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摊开手掌,等待着那只小鸟落到他的掌心。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柳莺……柳莺……他在内心一遍遍地呼唤。
嘻嘻,耳边陡然传来一阵俏皮的笑声。他没等来那种轻盈的触感,却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甚至恶作剧般地用一根手指划过他脖子处的皮肤。
文峤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向身旁移去,那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正蹲在他脚边,抬着眼睛狡黠地望着他。
看到她,他竟然毫无欣喜,反而冷冷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款款站起来,面对着他:“你叫我,我便来了,我来了你怎么又不高兴?”
“你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那你希望我消失?”
文峤沉默了片刻。“我希望她真真正正地回来。”
“那我怎么办?”她哀怨地说道,搂住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腿上,和他面对着面,嗲声嗲气地撒起娇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看得到我。所以,我是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的,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文峤的心跳开始加速起来,这是幻觉,这不是真的——就算他在心中告诫了自己一万遍,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却竟无比真实,挑战着他的理智。
“你并不存在,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消失的。我会醒来,她会回来。”他喃喃说道,自说自话地安慰着自己。
“嘻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只要你找到了她,我就会消失,我们两个只有一个才是真的。笨蛋,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正是因为她回不来了吗,你怎么还不明白?”
文峤不说话,也不敢看她。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是不会错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就住在你心里,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有没有感觉我越来越真实了?”她慢慢凑近他的脸,近得马上就要碰到他的鼻尖,贴上他的唇。“你当然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没人能活下来。她死了,淹死在澜沧江里了!”
“不!”
“你虽然说着不,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心,你早知道她已经死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将我创造出来。我是你内心的一面镜子,你不敢想的东西让我来替你想,你不敢说的话由我来替你说出来。”
“不!”文峤痛苦地闭上双眼,祈求一般地在心里继续呼唤着“柳莺,柳莺……”
空气被轻轻扇动,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面前,文峤睁开双眼,一只抹茶团子一样的毛茸茸的小鸟落在女人手里,她偏着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怀好意地笑着。下一秒,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拢了五指,她的手成为了一座困住飞鸟的囚笼。
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诡异到令人想要尖叫着逃跑。她将那只绿色小鸟一把塞入嘴里,那可怜的小东西瞬间没了动静,黑色的血液从她嘴角滴落下来。
文峤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肠胃翻涌,失控的情绪像一座蠢蠢欲动的活火山,房间里甚至充斥了一股浓重的硫磺气味。
“不许你用这张脸。”他的语气极缓极轻,却又无比威严沉重。
“为什么?你喜欢这张脸,我也喜欢,我们难得达成共识。”
文峤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手术刀,她的脸颊上瞬间出现了一条长到下巴的大口子。
女人面不改色地伸手摸了摸那条伤口,委屈地说道:“你好狠心。”
文峤的神情愈发冰冷,将手术刀抵在她左眼上,“把我的柳莺还给我。”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惧色,甚至有一丝期待。
黑白分明的眼球瞬间变得一团鲜红,文峤利落地拔出手术刀。
“看来你这人的本性就是无情无义,冷血自私,不值得任何人为你付出真心。我已经看到你的结局了,你会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最后变成了秃鹫和鬣狗都嫌恶的烂肉。”
文峤却释怀地笑了:“是吗?我也觉得,不如一起?”
“你真是个疯子,为了杀死你的幻像,竟然不惜自我毁灭!不过是手指头受伤,你却要把整只手砍下来。”
“你怕了?”
“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她的语气再次软了下来,可怜巴巴的表情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却变得扭曲可怖。“让我陪着你不好吗?难道你感觉不到,我……我爱你,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难道你就真的这么无情,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非要杀了我不可?”
锋利的手术刀灵巧得就像他自己的手指,挑开了她胸前的扣子,白得有些发青的皮肤裸露出来,他熟练地从胸口正中下刀,一划到底,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也没有血浆喷发,轻松地好像只是拉开一件外套的拉链。
这具身体里空空如也,毫不令人意外。文峤将手伸入进去,摸索了一番,从里面掏出了刚才那只被她吞噬的小鸟,接下来再也没看她一眼,像是丢弃垃圾一样的把她推到一旁。
女人凄厉地哭嚎起来:“你毁了我的脸,夺走了我的心,如今还要这般羞辱我!”
文峤突然心念一动:“你是云雀?”
