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酸涩

此粒湿漉漉的面孔,有些酸涩,就像未熟的覆盆子。真情实感带来的欢乐,别人要谴责也不必在乎。在三百个日日夜夜里,新华的灵魂要命地颤栗,他的双手很难抓住他想要的东西。难道要等到冰雪融化了,爱情才能复苏吗?新华绝望得几乎扭断手指。新华之所以热衷谈论,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怯懦;新华之所以热衷谈论凯鲁亚克,不是喜欢上路,而是喜欢赖在床上。女人都大同小异,但此粒却让新华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联想。对于这段感情,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的收场,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性格阴郁的缘故吧。烦闷压得新华透不过气来。他的神态是僵硬的,这仿佛是另一个新华。他看见此粒的裙裾在落日下闪烁着模糊的光点。小孩子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真相,而新华不能。也许,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来与此粒相遇的。他注视着她,他被不由自主地吸引,却又竭力压抑着。终于,他微笑了,却又旋即变回原来那个自己。他回忆起她,就像回忆着墓碑上的碑文。他脆弱,就像熟透的瓜,一声咳嗽就可能被震落了。他握着拳头,关节处发白,他写的每个一字都弱柳扶风。

此粒的眼睛里,充满一粒粒的阳光。

新华不想在微信上,他和此粒像躺在联系人名单里的陌生人。他吃惊、震动、害羞、尴尬,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迷茫。

记不得哪一天,新华一脚踩空,坠入了此粒这个深渊。新华把此粒从地狱边缘拯救出来,然后又将他放逐到爱情的荒漠,这比被打入地狱更令人沮丧。尼采在所爱之人求而不得的压力下,创作出了《查拉图》,而在同样惨淡的境遇之下,新华又能创作出什么?新华抱歉了说,“我没有尼采的威风。”没有挂怀,就没有恐惧。但新华是个凡人,他没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也没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此粒带来的失落感就像雾一样一直涌着,但一条微信又把新华点燃了。

“一直上呢。”

两天后才回复的微信,仿佛是一个降落在手机里的天使,翩然出现在混乱、冷漠、蛮荒、艰辛的屏幕上。

新华赶紧缀上一句,“你穿的黄色上衣显胖。”

但愿这句话没有冒犯到此粒。新华的目光穿过手机,急切地投向被大雾遮住的此粒的脸。

“人本来就胖么。”

“人不胖,是泡泡袖让你膨胀起来了。”

新华的这个补充解释,透着克制的亲昵,他看到此粒的那双眼睛,像井水一样在他眼前晃着,黄色上衣的暗花被她撑得起起伏伏。

此粒发过来三个笑哭了的表情,这瞬息万变的表情,让新华脸上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深知女人的复杂思想和易变性格呢?新华更加不敢。女人总是在自己筑起的舞台上亮出自己的舌尖,她们表述着欲求和希望,同时也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无论它坚硬锐利,还是柔软弯曲。

屋外炽烈的阳光使新华意识到现在还是白天。新华的手背一阵冰凉,一行口水从不知什么人的嘴里淌下来,在他双手间滴落下去,他发现原来那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这口水,肆无忌惮、波澜壮阔。一个人在一生中,哪怕能使一个人获得幸福,也是自己的幸福。怎么样能让此粒感激自己,离不开自己呢?新华心里一热,像现在就一把抱住此粒,反复地抚摸她的头,用自己的脸蹭她的脸。而她一动也不动,像一只乖巧的猫。新华已经不再是怕黑的孩子,而是出自他自己笔下的猛兽。

“今晚还喝雪花吗?”

此粒又再次失联。这时断时续、沉重又窒息的交流,让新华心里布满了蜘蛛网。

此粒的背影,那永远面朝大海、双手朝天的背影,新华模仿不来。此粒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着朝露般的面容,她不畏惧孤独,因为她的善良和亲和力永远是吸引别人的磁石。她面朝大海,似乎要马上奋不顾身地扑向浪涛,她的身体、骨骼、血液可以在水中诞生希望和未来。“善良给错了人,会让你心寒;心软给错了人,会让你心痛;宽容给错了人,会让你窝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心换不来人心”,这是此粒心里的沉淀下的淤泥吗?此粒如水的栗发,傍晚的虫鸣,凉意渐显的微风,带有余温的夕阳,还有青草飒飒的山坡,和淤泥揉在一起却具有了象征和隐喻的双重能指。

风没有遮挡,硬了起来。

对所有人来说,手机是带着金属气味的有发条的青蛙,旋钮露在外头,咔嗒咔嗒咔嗒上好劲,一松手它就带着主人跑开了,可他们只会走直线,一头撞上东西,撞得砰砰响。

“28,29,30,冲业绩!一切您说了算!这几天什么事都不重要!主要就是冲业绩!24小时待命。”金钱的粉末不断从毛孔里钻出来,腐烂的铜臭不断从朋友圈里发出来。一提前,痛苦和恶心就像水蛭一样爬满了新华的全身,因为他没钱。

“业绩冲得怎么样了?”

