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当那个人的女儿?我问那个男人。
你不就是想超越你的姐姐吗?待在那个家里,你永远只能是妹妹。他答道。
这不是理由。没有人规定当妹妹的就必须不如姐姐,更何况那个家看起来比我原来的家还要破败得多,他们的房子只比茅草屋好一些。
“只有在这样的家里,你才能做主,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记住这个道理。”
是啊,在原来那个五口之家里,大姐特行独立,光芒四射,小弟则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只有我,从头到尾都好像一个透明人,没人看得见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见我,所以只能把目光投向那最耀眼的存在,跟着她的脚步,像中了魔咒的夸父,一直追逐到生命耗竭的那一天。
“知道你姐姐是怎么闯出来的吗?就是因为她敢冒险,敢和任何人打交道,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的可能性都非常高。”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我认识她的那年她16岁,而你今年才8岁,这样算起来,你已经领先她8年了。”
原来我已经领先了么?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他看了看我那张不太聪明的脸,心中似乎又动摇了起来:“趁行动还没有真正开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8岁,还是太小了啊。”
他摇着头说道:“你根本不明白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样的事,8岁,还什么都不懂呢,别到时候坏了我们的大事。你姐姐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不愿意跟我,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反复强调着我的年龄,看来我刚领先的一截,又瞬间远远落到后面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不是因为我意志坚定不肯放弃,而是不知所措。是的,我再一次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就只能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家里有个6岁的女孩。”男人摸着下巴的胡茬,边思考边说话,显然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把你的衣服给她穿上。她估计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衣服呢,应该愿意穿的,去试试吧。”
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了两个号,那女孩矮我半个头,看起来比我更加瘦弱。
“我们长得不像,而且我比她高。”我说。
“你不是说没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吗?至于高矮胖瘦什么的,泡在水里,过一段时间就看不出来啦,瞎操心!”
“要是……被看出来了呢?”或许我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吧。
“那你就只能回到原来的家里去了,只要还有人在意你,或者还有你在意的人,你就死不了。恭喜你,你就能回去继续做父母双全的米家二妹啦。”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令人心慌。我们不敢试探,是因为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这么说,没有人在意她,所以,她死了也无所谓是吗?”
男人轻松地笑了笑:“当然,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看到了,就扔到火炉里烧成灰,有一两个家人的,就买口棺材挖个坑埋了,有很多家人朋友的,就要先大办丧事,选个风水宝地,哭哭喊喊敲敲打打,然后才能埋掉。”
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这世上可没多少人有机会参加自己的葬礼。可一连等了三天,村子里一直都静悄悄的。我确信他们把那具泡了五六天,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捞了回去。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常年温暖湿润,任何东西都生长得快,也腐烂得快。
他们打算把“我”在家里摆多久呢?
又过了五六天,那个男人叫我不用再等了,安心去做罗家的女儿。那个家里的父亲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个染上了毒瘾的母亲。当然,父亲是非自然死亡,母亲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染上了毒瘾。如果不考虑成瘾性和极端痛苦的戒断反应,海洛因是非常有效的止痛药和镇静剂——她有轻微的关节炎和偏头痛,这点疼痛对于这样一个苦命女人来说并不算难熬,但生活上的苦痛同样能杀人。最终,她在合适的时候走向了死亡,在我的户籍和身份证上的年龄变为16岁的那一年。因为根据那那个男人的说法,至少要等到十六周岁,才能被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才不需要额外的监护人,才可以成为这社会上一个独立又自由的人。
“他们把我埋了?”我还是十分好奇我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便问他。
“嗯,找了个风水宝地,烧了很多纸钱纸马,风光大葬。”
“骗人!我连敲锣打鼓的声音都没听到,也没有看到游行的队伍!”
“不骗你,真的。没看到是因为没在你们村办,没声音是因为这事不适合张扬。”
“那算什么风光大葬?”
男人笑了笑:“虽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看,但风光是真的风光,毕竟你的婆家可是有钱人。”
婆家?什么婆家?
