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凌枫试探地叫他。
“我还没有聋。”文峤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冷静,这多少让凌枫松了口气。“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凌枫关切地问道。
文峤转过身来,没有来由地说了一句:“你有一个姐妹,对不对?”
凌枫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一个叫小青的姐妹。”
“什么小青小白的,你说起白蛇传来了?”
没等凌枫搞明白他什么意思,一旁的秀秀插话进来,她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绿蜂的名字是你取的吧?你用那个女人的名字给这种昆虫命名。”
小青……这个名字在凌枫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涟漪。“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告诉你们也无妨。”秀秀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去年,我认识了一个叫小青的姐姐,她人很好,还来我们家吃过饭,阿妈,你还记得吗?去年夏天的时候,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一个女孩子。”
老妇人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朝她点了点头。
“她是从大城市来的,可一点架子也没有,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上了她,觉得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她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还告诉我应该出去看看,不应该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山窝窝里。不过,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没读过几年书,脑子也不够聪明,身上又有小时候落下来的病根,这辈子想出人头地可能只能白日做梦了。”说到这里,她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
“那时候她住在镇上,但几乎每天都来山里走一趟,我给她当了一个月的向导。她常常背着一个大包,在地上、山上、石头上到处看,然后采集各种各样的……标本,是叫这个词儿吧,看来我的记忆力还不坏……她有很多玻璃管子,摆在她住的地方。还带了一台机器,能把很小的东西放得很大,她教我怎么看那些平时看不见的小东西。她懂得可真多,说的很多东西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想她应该是一位科学家。她在这里呆了三个多月,走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我们还留了联系方式,她回家之后我们还偶尔说过几句话。不过,最近半年她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给我发过信息。”秀秀看起来有些落寞。“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小青姐的?你也认识她,她和你说起过我?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她死了。”
“什么!”秀秀忍不住喊了一声:“怎么……怎么会……她是怎么……”
“算是病死的吧。”
“她从没和我说过生病的事,而且我看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呀!”秀秀的语气里带着哭腔,“她说以后还会来看我的,还说要带我出去玩……怎么会这样……”她再也忍不住,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文峤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耐心,他默默等着,等她稍稍平复了心情才开口:“别再告诉任何人你认识她,请你以后当做从未认识过这个人。还有这种绿蜂,不要再拿出来用了,让这种秘密散布出去的危险程度不亚于让一个小孩子手里捧着金子去赶大集。”
秀秀征求意见般地看了一眼老妇人,后者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
“把它交给我吧。”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拿出了那个大肚瓶,倒是秀秀有些不满,小声嘟囔道:“你刚才说这么多不会就是想把我们的小青要走吧?”
文峤也不恼,轻描淡写地说道:“赵小青曾经采集过一种粉色黏菌,用来培养这种绿蜂,你们也给这种东西取了个名字,叫什么?绣球?”
听到这句话,秀秀再次大惊失色:“你连这个都知道!绣球……是我的小名,可是小青姐怎么能把这个都告诉你!”
“不是她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看’到的,刚才蜇我的那只绿蜂里保存了她的一部分记忆。你难道没想过她为什么要找你做向导吗?你该不会以为她是在村子里随便找了一个女孩吧?”
秀秀呆了呆,说不出话。
“你们拘泥于代代相传的经验,年年岁岁积累下来虽有进步,可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花费的时间成本也过于巨大,没有一个科研工作者有这么多生命可以浪费。”
秀秀呆呆地看着他:“小青姐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文峤似乎陷入了一段回忆,他现在仿佛正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之中,看起来平和沉静,平日那种生人勿近的冷傲气质竟消失不见了,却多了几份孤寂落寞。
难道,现在占据他身体的真的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孩?凌枫也忍不住这么想,即使他的理智正在毫无说服力地否认着。
文峤接着说下去:“所以你们有时候会本末倒置,错把原因当成结果或把结果当原因。”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还有,你不是答应过,要保护好生你养你的这片山林吗?为什么要把‘绣球’的秘密传播出去?”
