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清冷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有人打开了禁锢猛兽的笼子,掀开了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你这么说,未免也太狂妄了。”凌枫呆了许久后才说道。
“是吗?你以为什么是神?”
凌枫心里浮现起古代小说里那些腾云驾雾,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形象,但他知道文峤刚才说的一定不是这个意思。他简单思索了一番,笼统地答道:“神自然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在此之前,你得明白,神是人创造出来的概念,没有人便没有神,神什么样由人说了算。”
“非要这么说的话……”凌枫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又不愿认同,于是产生了一种奇怪又别扭的矛盾感。“只要全世界达成一致,不论这个人是天才还是傻瓜,都可以成为神,‘神’不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名称了吗?这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的没错。想要成为神,只要得到人类的认可。”
“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像……武财神关二爷那样的情况吧?”
“当然不是!”文峤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是蜂群,像工蜂拥戴蜂王那样。养蜂人都知道,只要将数量足够的蜜蜂聚集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会从中产生出一只蜂王,若干只雄蜂和众多工蜂。有些工蜂在它们短暂的生命里甚至从未见过蜂王,却知道族群中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知道它们天生的职责与使命。”
听到这,凌枫心中升腾一团怒火:“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就是现在的特权阶层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最好的资源,肆无忌惮地挤压着底层人民的生存空间!”
“这也是进化的结果。你看起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所以为什么不接受再次进化呢?”
凌枫更加生气了:“可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好现象?简直是更加极端的不平等!”
“人类永远无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就像大力士永远不能将自己举起来,医生永远无法解剖自己,一束光永远无法超越另一束光。用大脑研究大脑,用意识破解意识,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无解循环罢了。所以在很多科幻作品中,我们甚至期盼外星人降临地球,带来颠覆性技术,为社会带来深层次的变革。你看,虽然我们有局限,可我们能够知道自己有局限,便已经是一种高等智慧了。可若是我们自身有能力打破局限,那也就称不上是局限了。与其傻傻的等着别人来拯救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创造一个出来?一个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的物种,在这个物种的带领之下,人类能够更好地组织起来,更高效的联结起来,更加理性,更加平等。”
“这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压迫是不可避免的,理论解释得再完美,结果不还是制造了越来越多的不平等!”
“所以才说,我们要创造的是神。我刚才问你,什么是神?你说无所不能。可你说的并不全面,神应该是无所不能且无欲无求的。”
“可这根本不现实!就算是得道高僧,千古圣人,也做不到无欲无求,除非他是一块石头,一根木头!”
“无所不能者,自然无欲无求。”
凌枫一怔,他们陷入了一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矛盾境地,最后只能愤愤道:“总之,我不认同你这种歪理邪说!”
文峤清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是个保守主义者。或者说,你当惯了第一,无法接受在自己之上还存在别的东西?没关系的,大部分人都是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向前进的,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凌枫被气得满脸通红,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文峤争辩没有意义,这明显不是他自己的思想。“好吧,那你们现在做到哪一步了?”
这个问题令文峤陷入了停滞,他眨了眨眼,看起来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当初在这里调查研究的赵小青似乎遇到了瓶颈,但从结果来看,他们一定取得了突破,而能够取得突破的原因一定和一个人有关。”
“你是说高力群?”
“赵小青毕竟还年轻,但高力群是资深的生物工程师,不论是经验还是学识都更加丰富,能为她提供帮助。”
凌枫不屑地说道:“为她提供的帮助就是让她用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或许,这就是不可逃避的命运。”
凌枫反感这样的说法,这么快就认输可不是他的性格。“我们现在就赶回云河市,趁你的这种感觉还没有消失,把和那起案件有关的卷宗再研究一遍,应该能找出更多当时我们没调查出来的新信息。”
“不行。”文峤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
是啊,为什么呢?文峤的心中有一根弦被猛然拨响。他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一样用奇怪的姿势慢慢转过身去,重新面向解剖台。“你看到躺在这里的女人了吗?”
凌枫心里还想着赵小青的案子,不耐烦地答道:“看到了,一颗颅骨和一堆零散的骨架。真不知道你为什么笃定这具白骨是那个我们都认识的柳小姐的。尸体成了这个样子,死了至少得有十年了吧。这种无头案,只能从失踪人口中一个一个比对排查,费时费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只能庆幸这不是发生在我们辖区的案子,不用再占用我的时间,我能把罗婉的案子处理清楚就谢天谢地了!”