年轻男女的尖叫在夜里摇摆,月光在地面上蠕动,新华根本不关心什么业绩,他只关心他在此粒心里的位置。

“还差的一塌糊涂。”

新华突然觉得此粒比以前有文化了,居然会说“一塌糊涂”,只是把“得”错写成了“的”。

“充3000送2000,从七点到七点,业绩和忙碌不成正比吗?”

久待书斋,被现代社会投喂得非常虚弱的新华,对金钱如死亡一般麻痹。

“是的呀。”

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是的”是最好的回答。

“你被资本家剥削了?”

此粒没有正面回答,突然来一句,“……今天晚上要不要下来?”

新华为的就是能和此粒一起见到太阳,一起踏踏芳草。此粒的主动邀约这是第一次,新华内心的波澜像夜风中的海浪反复叠起。保持理智,这是新华必须要做到的。

“今晚要加班。你会不会失望?”

“好嘛。”

“你今晚还没开始工作?”

“已经开始了。”

“那你先忙。别遇上个肌肉老是瓷实的。”

此粒没有接。堆积在她的图片后面的永远是自己的业绩。

“十月国庆黄金周活动已开始了。充值3000送2000,名额有限、先到先得!送完立刻恢复!抢到就是赚到!找我预约拿名额。”

“十月一号国庆节到了,实在想不出什么祝福语了,就祝大家,十月怀胎吧。”

满眼的格桑花红红黄黄,绿色的花苞缨缨络络。八个花瓣像悬浮在空中的视点,盯着此粒发泄心中的不满。

“是细节不够伤人,还是敷衍不够明显,非要在玻璃渣一里找糖吃,伤嘴还伤胃,扎心还崩溃。木有办法,我这人太记仇了,你对我咋样我就对你咋样,本就是人心换人心的社会。”此粒的人生,拒绝被上发条。在她的精神的麦田里,背对未来的压力导致了她在朋友圈里的反噬。

新华不知道如何来接,按照惯常的套路,他只能弱弱地说一句,“这张背影,是写作的动力,难度与新意可以带动起创作的热情。”他的声音如颂歌般浸润了阳光和空气。

此粒仍然没有接。

气球像无人机一样悬停在空中,缓缓下落,似乎要坠落,但最后停在线绳的另一端。一个青年,拽着另一头,他的目的是多卖几个气球。

新华回到家,暴饮暴食之后,肾疼,坐不了,睡不了,站不了,只能在房间里小步慢走,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五岁的时候,放学回家,无人,找一根长竹竿,把家里桌上的钱包挑出来,取出四角五分钱,先坐5路车到东站,再转12路到绿城。路上,把公交车票贴在下嘴唇上冲瞌睡,等到了终点站,车票干在嘴上撕都撕不下来,撕得嘴皮都烂了,一阵的咄咄逼人的张力,嗓子一阵干涩,说不出话来。

新华点起一支香烟,身体被烟抽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蜷成一团白嫩的蛆虫。新华不敢想,也懒得想,懒得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他只想在手机屏幕里游走,在他最擅长的“备忘录”里输入还不成熟的文字。新华阅读了大量的优秀之作,他希望经过思考内化,这些作品能成为为自己的文学素养,就像余华一样,笔下的人物能够抓着自己的笔来写作,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但创作永远是一个人的事情,孤独是陪伴一个写作者一生的伙伴,这是一个既定事实。与其否认,与其抗争,与其无谓的逃避,不如接受它,拥挤的人群里让它保护你回家,假日的上午让它陪你吃早餐,一起整理阳光。

新华熬了一夜,阅读,写作。与其说是写作,还不如说是小学三年级的“百字日记”。窗外晨曦透进来的时候,他用水泼了泼脸。他的眼睛像银光一现的匕首。是不是该这样活下去?没有人告诉他答案。新华对自我的要求很低:他活在世上,无非想要弄明白些道理,遇见些遂心愿的事。但,新华觉得,自己就像当年母亲养在山坡上的鸡,它们的身体对于孱弱的翅膀来说实在是太重了,几乎很难起飞,经常踉跄几尺,就摔回地面。新华摔了一次,两次,八次,十次。他永远飞不起来,永远处于被动状态。一个写作者,应该拥有独立的人格,但却沦为金钱的附庸。倘若新华穿着赛羽连体骑行服,驾驭着战斧机车,把鲨鱼头盔恭敬地递到此粒手里的时候,世界会何等美妙。堕落是普遍的,包括此粒。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源于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新华在沉默中早已弄懂了人性。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像干净的屏幕上突然跳出的一句弹幕,让人浑身一疼。

