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翅膀

“今天还好,虽然冷,但没下雨。”

新华的翅膀终于长了出来。他浑身黝黑,外层是亮晶晶的甲壳,就像板结的黑色沙砾。他在一个半透明的箱体内,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一次性餐盒里面。他无法让自己的翅膀停止摩擦,巨大的噪音在他看来是孔武有力的明证。他蹦来跳去——碰撞着丑陋坚硬的顶棚——撞到墙壁上被弹回——还有那五个巨大的通风口——边缘有被烧灼过后的变形,一种巨大的磨擦的声音——恐惧中他发现有个女人过来看,喝着菠萝啤——他的眼睛太敏锐了,他能看到这个女人新割的双眼皮——那是一层理智里最黯黑的褶皱。

新华蜻蜓般回头,落进了一堆巨大的卷心菜里。这次他跳得很轻,在空中改变着自然的姿态,年轻的六条折尺完全改变了原有羸弱的样子。从此,新华噤住了哭声,扑进了她的怀抱。潮湿而充满爱意的语言从此粒的内心抵达舌苔,再推送而出,进了新华的耳朵。空中荡漾起来的欢声笑语时历练着他们的内心。盒子里,光影穿透尘屑,映照出空中的蝉翼。只有婴儿才会享受的真正快乐抵达了新华的大脑。那种旧时代的忧伤一去不复返。此粒钻进了卷心菜的叶片下面,仿佛拉开了被无数烟尘封锁的幕。梦境真是个良医,它修复了生命的疾患和痛苦。

“最喜欢给人送红包的是谁?”

此粒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新华枯黄的目光透过无边的空气,很沉重地刺向了天际。经过臆测,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这只是一个梦境。梦里就剩下这块糟头肉,不知会落在哪口油锅里,也不知道会落在哪块泥土里。随即,巨大的盒子里爆发出一片沉默,新华优渥的心情在回味中丧失殆尽。这种来自心底的瘴气破坏了整个盒子里的格调,但对于感情素来冷淡的他对它却情有独钟。那些疏密有致的卷心菜帮助了他,使他的复眼窥视变得隐秘而无伤大雅。新华用他的强于咬斗的大颚认真地鼓捣着卷心菜,他忸怩着观察四周的情况,他矜持而自得的脸突然有点扭曲,卷心菜的其中一片叶子苍白如纸,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可怖。他愠怒地盯着自己细长瘦削的触角,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动机。他隐约听见此粒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黑将军,整天烦我。

11月,刚刚立冬,街道上行人稀少,因为有雪。新华觉得自己的文字丝丝入扣,没有破绽,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令人发噱。此粒变成了另一只蟋蟀,头圆,胸宽,有着同样的咀嚼式口器。她用前足撩拨着新华的触角。这份久违的亲昵使他很不习惯。那张白皙而英俊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不自然之色。

那个像一只矛,更像一根高指云天的训诫的手。腹端的尾毛,像拖曳到地的玄色的裙子。他的个头明显大于新华,但翅膀比新华小,没有发音器。

他的刮片、摩擦脉和发音镜终于发挥了作用,在双方身体绞合的过程中,他前翅举起,左右摩擦,从而震动发音镜,发出音调。

他的听器在前脚节上,此时闭合了。这急匆匆的交媾,只是来完成繁殖的条规。她轻轻抚摸着他垂至喉结的长须,毫无生气地舔着他的后肢。他的荣誉是建立在对她的胜利之上的。

“你能不能问一点可以回答的问题?”

“有好酒吗?”

“你问题太多了!”

“我倒是喜欢喝点。”

“一天天的。”

“我确实有点烦。”

“不是。”

“那是?”

“是问题有点难回答。”

“主要是你不熟悉。那我问点你熟悉的吧。”

“一天天的,不是不熟悉,是这些问题就不用问,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吧。那你喜欢聊什么呢?”

