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闻言大怒，遣副将邓茂出战，张飞挺丈八蛇矛相迎，手起处，一矛刺中邓茂心窝，挑下马来。

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见状，赶紧舞动大刀，纵马上前相迎。程远志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但后悔已晚，被云长斩成两段。其余贼军见主将被斩，哪还敢再战，全都倒戈[20]逃走，玄德率军追赶，投降者不计其数。玄德大胜而归，刘焉亲自迎接，犒赏军士。

次日，青州太守龚景发文到幽州，说黄巾军已经围困青州城，故向刘焉求援。刘焉与玄德商议，玄德主动请缨[21]出战，刘焉就令邹靖带五千人马随玄德同去。

贼众见救兵已到青州城下，于是决定分兵混战。结果玄德寡不敌众，一直后退三十里才安营扎寨。玄德与关羽、张飞分析了一下局势，对他们说：“只有出其不意，方能取胜。”于是，略施小计，让关羽带领一千军士埋伏在山左，让张飞带领一千军士埋伏在山右。第二天，玄德、邹靖与贼众交战的时候，故意撤退，引贼众来到了关羽和张飞的埋伏圈。时机一到，玄德军中有人鸣金，左右两军一起出动，玄德回身反杀。贼众遭到三路夹击，溃败而逃。玄德率兵一路将其赶至青州城下，太守龚景见状，也率民兵出城相助。就这样，青州之围顺利化解。

龚景犒赏三军完毕，邹靖就要带兵回幽州，但玄德正好听说自己的老师卢植在广宗与张角交战，就想引兵前往助他。于是邹靖自带一队人马回去，玄德则带关、张领本部五百人往广宗增援卢植。卢植见了玄德，知道其来意后，心中万分欣喜，于是留他们在帐前听用。

此时，张角统率十五万大军，卢植率领五万兵将，在广宗对战，可双方一直未见胜负。卢植对玄德说：“贼弟张宝和张梁现在在颍川与朱儁和皇甫嵩交战，我再给你一千人马，你去颍川打探消息，约期剿贼。”玄德领命，引一千五百人星夜奔赴颍川。这时颍川的黄巾军因交战不利，退入长社，依草结营。

皇甫嵩和朱儁见此，就商量用火攻，于是命令军士手拿火把埋伏起来。当夜，大风忽起，二更时军士一起纵火，烧得黄巾军惊慌奔逃，皇甫嵩和朱儁趁势掩杀[22]，大获全胜。

张宝和张梁带着残兵败将夺路而逃，忽见一彪（biāo）[23]打着红旗的军马杀出，为首一员大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乃是沛国谯（qiáo）郡人，姓曹，名操，字孟德。

曹操的父亲是曹嵩，他本姓夏侯，但因被中常侍曹腾收为养子，所以改姓曹。曹操小名阿瞒，也叫吉利，自幼喜好游猎，且极有权谋，深谙[24]机变。南阳何顒曾评价曹操说：“汉室即将灭亡，能使天下安定下来的人，一定是他。”当时汝南有名士许劭（shào），评鉴人才极准，曹操去见他，问：“先生看我是什么样的人？”许劭不答，曹操又问，许劭才说：“子[25]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曹操听罢，大喜。

二十岁时，曹操举孝廉[26]，任洛阳北部尉，到任后亲自打造十几条五色大棒，但凡有犯法违例的人，不论贵贱，全都杖责。当时，中常侍蹇硕的叔父蹇图不顾律法，夜里带刀外出，正被巡夜的曹操捉住，曹操就命人把他带回衙门，施以杖刑。从此，曹操威名远震，内外之人莫敢犯。

后来，曹操担任顿丘令，正赶上黄巾军起义，朝廷升任他为骑都尉，于是曹操亲自引五千军马来颍川助战。恰巧遇上张宝、张梁败走，曹操拦住，率军全力冲杀，斩杀万余人。张宝、张梁拼死战斗，最终逃脱。曹操在拜见皇甫嵩和朱儁后，就又引兵追袭张宝、张梁去了。

再说玄德带领关羽、张飞到达颍川，找到皇甫嵩和朱儁，说明来意。皇甫嵩说：“张梁和张宝兵败，一定会去广宗投奔张角，玄德还是应该回军支援卢植。”玄德领命，只好又带兵返回广宗。不想，他在半路上遇到了一队军马，当中押着一辆囚车，车上的囚犯正是卢植。玄德大惊，连忙下马上前询问原因，卢植长叹口气说：“我与张角交战，本来即将获胜，谁知那张角用妖术，我军未能取胜。不巧，朝廷差黄门[27]左丰来探查军情，他向我索要贿赂，可是军中粮草尚且不足，我哪有余钱贿赂给他？他怀恨在心，回朝后参我高垒避战[28]，惰慢军心。朝廷大怒，已经派遣中郎将[29]董卓接替我的位置，押我回京问罪。”