城外的花还在一树一树地开,新华像算账一样一条一条盯着此粒的朋友圈。五年没见的朋友,只在朋友圈里交流,这五年,似乎缩水了。此粒的每一条“心诉”,都仿佛是一颗一颗钉子被一锤一锤地砸进新华的身体里。他手上那些兀立的青筋,仿佛时间涌动而升起的潜流。新华攥一攥拳,青筋立刻暴涨起来,张牙舞爪,像要把手机捏碎。

几个青年在村子里的球场上拙劣地起舞,一个篮球像果蝇一样在眼睛前面飞来飞去。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杀掉的是新华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的自尊心。出生、成长、懂事、成功、失败,那不值一文的自尊心如影子一样存在于新华生命的一隅。在地上蹦跳着的篮球告诉新华,任何东西都会融化,只要给予它们时间和变幻的温度。无人上抢,无人防守,三分线外,一个投手像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的老人,顿足嘘了一口气,仿佛是生活了漫长时光之后,仍在周游世界的气息。球离开了他的手,绵软无力,深色的天空出现一条绳状的云带。

夜以冷的方式包裹着球场,照明灯沾黏着伤感。所有的球手似乎都在倒档,挂在新华心里,让他一心往回奔。没人积极应对,所有人摆动的手势都支支棱棱。没有竞争,没有白热化,没有明松暗紧,没有热血沸腾。

球场似乎是老家的白茬地,墒情不好,望不见垄眼。谷莠子、白刺苋、鸡屎藤、三叶酸、荆芥、苜蓿,都被牛的吃干吃净,风景退得很慢。所有球手都是十月里的标本。白云是苍狗,蓝天是佛珠。河流跃动,牛羊出圈。

遮天蔽日的风沙吞噬了球场,半分钟之后,精疲力竭的尘土像是一个原本身强力壮的男人,射出了最后一滴精液。新华举着手机,脸上现出他第一次看到汪水村的表情。透过他嘴角迸出一个词儿,“单相思”,这词像是另一个人用他的嘴说的。新华再次把身子伛过来,显得空虚,尽管他的身体还像个人那样挺立着。所有球手的头都像一件件固定不动的器皿。他们粗壮的小腿和胳肢窝里散发的汗气似乎都是在夸耀,有一个叫“此粒”的女人就在他们身边。他们的神态里透着傲慢的偏狭。

新华开始用一种沉思的、几乎是做梦一般的语调说,“太远。”

球场在浓浓的寒意中显得荒芜而凄凉。只有那个篮球还在唠叨个不停,它说,“在包容万物的天空下,在这球场上,有众多的暗礁,这些暗礁有震裂墙壁的力量。”它眯起双眼,目光锐利而严峻。

新华是无神论者,哪怕是看一眼高耸入云的教堂的尖塔也会激怒他。难怪,你不能指望所有那些别人花功夫研究的东西他也能懂。

球场上,一个体态难看、衣服灰暗、不爱活动、难以形容的人站在那里,眼睛朝下。一个不看球的球手,他是谁?往上的运动使他眼睛周围的皮肉皱了起来,就像绝望、忧伤的火焰在熄灭之前作最后的一蹿,在他的苦脸上留下一丝丝微光。

投进,人们为了向自己和他人证明他们极度的欲望和愚蠢,而编造的谬论。所有人都十分热切地适应着球场上的这种慵懒,就像在冬夜使四肢适应铺盖一样。明天早上日出时,所有人都将倒下,因为他们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烟。新华一直等待着太阳的出现。球场的照明灯像一圈圈眼白,布满了霜。

很快,他们就会立刻四下散开,就像干草散了垛。月光照在他龇着的牙齿上,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这个人被她吹嘘,她说他勇武、大胆,还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会杀鸡、捡鸡纵,对了,还会捡瓶子。很多时候,正义是通过经不起检验的方法而得以实现的。新华奄奄一息的火在冒着烟。黑色的眼睛总带着疑问,从翘曲的刘海后面发出光来。一个在广漠百里的孤独中吃粑粑的人,带着一副愁苦的面容,坐在锈迹斑斑的椅子上,是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