她突然恶狠狠地盯着他:“难得你的脑筋还这么清楚,记得你对我做过的恶事!”
那日在船上的混战中,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文峤巧妙地抓出箱子里的那条五步蛇扔向了云雀,这只漂亮迷人的小动物知道怎样戳到人的最痛处,精准地咬在了女人最在意的部位,脸上。一瞬间,撕心裂肺的恐怖尖叫,歇斯底里的疯狂奔走甚至把在场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们都惊得好长一段时间手忙脚乱,文峤这才得以跳船逃脱。
云雀的半张脸和一只眼睛都毁了,目前的医疗技术尚无法修复那样严重的溃烂。
“你让卷尾给我下药?”
“那个傻女人。”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还以为自己做的事很隐蔽,能瞒过我,真是没见过这么愚蠢的笨蛋!当初是怎么通过考核的!要不是为了你,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但你并没有揭穿她,也没有利用她来抓我。”
“是的,因为我有更好的办法!”她从地上站起来,此时她的身影像一团飘渺的雾气,笼罩在文峤周身,只有脸上的伤疤依然狰狞可怖,看起来更加清晰。她从牙缝里挤出蛇一样的“嘶嘶”声,直叫人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你不是讨厌我吗?不是不想看到我吗?那我偏偏就要缠着你,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开始大笑起来,伸出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卷尾是不是给你吃过一种止疼片,效果是不是绝佳?我听说在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你在做法医。这么说你也应该对现在的医药化学品有所了解才是,你难道不曾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灵丹妙药,能那般迅速且持久地消除病痛。用我道听途说来的浅薄医学知识向你解释一下吧。迅速,说明它药效强大,且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持久,说明这种药物并非是普通的化合物,无法被身体全部代谢,它留了下来,生根发芽,甚至继续成长,慢慢地与你融为一体,就像你刚刚像他们解释的那种‘融合’一样。”
说到这里,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了出来,文峤立刻意识到,这是赵小青的记忆,云雀刚才说的话再次激活了她留下来的生物信息。
从海洋到陆地,从森林山地到稀树草原,人类已经走得太远,站得太高,不必再和低等生物一起参加淘汰赛。或许在进化这条路上,我们曾经有过更好的选择,如果早期祖先身上突变出一个更加特别的基因,或者像蓝细菌与真菌的合作共生一样,得到某种具有神奇特性的生物的超能力,现在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没人知道,但却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大自然没有穷尽她的魔力,她也没有刻意为其演化出来的物种挑选最优解。因此,通道是开放的,我们选择了其中一条,在自身努力和时运加持下一直走到今天,但也有物种选择了其他通道,甚至获得了某种非比寻常的能力,只是这种特殊能力的拥有者太过稀少,在将其传递下去,扩散全族之前就被某种天灾人害打断了,以至于我们以为目前的状态便是人类的极限。
显然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不这么认为,尤其是正在探索世界的科学家们。知道得越多,越知道长江之无穷,吾生之须臾。为了某个可能终生都解不出来的难题奉献了全部生命,有所成果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这样的幸运儿又能有多少?要是“努力就有回报”是个总是生效的数学公理,现实生活又怎会总是充满遗憾和悲苦?
要是能窥见未来就好了,哪怕只是一个边角,一块碎片,只言片语……
过去已定,由过去衍生出来的未来在惯性作用力下,也会在一定时间跨度内保持一定的确定性。由此可以推断,只要发展历程上影响重大的关键节点没有发生变化,发展的总体趋势就是可预测的。换句话说,只要获得了准确的参数,未来就是可预测的。为何他能这样确定,因为他恰好知道一个拥有这种神迹的人……
他开始回忆,回忆那个人说的每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她说自己是25光年外的织女星,他们不仅有空间上的距离,还有时间上的隔阂。她说,如果一个人与世上的任何东西(不论是人还是物)都失去了关联,就会彻底消散在时间洪流中,和那些同样再没人记得的灵魂一样,失去曾经作为人类的优越性,特殊性,差异性,成为一粒分子,一束光波,一团能量。
“既然你能这样完整地出现在我的幻想里,我视觉神经,听觉神经,触觉神经都能感知到你,是不是说明,你的身体已经死了?”
“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你这聪明劲儿,要是你不把这点心思花在对付我上就更好了,要不然,我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文峤静静等待着,可他的心竟然忍不住开始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详预感像潮水一样已经涨到了脖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