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没人看我抽屉里的书了;他走了,没人抽我抽屉里的烟了;她走了,没人嚼我抽屉里的口香糖了。除了我,没人再拉开过那抽屉。”
最近公司离职人员很多,夏霞、班义梅、符彬、罗艳、胡魏武都走了,文案部只剩下高松、李卫平、卞少华、王霏霏、文慧仁和新华6个人。
新华被质问,为什么默认自己是一位作家?为什么说自己来绿城发展是亏了?他在极力的克制中和这位前文出现过的刀条脸讲道理:第一,他在茶桌上和酒桌上从未提到过“作家”和“小说家”这样的字眼,别人也从未提到过,何谈默认?第二,来绿城工作是他心甘情愿的,没有人怂恿他,更没有人逼迫他,何谈“亏“与“不亏”?第三,别人的话,你要从左耳朵进,经过大脑的分析,再从右耳朵出。不要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以一个泼妇的语气质问朋友,不,应该是质问下属。这样极其低智。聪慧的领导了解每一个相处过的人,懂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的动机,当然,有些人是无心的,但有些人却动机不纯,虽无恶意,但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这种人不要去招惹他,但却要留意他,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话结束,平日喜欢占嘴头上便宜的刀条脸,默然,撕着手上的老皮,无言以对,只管半闭其眼,老僧入定一般。
新华需要冷静一下。
新华在禁止吸烟的标志前点起一根烟,自助餐厅里的男女食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他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她猛吸一口,烟头突显的亮光增添了猛禽般的愤怒。他把手肘顶在座椅扶手上,夹着香烟的手与他的眼睛平齐,蓝色的烟雾一圈迭着一圈打着旋向上升腾。餐台背后的一双眼睛早就注意到他,双眉紧皱结成个“一”字。五秒钟后,一个食指和拇指组成的钳子夹起了他的烟。心知肚明的他没有质问,更没有反抗,他能闻出自己的“坏运气”。苍白银灰的脸色顿时失去了刚才吞云吐雾时飘飘欲仙的表情。
神有他独特的尺度,新华的视力越来越差,摘下眼镜,周遭的一切都湮没在一片浓雾之中。左眼0.1,右眼0.2,眼底照片就像两个充满水的鱼膘,一侧布满枝状的血管,超声检查报告显示,玻璃腔内有回声,视网膜不平覆,视神经扭曲。
新华翻开小说,内里的文字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一层薄翳。他一直认为,小说就像两个泼妇骂街,骂得对方狗血喷头,但和泼妇骂街不一样的是,小说骂的是创作者自己。好骂手要达到的效果是气得对方发抖,好小说要达到的效果是让读者直接就发抖。不敢杀鸡,厌烦开车的新华,最后一点文学的爱好也要被剥夺了吗?