张飞听罢，大怒不已，当场就要劫囚车，救出卢植，刘备拦住他，说：“朝廷自有公论[30]，不容我等造次[31]！”就这样，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卢植的囚车在军士的押送下离去。

关羽思索了一番，建议说：“如今卢中郎被黜（chù）[32]，别人领兵，我等去了也不知该依靠谁，不如先回涿郡，再图良谋。”玄德无奈，只好点头答应，于是带军北还。不想走了不到两天，忽然听见山后喊声震耳。三人领兵登上高岗一看，漫山遍野都是黄巾军，他们还拿着一杆大旗，旗上写的正是“天公将军”。而汉军此时丢盔卸甲，大败而逃。玄德见状，连忙呼喊关、张：“这是张角的队伍，快快迎战！”三人飞马引军冲杀。张角正在趁势追杀董卓大军，忽遇突袭，阵脚大乱，不敢再战，只好败走，逃出五十多里。

三人救下了董卓，送回寨中。董卓询问他们现任何职，玄德恭敬地说：“我们尚无官职，还是白身[33]。”谁想董卓听了这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态度十分无礼，对他非常轻视。玄德无奈，只得出帐。

张飞听说后，恼火不已，一把将刀抽出，怒道：“我等浴血奋战，拼命救了这厮[34]，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无礼！如果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说着就要提刀闯帐斩杀董卓。玄德和关羽连忙拦住，玄德说：“他是朝廷命官，怎么能说杀就杀？”张飞愤愤地说：“若不杀他，岂不要听他号令？我委实不甘。两位兄长要待在这里，我就自投别处！”玄德劝解说：“我们三兄弟同生共死，岂能分开？我们都投别处去吧。”于是三人带兵离开了。

原著名场面

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lí）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来日收拾军器，但恨无马匹可乘。正思虑间，人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当，赶一群马，投庄上来。

玄德曰：“此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而回。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jù）”，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来见邹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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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宦（huàn）官：君主时代宫廷内侍奉帝王及其家属的人员，由阉割后的男子充任，也叫太监。

[2]朋比为奸：结党营私，互相勾结做坏事。

[3]鹤发童颜：苍白的头发，红润的面容，形容人年老但气色好。

[4]瘟疫：指流行性急性传染病。

[5]望风而靡（mǐ）：比喻为敌人强大的气势所压倒，形容军无斗志。

[6]太守：战国时期对郡守的尊称。汉景帝时改郡守为“太守”，是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

[7]面如冠玉：形容男子容貌英俊。

[8]酎（zhòu）金夺爵：汉武帝时采取的一种打击王侯势力的措施。

[9]燕颔（hàn）虎须：颔，下巴。燕颔虎须形容人相貌威武。

[10]推心置腹：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比喻真诚待人。

[11]力不能及：力量达不到。

[12]推杯换盏：指喝酒喝到兴头上，形容关系十分要好。

[13]髯（rán）：两腮上的胡子，也泛指胡子。

[14]救困扶危：救济、帮助陷于危难或困境中的人。

[15]黎庶：百姓，民众。

[16]戮（lù）：杀。

[17]镔铁：精炼的铁。

[18]谒（yè）见：进见地位或辈分高的人。

[19]对垒：指两军相持，也用于下棋或球赛等。

[20]倒戈：倒拖武器。指军队败逃。

[21]请缨：指请求杀敌或请求给予任务。

[22]掩杀：乘人不备而突然袭击。

[23]彪：旧时小说、戏曲中常用一彪来形容一队人马。

[24]谙（ān）：熟悉，通晓。

[25]子：中国古代对男子的通称。

[26]孝廉：汉代荐举人才的科目之一。明清两代也用作对举人的称呼。

[27]黄门：此处指宦官。

[28]高垒避战：形容按兵不动。

[29]中郎将：官名。秦置中郎，至西汉分五官、左、右三署，各置中郎将以统领皇帝的侍卫，隶属光禄勋，平帝时又置虎贲中郎将，统领虎贲郎。东汉以后，统兵将领多用此名，其上加有各种称号。

[30]公论：公正或公众的评论。

[31]造次：指轻率、鲁莽。

[32]黜：削职；罢免官职。

[33]白身：没有官职、功名的人，指平民。

[34]厮（sī）：对人不敬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