“最近太忙了,所以都没有什么时间了。”

“我最近脑仁疼。”

“需要治了。”

“除了去医院,怎么个治法?”

“来我给你看看。”

“你要怎么治?脑洞大开吗?”

“这个需要观察一下才能判断的。提前治疗,康复得快哟。”

“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提前自己给自己先治一下?”

“没有办法。”

“必须要去你那里?”

“这个是必须的。”

“那好吧。喝酒抽烟影响不?”

“这个倒是不影响。”

“熬夜影响不?”

“熬夜容易变老哟,还是有影响的。”

“我说我怎么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呢?原来是熬老了。”

“还有经常见见我也会精神百倍哟。”

“你有素颜的照片吗?没有美颜过的。”

“现在拍照哪个不用美颜呀?素颜的丑照哪个会放在手机里面呀?”

“单独发给我,就我一个人看。”

“丑的照片是不可以放在手机里的。”

“发给我,你就删了。”

“不。”

“我觉得你素颜更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

“切。”

“真的,骗你是小狗。”

贪婪的蟑螂受到诟病,在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许多金黄色的泡沫。新华羡慕它们,它们的体力要强于精神。它们坚硬的甲壳像一口口爬行的袖珍平底锅,它们的顽强生存能力将洗刷它们一切的耻辱。新华把一根手指伸进喉咙,呕吐的海浪似乎要拽掉他的胃,随之而出的眼泪让他的眼睛慢慢溃烂。它们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路经过地砖、台阶、电梯,最后从门缝里溜进来,就像无处不在的灰尘。在布满蟑螂的黑暗里,它们如同难以消化的食物,比如说韭菜,没法彻底消失。有时它们似乎已被黑暗吞噬,然后再次浮现,继续快步疾行,仅仅有那么一时半会儿消隐不见,随后又频繁出现。可是,你终究也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藏在哪里。它们比新华坚强,除了生死,所有的事都是小事。它们一直处在自己的光环里,生活在自己的繁星之下。

那是片光秃秃的坡地,像一个长了癣的脑袋。新华飘在半空,除了零星的芨芨草,看不见树木,一阵风过后,偶尔会飘来几朵树绒。他的衬衣不会再沾满汗斑,他的脑仁也不再疼痛。以前盛装过他的躯体正在腐烂,不像灰、白、绿三色大理石那样持久。新华闻到了那股味道,尘土的味道、忧心忡忡的味道、心不在焉的味道。这些味道和树根朽烂的味道、蚯蚓刺鼻的味道搅在一起。

有人把墓道的门完全推开,门上的铰链吱扭响了一声,声音异乎寻常的干渴,声音震动起来,像有人在敲屋顶,天花板上的尘埃扑通扑通往下掉。新华看清了那个人,尽管她用风帽遮住了脸。她的颌部仍然突出,眼皮很不自然,她的头发稀少,可以看到白色的头皮,她的头顶简直就是一张铺着一丁点麦秸的破床。人仿佛一只被遗弃的母狗。他曾经急急地、自豪地、冷酷地、血腥地、重重地抚摸过她。

她合着眼皮,坐了下来。

他游弋于尘埃和恶臭之间。

那一具被天国拒之门外的骸骨,很小,似乎在一点点皱缩,缩成一个孩子。她可以看到他,就像在卖下水的铺子后面看到的烂肉。一个人只有死了后,才能变成自己的主人。新华被炸死了,匆匆忙忙地咽了气,他似乎着急去抢夺最后一块墓地。他和马、羊、阉牛一起被炸上了天,他想瞬间被气化,就像在火箭发射平台消失的科学家,但它们被炸烂了,整个平原充斥着一股散不掉的恶臭。