“我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是没告诉任何人,却用它来培养你们那所谓的‘蜂蛊’了,还利用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东西装神弄鬼。”
秀秀的脸涨得通红,凌枫心里的疑虑却慢慢变成了惊讶,因为他几乎要肯定现在占据文峤身体的心智不是他本人——这人虽然平日也一贯说话不留情,更多的却是一种冷漠淡然,他不关心别人,也不怎么关心自己,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这倒是另一种极端的平等。可刚刚说出来的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与轻蔑。
凌枫对那个女孩了解不多,走访调查的时候也没找到一个与她相熟的人,他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聪明,安静,敏感,若即若离。但现在他挖出了她内心最深的秘密:骄傲。也算是他们这类人的一种通病。
“既然……你能看到赵小青的回忆,那她究竟为什么要对高力群做那样的事?”他顾及秀秀的感受没说得太直白。
他自然忘不了那起离奇的案子,神秘莫测的生物医药研究员,至今没能查清的杀人动机,令人猝不及防的暴毙,像个没头没尾就凭空消失在空气里的泡泡。
刑事案件中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便是杀人动机,所以就算犯罪事实都已经一清二楚,警方还是会进行详细的审讯,弄清里面的来龙去脉。他经历过很多听起来离谱的动机,只为几百块钱这种蝇头小利的,狗血无比的多角情感纠纷,巧合得令人唏嘘的意外等等。可无论它们听起来多么令人不可思议,至少还能从逻辑上理解,直到他遇到了高力群和赵小青的那件案子。
没有动机的杀人案件要比有动机的恐怖百倍,没有什么比虚无或未知更令人胆寒。
他期待着能听到答案,他只要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多么不合理。文峤却毫不留情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怎么知道。”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能看到她的记忆吗?”凌枫有些心虚。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段和人有关的情绪。那东西的能力并不是在你脑袋里塞一段记忆那么简单粗暴。人脑不是计算机,可以直接复制粘贴,它的作用机理更加复杂,更混乱,也更加不稳定。信息或许已经储存在大脑某处,可需要一个触发机制才能将其提取出来。很明显,刚才那段记忆的触发机制就是她。”文峤指了指秀秀。
凌枫有些无语:“你不会想说,你必须见到高力群才能激发和他有关的记忆吧?要是能见到他我还用得着问你?”
“不必,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都被一根隐形的绳子编织在了一起。无论昆虫落在蛛网的哪根丝线上,蜘蛛都能感应到它,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你倒是说呀。”凌枫有些迫不及待。
文峤却依旧不慌不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人类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凌枫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可没空思考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我每日每夜地都快忙死了,可不会把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上,能把心思放在这种问题上的都是富贵闲人。好吧,直白些说,就是吃饱了撑的。他在心里嘀咕道。
“是联结。从地球上出现第一个结构单一的生命体,到如今蓬勃复杂的生物圈,自然演化的磅礴力量是难以想象的。大部分人可能对植物生物学没什么了解,可应该都听说过叶绿素这个名词,植物就是靠它才实现了光合作用,将二氧化碳转化成氧气和水。可植物并不是天生就拥有叶绿素,这涉及一种名叫‘蓝细菌’的原核生物的漫长演化。细菌拥有着令常人无法想象的繁殖和变异能力,它们能通过基因横向转移的能力直接将演化出来的成功基因传递给其他细菌。在地球漫长的早起岁月里,这些灵活的细菌们排列组合,尝试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生存方式。最后,蓝细菌与某种水生真菌融为了一体,真菌将怕旱怕晒的蓝细菌包裹在体内,使其能从水中向陆地发展,最终占领整个星球;蓝细菌则通过独一无二的光合作用为真菌提供生存养分,这便是陆地植物的雏形。可以说,我们这颗星球能发展出如今这样的生态环境,只是源于4亿年前的前寒武纪时期,一次细菌与真菌的融合共生。”
就像十八世纪的世界曾被一架纺织机永久改变,十九世纪的黑夜被一盏灯泡永久照亮一样,当那张不起眼的牌倒下的时候,没人能预料到这是多米诺骨的第一张。
学究气,另一种通病。凌枫心里想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智人在生物学分类上是人科人属下的唯一现存物种,你不觉得太孤独了吗?”文峤陷入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回忆,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无比陌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生物拥有比人类更加丰富的情感,这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神秘之物让我们变得突出,伟大,独一无二,甚至已经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升维,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在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文明与道德层面上是高维生物。因此我们为自己赋予了权利,可以培育,解剖,研究,改造,试验,可以捕猎,食用,驯化,毁灭,也可以调节脆弱生态,繁育濒危物种。”
“但是继续在这些‘低等’生物身上做实验是没有前途的,就算取得了新进展,也只是对原本的世界多了一份新的认识,世上的未解之谜这么多,什么时候能探索得完?难道要把一辈子投入到既定的事实中,而不去对未来做些贡献吗?”
“你……他们想干什么?”凌枫心中一紧,他敏锐地嗅到了科学狂人的危险想法。
“未来,未来才是最重要的。要想知道未来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就要看目前站在最顶端的物种有能发展到什么地步。”他的眼睛里燃起狂热的光。“人类并没有停止进化的脚步,从智人进化出更大的脑容量也已经过去几万年了,应该开启下一个阶段了。难道你对此不感到期待吗?”
凌枫却只觉得背后一凉:“什么样的下一阶段?人类还能进化成什么样子?”
他轻蔑的目光像一把冰凉的刀刃划过在场三张茫然的脸。
“人类,将进化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