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姐姐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她大我很多岁,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一个懂事的大人,好像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无能为力的童年时期,她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家里有没有钱并不是问题,有些东西并不是只有钱才可以买到。
但是,她这样说道,说这句话的前提是,你已经足够有钱,想要用钱之外的东西在这荒诞的人世间做交易。
那时候,她还不过十七八岁。其实对于她的年龄,我一直没有太清楚的概念。
她生得端庄大方,又比同村的姑娘会打扮,也爱赶那些城市里流行的时髦。她的书读得并不差,自我记事起,家里的墙壁上就贴满了她小学和中学时的奖状。她的那股聪明伶俐劲是藏都藏不住的,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得上话。她知道深山密林里什么地方长着最美味,价格最高的菌子,知道如何和集市上的人讨价还价,知道哪里有既实惠又干净的旅社,知道怎样讨外地游客的欢心。你说她16岁也可以,说她26岁也有人信。后来,我开始上学,而爸妈要干活,一个月里大概只有一两次才有全家在一起的机会。而每次见她,我总要适应一阵子,才能接受眼前这人是我的大姐。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相处起来却比陌生人更加疏远。
我想忘掉她,可越是想忘记,就说明你越在意。她就是一只花蝴蝶,俏孔雀,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她以为我还是个几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所以可以放心地和我说一些话。毕竟,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又是爱炫耀张扬的个性,心里的一些秘密总是需要一个宣泄口的。
“我最近赚了笔大钱。只要跑一趟寨子,带一趟货,就能赚3000。本来他们还只想给1000,让我骂了一通,这帮傻憨还想蒙我,1000块谁给你卖命?”
我那时数数都只能数到三十,三千,三十的一百倍,对于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孩而言,这个数字就好像一缕鬼魂,从没人见过,却令人心禁胆战,望而生畏。而拥有这个数字的我的大姐,成为了能掌控鬼魂的人。
“我跑了三次,一次也没碰到人查。我告诉你,就算碰到了我也不怕,藏在那个地方,怎么可能会被人发现嘛!我还就不信,他们敢叫我脱了裤子,光着屁股给他们看!”
“不过,这活儿我以后也不打算干了,虽然来钱快,可风险也大呀,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这一行总归是做不长久的。这些我全都明白,那些栽了的人就是不知道及时收手的人。我不像他们,我不贪心,这笔钱足够我从这里走出去,在城里落脚了,后面的钱我要去城里赚,找一个能长长久久赚钱的营生。”
那时候我自然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有些话,有些事就是会深深扎在你的脑子里,然后随着一天天的成长,你终将明白它们的意义——我们家里那个最有本领,最具叛逆精神,最肆意妄为的人要离我们而去了。她要独自一个人成为涅槃的凤凰,把我们这些不会飞的土鸡远远甩在身后。
父母都是恭顺老实,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性子,也不知道大姐的这种行事作风是随了谁,他们都劝她安分守己一些,不要老是想着跑出去瞎折腾。反正最终是要嫁做他人妇的,正好年龄也到了,早早规划这件事才是正道。
她当然不会屈服,甩下当时能抵得上全家一年收入的三千块钱之后,就离开了家。没人知道她要去哪,没人相信她能成功,除了我。
我跟着她走到月亮底下。
“你跟着我干嘛?”
我痴痴呆呆地望着她,和大姐的精明伶俐相比,我那时大概就是个智商发育不健全的傻子。
她笑了:“你可别说想让我带你走。”
我依旧不说话。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被皎洁月光描画出来的婀娜曼妙的身体轮廓,瞬间便想到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月宫女神。
她恐吓道:“赶紧回去吧,你知不知道这林子里有狼呢!”
我的耳边好像真的响起了一声幽远的狼嚎,她对我似乎有种魔力,只要是她说的话,我总愿意相信是真的。
“你怎么还不走?可别想使什么苦肉计,你应该知道这招对我不管用。”
“你也想出去,这我能理解。有点志气的人,谁愿意待在这山沟沟里?可能你现在还这么小,带着你对我来说完全就是拖累,那样的话,我还怎么在大世界里立足?有本事的你就自己想办法走出来。你也可以用我告诉你的那种办法,先存上一笔钱,这总不会有错的,以后的事可以慢慢再想。”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还是没说话。只不过,这时更多的是因为不知所措,你不能指望一个小孩能理解那么远的事,可她却以为我还想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张纸片来,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塞到我手里。
“你要是想赚钱,可以打电话找这个人。”她咕哝道:“如果到时候他没出事的话。”
“你要去哪里?”我终于说出了那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
她自信地朝我笑了笑:“这要看哪座城市愿意收留我了。”之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车站方向,那条粗黑浓密的马尾辫在脑后一摇一摆,在我记忆中停留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好不容易攒到些零花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小卖部,照着那纸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你认识我姐姐吗?”
“你姐姐是谁?”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很不和善,可他并没有立刻挂断电话,因为他听出电话那头的人年龄不大,大概是好奇这个小孩到底想干什么。
“我姐姐说,让我来找你。”
“找我干嘛?”
“带我去找我姐姐。”
对面的男人气笑了:“你姐姐到底是谁啊?”
我沉默了,我姐姐就是我姐姐,什么叫我姐姐是谁?问她的名字吗?可我从来都只是叫她姐姐,不叫她的名字呀,爸爸妈妈叫她什么来着?
“我姐姐让我来找你。”我只能重复这句话,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电话那头的男人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还是决定来见我。
“果然是个小屁孩。”男人舔着嘴唇说道,他看我的眼神,令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可我并没有退缩,我想成为姐姐那样的人,要是这点挫折都受不了,后面的路还怎么走得下去呢?
听了我逻辑混乱的描述之后,这个男人似乎大致明白了我想表达的意思,也知道了我说的姐姐到底是谁。
“那个女人啊,确实非常有趣。你也想和她一样,真是更有趣了!”
“我一定帮你成为你姐姐那样的人。”男人郑重承诺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走?这个提议让我浑身一震,这太突然了,我……我还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你找我干什么呢?”男人冷冷地嘲讽道。
“……好吧。”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想做的并不是成为姐姐那样的人,而是超越她,远远超越她,让那个我心目中一直坐在高高神坛上的那个人,可以睁大双眼看我,抬着头看我。
“那么……要怎么做?”我抬头望着这个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男人长得并不丑陋,只是在当时的我的眼里,他就像我噩梦中无形无影的鬼魂一样可怖,他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我要先杀了你。”
于是,时年8岁的我,死了,世间再也没有米菲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