“他们给你找了个小崽子陪你,免得一个人下去了孤单。”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能理解。有哪个8岁小孩会懂什么死后的世界,会懂那些关于死亡的奇怪习俗。不过,我还是隐约有种感觉,就是我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尸体自然不能再算作人了。它可以被烧成灰,装在一个盒子里,或者变成一张黑白相片装在一个方框里。所以也可以被交易,被买卖,人则是不能被交易和买卖的。不知道我的父母把我卖了多少钱,希望是个好价钱。
我并未感到多么伤心。以前我是透明人,现在我是一具尸体,这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过了几年,等我更懂事一些,关于这件事我又和他讨论过一次。
“他们未必不知道那不是他们的女儿,对吧?他们可能正是因为知道她能卖钱,所以也就将错就错,把她认了下来。”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和你还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一个壳子。我有过很多壳,你以后也会有很多壳的。”
我突然好奇起来:“那你的第一个壳是什么样的?”
他吸了口烟,然后缓缓吐出。大概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或许自己也忘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没有,我没见过我爹妈,那玩意儿有没有都一样,你虽然有,但是和我没有是一样的。”
“魏叔不是你爸爸吗?”我问道。
“那是后来的,就像你现在的妈是那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一样,要的只是那一层壳,可以合法在这片土地上自由活动的壳。”
虽然我们的本意是借用别人的身份行一些方便之事,可有时候,单单是这张壳本身就可以卖出天价。曾经有个背负了巨额债务的富商想要摆脱过去重新开始,就在我们这里买了一张壳。这张壳原本是另一个人在用,他小心翼翼地谨慎生活着,维持着壳子的“存续”状态,并且不能留下任何不良记录,否则,就难以卖出好价钱了。绝大部分时候,壳和购买人无法完全匹配,年龄差了几岁倒是不太要紧,最大的障碍就是相貌。如果是年轻人,可以照着证件照上的人的样子去整个容,只需六七分相像便已足够,然后此为理由重新登记证照,基本上就能做到万无一失,可那个中年富商用这样的借口实在有些不合适。魏叔说,要是求稳妥,狠狠心在脸上受个需要大动干戈的伤,然后在医院运作几番,也就差不多了。要是不愿意吃苦,那也有几个选项,要么继续谨小慎微或者偷逃境外隐姓埋名,要么苦练一下现在的高科技化妆技术,要么等等看会不会有更合适的壳出现……不知道这人最后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反正,钱到手就足够了,我们本来也不负责售后服务。
我成为了这个名叫“罗婉”的壳下的人,罗婉是个品学兼优,勤奋朴素的可怜孤儿,她一路勤工俭学,读完了初中,高中,最后甚至考上了大学,还是所相当不错的大学。而我却成为了一团见不得光的影子,有时候要在上学路上帮他们送货收钱,甚至受到那些瘾君子们的骚扰。
那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对这东西管控地极为严格,我把这当做一种智力挑战游戏,你要想办法不让别人抓到你的把柄。他们有能闻东西的狗,后来还用上了各种高科技的机器和仪器,用来扫描探测你携带的东西和你的身体。这样一来,大姐那时候用的办法就不奏效了,除非运气够好没碰到检查。而这种事,只要有一次失误,就会全盘皆输,我们赌不得。
我问,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是为了赚钱吗?可要是赚来的钱没机会花赚再多有什么用呢?打击力度越来越大,整日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要一辈子都做一个提心吊胆的小小分销商吗?
这是姐姐临走前教会我的最后一课,要学会见好就收,要学会为长远做打算。
魏叔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要想和过去彻底切割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有时不是你不想走,而是别人不放你走。大家的身家性命都捆绑在一起,怎么可能会轻易的放你一个人洗白单飞?
我说,罗婉马上就要去云河市上大学了,去新的地方拓展业务总不可能只去一个人吧。
魏叔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还是得上学啊,不然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个好点子。魏辉!你这个不争气的废物!”
魏辉背对着他翻了翻白眼,其实魏叔只比魏辉大12岁,不过当爹的派头倒是已经拿捏地十分熟练了。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有答案了吗?”他问我,我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你回过那个家吧?见到原来那对父母了?”
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笑着问我,不怀好意地挑衅:“你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米兰现在在什么地方了对吧?你见到他们了吗?他们认出你了吗?他们知道当年那个溺死的小女孩不是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