……
……
刚才闯入警局解剖室的一老一少自然就是李海星的妈和媳妇。这天,睡到一半的李海星突然在夜里睁开眼睛,没头没脑地说道:“有件事情我忘记写了。”
秀秀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咋了嘛?”
“警察叔叔不是让我写东西吗,让我把能想起来的每一件事都写下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有只小鸟在啄我的头,一下一下地,像敲木鱼一样,然后我就想起来了。”
秀秀强撑着睁开眼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十四:“哎呀,我们的车六点半就出发啦,来不及了。等我们到家了,你打电话和他说一声吧。”
黑暗重归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秀秀突然轻轻唤了一声:“星星?”
“嗯?”
“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
“你真烦!害我也睡不着了。”秀秀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黑黢黢的人影瞪了一眼,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
李海星原本就心性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更别说是这样一件赋予他重任的“大事”。
凌枫听说李海星有新线索提供,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李海星一家住得离警局不远,所以还是约定到局里碰面,为了不错过回家的客车,父亲留下了来,收拾行李,办理手续,等他们办完事后就一起出发。
凌枫先到了,他将李海星写的材料从文件夹里拿出来,再次看了一遍。
他的笔迹看起来幼稚地像小学生书法,反而并不难辨认,其中有些不会写的字,他用了笔画简单的同音字,还有些字还缺横少竖,偏旁颠倒,但能看得出每个字都写得认真。阅读起来其实并不困难,凌枫花了不到五分钟就再次把那三页纸看了一遍。
罗婉十分轻易地就将李海星骗了出来,这傻孩子没有丝毫的戒备心。罗婉说想让他帮自己一个忙,他就乐颠颠地跟她上了车。等再次清醒的时候,就已经身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房间里。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有亲切,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就和她说起话来。那人告诉他,如果感到害怕就想一些令自己感到放松的事。李海星说,秀秀告诉他昨天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她把它养在了笼子里,只是今天自己没能和她说上话,不知道这只小鸟有没有活下来。
“你希望它活下来吗?”她问李海星。
“当然啦!”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它就一定能活下来。”
后来,李海星真的听到了小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她叫他伸出手,他觉得掌心一痒,仿佛落下了一片羽毛。他心中的恐惧果然消散了许多,他问她,这里这么黑,小鸟是怎么找到路的。她告诉他,因为这是属于他的小鸟,自然能找到他所在位置。
“等等。”文峤突然出声打断了凌枫的讲述。
他们刚刚将李海星一家送上了回家的大巴。凌枫没让文峤离开,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他带到了自己的住所,严肃警告他不许离开自己的视线。虽然嘴上抱怨着没一个省心的,可他这人又绝做不到撒手不管。为了让文峤安定下来,只好将最近罗婉案的新进展讲给他听,让他帮着出出主意。罗婉仍旧只是要求回到云河市去,不愿待在这里。她最近变得愈发焦躁,看上去有些沉不住气了,拖延战术似乎取得了一定效果,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外围的搜集取证仍要继续。
凌枫不知道文峤为什么打断自己,以为他有了新发现,忙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等了一会儿,文峤却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没有,继续吧。”而凌枫不知道的是,他被打断的原因与案子毫无关系,虽然他一向捉摸不透他们的这位冷面法医,可也绝不会预料到,他古井一般的心湖,泛起了一丝酸楚和不满——竟用哄别的小孩的把戏来哄我!
凌枫只好继续,可还没等他再次开口竟又被打断。
“是真的么?”
“什么?”
“那只小鸟,真的有那样的小鸟吗?不论身处何地,都能飞到身边,带来慰藉?”
凌枫愣了一下:“这明显只是安慰人的话,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能让人做到心怀希望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这孩子后来被塞进一艘货轮的底舱,那地方就跟个水牢似的,看不见就算了,半个人都泡在水里。别说在里面呆两天了,就算是呆上两个小时,都有可能精神崩溃。”
希望,他默念着这两个字,失去了一切的人如何拥有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