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谈，其六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法瑞斯走出柜台扫视一圈，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几位发呆的客人。
“又是一天过去了。”法瑞斯自言自语地感叹着，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常节奏，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他从来只是一名老式咖啡店的慵懒员工，过着勉强度日但舒适惬意的平淡生活。
自欺欺人的假象，有时候也会是不错的港湾。
“本店将于五分钟后打烊！”
顾客伸了伸懒腰，相继离开了馆内，只留下法瑞斯做最后的闭店打理。
门前悬挂的风铃剧烈晃动。
“嗯？本店即将打……”法瑞斯对着那团黑色雨衣抬头解释，却在一瞬间愣了神。
“好久不见。”他蜕下雨衣，露出脸颊边沧桑的胡须。
“总组长，你怎么会在……这里？”法瑞斯呆滞地接过雨衣，习惯性地着手准备饮料。
“不了，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也不渴，就不麻烦你了。还有，别什么组长不组长的，你我都失业了，我现在就是我自己，法瑞斯，叫我名字吧。”
“那，格雷克，”法瑞斯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某人前些天闲聊的时候不经意提到的，碰巧我也知道这个地方，今晚来看看。”格雷克故意压低语调，像是在控制某种突发的情绪。
“嗯，只是临时工，换换心情，卡斯塔应该也顺便给你解释了。”法瑞斯锁紧门口后回到柜台，看样子格雷克还有很多话要说。
“那换完心情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不知道，或许会考虑转行吧。”
“转行？这可不像你，你以前就是热爱游戏开发的程序工程师，成为最新项目的组长后更是全身心投入了10年，而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格雷克用指关节敲响桌面，似乎在提醒法瑞斯好好思考。
“这不是放弃，是认清现实。业界将会被万维垄断，我不想去给那帮人打工。”法瑞斯扣紧十指，额头微微泛起褶皱。
“我不太相信这会是你的选择，你底子很优秀，没必要这样作贱自己。”
“格雷克，你应该知道吧，这场雨，应该是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场雨了。”
格雷克微微侧头，玻璃窗外的雨幕仍在路灯下飘摇，让他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我知道，作为最初宇宙空间中的人造卫星城市之一，「木卫α」还保留着不少地球的习惯，其中之一便是这颇具仪式感的人工降雨。只不过，以后再也没有了，因为它不实用，也会影响人们的出行。”格雷克慢慢答道。
“对啊，过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淘汰，再念旧也没用。与其看着‘旧的东西’被糟蹋，不如就此别过吧。”法瑞斯也拿指关节敲了一下桌面。
格雷克突然咧嘴笑出了声，他不相信法瑞斯话里的决意：“那这老咖啡馆，不是还没有淘汰么？除了你我这种老古董，谁还会来这种地方喝一杯自己就能冲兑的咖啡呢？”
法瑞斯撇了撇嘴，他听懂了格雷克的潜台词，陷入了一阵不短的沉默。
“那不如聊一聊你带领开发的作品吧，《世界树传说》，这么多年的构建，你一定记得其中一些故事，不管是你手下引导的，还是自然发生的。”
“故事……吗？”法瑞斯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很多很多的故事，一时间不知道该去怎样描述。”
“就挑一个你自己最喜欢的故事吧。”
“最喜欢……时间太久了，说来好笑，我可能记不清主人公的名字。”
“讲吧。”
“像一个古老而经典的神话，伊甸园的苹果，但偷吃的不是亚当和夏娃。”
“是谁，又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吃下禁果？”
“神族的继承者，为了所爱打破规则。”
格雷克意味深长地呼出一口气，法瑞斯选择的故事让他看到某种希望。
“那《世界树传说》，不也是你的所爱么，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打破自己内心的束缚，去做一些努力呢？”格雷克旁敲侧击的同时，将手顺势伸进衣兜。
“吃下禁果的他，似乎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因为这是卡斯塔当时设计中的一环。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你话说得很轻，我很了解你，法瑞斯。”格雷克摊开他的手掌，“你没有下定论，就说明故事还在继续，你所谓的结果并不是结局。”
“这是什么？”法瑞斯注意到他的手掌上多出一个微型设备。
“一个存储器，里面有一份音频文件。”
法瑞斯接过设备，除了外壳的设计材料比较独特，接口是他很熟悉的类型。
“我打一个赌，其实你自己也还在期待故事的真正结局，究竟是反抗成功、破镜重圆的完满收尾，还是曲折奋斗、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你一直在等着，或者更进一步，你在等着游戏发售那一天，由玩家帮你实现各种不同的结局。”
法瑞斯默不作声，他想起自己在公司服务器里留下的隐藏“神谕”，他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并启程揭露世界树入口的冒险，如果有，那么参与冒险的树之民，就已经代替玩家实现了影响世界进度的功能。
但他有些后悔，后悔当时因愤怒和失去理智种下可能扭转游戏世界的“种子”，他现在已经失去进入公司的权限，“神谕”里的承诺恐怕只会是空头支票，他无法回收赴约的AI。
“总组长，你今天特意来拜访，到底是想说什么？”法瑞斯回到现实，眼前是深邃难测的到访者，一位曾是同事关系的前领导。
“你很优秀，也很单纯，单纯到足以骗过聪明人的地步。”格雷克唐突开口，一时间说不清是在夸赞还是讽刺。
“所以……？”
“你适合去当一个卧底。”
“卧……卧底？”法瑞斯没想到，一个对他而言相当有距离感的词汇，会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耳边。
“你也应该没有单纯到，相信AI管理协会没有阴谋就允许游戏行业使用这份禁忌的技术。说是AI，但实际上他们是对人脑的数据复制，被剥去记忆的他们，就如同一个个婴儿降生在陌生的世界，在0和1的彼岸重新成长。”
“这我知道，可这和卧底有什么关系？”
“AI管理协会，我不清楚是这是他们部分人的计划，还是所有人的共同想法，反正结论就是，他们的目标是掌控世界，而我们这些培育AI的游戏开发人员，就是替他们接近目标的枪手。”
法瑞斯深吸一口凉气，舆论对AI管理协会的怀疑从来没有停过，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确切的论断，还是来自一位他认识并尊敬的人。
“证据都在音频文件里，至于通过怎样的手段收集到的，我不方便透露。”格雷克指着微型存储器，“万维扮演的角色，便是回收所有AI的数据，而我让你做的，是凭借你的人设和名声入职万维总部，向着更深处的秘密进发。”
“我感觉，我的大脑有些混乱……”法瑞斯痛苦摇头，格雷克的话像是刺激到了他的记忆。
窗上满是雨滴的痕迹。
格雷克推椅起身，拿起雨衣走向门外，在出门最后一刻转身回头：“好好考虑一下吧，存储器留在你这里，记得不要在联网的设备上收听音频。如果想好了，随时联系我。”
“再见。”
门开阖的一刹那，笼罩的雨幕声如洪水灌入法瑞斯的耳蜗，然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世界的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却又早有迹象和预谋。
“雨明天就停了。”法瑞斯按下灯源的开关，彻底消失在无尽的暗魇之中。
“再也没有降雨了。”他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