一条奓着毛的小狗叼着一只羊腿飞快地穿过宅院;一只在葡萄架上扑打翅膀的乌鸦嘴边还坠着肉丝。这只乌鸦没有名字,但狗有。这是那只叫“旺仔”的狗,它又回来了。

墓地没有高大的半圆形拱门,也没有精致的铁闩和花形的铰链,有的只是两扇快糟朽的木头。木头的味道刺激着祭奠者的嗅觉,刺鼻的味道像是一道闪电在海的上方划过。当晚钟敲响时,她来了,在她的绿毛衣下面是过于宽松的条纹长裤,从上面看,像是半截身子埋在茅草里。刚才讲了,她的面容和身体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体面,她不再狂热,不再醉心于某件事情,男人们看到她时,应经没有了在恭敬和殷勤中掩饰着的欲火。她眼白发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妇,一个丑陋的老人。她手上的骨节突出,虹膜里不再又火焰。她布满老人斑的皮肤正在像木门上的漆皮一样一块块脱落,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一样心跳停止,瞳仁散开,身体变硬。只不过她的死法更安详一些,不像他,随着一声巨响,他像一只被割了脑袋的公鸡在撒满玉米粒的地上扑打着翅膀,那声巨响像从地面滚滚而来步步进逼的怪兽,远远地咬了她一口。

她摆好祭品,点上一支含爆珠的红河,倒上一盅小锅品鉴酒,然后交叉着双臂,自言自语。她说她从不孤寂,她早已学会了与银针、挖耳勺和精油交谈,甚至和自己的影子能聊一个晚上。栓门的街上总是有乐于舍钱给老年人的技师,有时,那几个人还会给她送一个香炉。

香炉就摆在酒盅后面,香灰直直的,没有打弯,香头米粒般大小的红点喝足了空气,将蓝色的烟雾直直送进膨胀的灰云,灰云投下令人愉快的阴影。

他用眼梢瞥着她。遐想的风把她的帽檐吹起,她脸上的雀斑像种子一样为了死亡而生长。那时,她很不满意自己长满了粉刺的鼻子和眼睛下面讨厌的雀斑,边一股脑儿去美容院把它们都清除干净,她戴着口罩,谎称皮肤过敏。她索性把风帽扔在地上,像扔掉一块灼热的炭火。死亡的声音如暗流一般缓缓注入身体,这声音很特别,有点海风的气息。她感觉到他似乎没有死,他正躲在某个物体的背后发着暗光。她记得他腹部的那一块胎记,也记得他短短的山羊胡。记忆就像一片将落的树叶和一瓶不断挥发的酒精,她记不清到底给他修剪过几次胡须。她只记得睡着后平稳的鼾声,记得他从房间走出时密实的脚步声。时间,无法治愈她骨子里的伤感,像有一个人躲藏在她的脊背后面哭泣。她在等待,等待三十年前遗留在那里的梦境。往事,再一次像沙子一样塞满了他的身体。往事,抓一把,都从指缝间漏了出来。那时的她,撒起欢来,三天三夜,新华被震得吐血,他比蚂蚁脚步还要细微的感知深处,到处是摇摇晃晃的光斑。

命运在与他们做着乏味的游戏,世上没有靠近灵魂的密室,即便是有,也是诸神在夜里眨眨眼睛。

此粒脱掉鞋子,一只白得令人目炫的脚吸引了新华的注意,脚背已消失在裤脚里面,脚趾齐刷刷地露在外面,像是五枚白色的骰子。这只雪白的脚对于新华来说,简直是稀世奇珍。那形状完美的脚趾,那闪耀光泽的趾甲,那时隐时现的脚背,那微微拱起的足弓,完美无缺,尤其是那皮肤,光洁得就像曾被无数山涧清泉洗涤多年,所有这一切综合起来构成了一只绝对完美的脚,它构成了他信仰的堡垒,谁都不能亵渎。此粒拧着身子去拿热毛巾和石头,根本没有注意到新华在欣赏她的脚。

新华的瞳仁开始发光,光亮得可以同此粒鞋尖上的反光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