新华坐在靠窗的位置,打了个喷嚏。在零上五度的室内,只穿一件薄外套,着凉是毋庸置疑的。从他的鼻孔中喷出的,除了强烈的气流,还有一条透明的可以伸缩的绳子。他急忙用手背抹去了这瞬间的尴尬。
翻看手机,一则消息,十年前,大家普遍信任,老板放心,心里估算个大数,就把一百多万现金给了取款员。取款员背个蛇皮口袋,满满一袋现金,背到信用社。十年后,大家普遍低调,把保时捷的标志扣掉换成众泰。
刀条脸想在文案部内部设一个办公室,主任由新华来干,刻个公章,再刻个签名章,刀条脸组织一次干部考核,并正式任命一下。
新华被人打了,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恭喜他升官的电话。新华宁肯暴食而死,也不愿被骚扰而死。
他关了手机,进了二楼的卫生间。卫生间里的保洁员是新华的老乡,他每天给她一个小袋,一只苹果和一杯酸奶。他见到过她的儿子,比他还高,壮硕,像一本巨大的书。也见到过她的母亲,一位普通的北方老妇,质朴得就像一双手。她也带他去地下车库热过饭,请他吃过鸭爪爪干锅。那次辣得新华够呛。微辣却辣得舌头发麻,或许大师傅炒了一大锅,不管你要微辣、中辣还是特辣,都是一样的辣度,都可以辣得流鼻涕。那如果要不辣的呢?大师傅或许会说,本店不销售无辣味鸭爪爪。
人生有三条道,上坡道,下坡道和没想到。吃鸭爪爪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另一位老乡,那人是开渣土车的,人像条乡村土路。开车的人艰苦,光是活着就足以磨灭一切热爱与激情。一辆渣土车38万,还要改装,换完轮胎换水箱,换完水箱加翅膀,七七八八下来,40万都打不住。他说他还得过带状疱疹,俗称“缠腰龙”,两条龙如果接在一起,会有生命危险。
新华的后腰被一位坐轮椅的痴呆老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嘴里咀嚼了一半的鸭爪爪吐出来一半,像一辆插着钥匙的摩托。
痴呆老人笑笑,冲他说,“炒锅、切配、洗碗、传菜、服务,都行。”
7岁的孩子是会撒谎的,他们的谎言或是凭借着惯性,一种以往的经验,或是凭借想象,一种旧梦的回忆,总是他们偶尔会无端地撒一个谎,目的不是出于恶意,或许是玩笑,或许是故意制造一些小麻烦。比如说,痴呆老人的身后,那个男孩大喊,“看,这个四眼叔叔喷了发胶。”
这一次吃饭,菜比以往都丰盛。
人生充满喧哗。
绿城的冬日来了,充满厌烦。雨像一张张只有经线没有纬线的旧桌布,叠加在一起,最终形成一个崭新的透明体。桌布足够大,大得将屹立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封印起来。蓝色、白色和棕色,它们像一根根规则的肋骨,替代了战争、贫穷、生死以及爱情而矗立起来。
黎明在黑暗中揭开了新的一天的盖子,乌鸦密密匝匝地聚集在一棵枯萎的树上,当新华像一只公羊一样低着头走过的时候,一只乌鸦的阴影掉在了他的脸上。新华带着一丝谦恭和蔼的微笑,夹着狭小而结实的屁股,继续往前走。
乌鸦们扑簌簌地飞到空中,为魔鬼的健康扑扇着翅膀。它们又飞回到树上,一只紧贴着一只,呱呱地叫个不停,叫得舌颚深处的腺体几乎萎缩成了原来的一半。
白天阴沉,夜晚寒冷,叫人腻烦。到处都硬邦邦的,像干掉的面包。新华害怕这种坚硬,他从一种挫败走向另一种更痛彻的挫败,如影随形的飘泊感笼罩着他。他的周围,到处都是惩罚、榨取和不容商讨的心安理得,到处都是咬开“包容”的皮肤,缓慢而毫无羞愧地吸吮的硬颚。
在新华的屏幕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撕开他的表层,可以见到在他身体内部的软弱。他是形容憔悴的苦行僧,他是荒谬绝伦的怪人,他是被怀旧和疑虑折磨着的傻子,他是和日常生活渐行渐远的独人,他是生活在亦真亦幻世界里的人。他习惯于独自的冥想,并能让自己沉浸其中,在那个别人难以企及的领域,他是王者。他喜欢听忧伤的歌曲,他喜欢不断重复毫无意义的誓言,他喜欢用懒洋洋的表情面对仿佛牛骨般的白花花的世界。他无法面对这个世界本质上的乏味,在孤立无援得不到认可的情况下,新华不断地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
“生活很美好,好好爱自己。”
红塔山下,青花街的拍档拼在一起成了刺绣般的图形。红砖墙疲乏地打着瞌睡,在不断变幻的灯光的映照下,一会儿灼热,一会儿冷酷。炊锅、烤鱼、米线、汤锅,夜色里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了一起。
这条以青花瓷文化为主题的一站式微度假生活体验创意街区,成了此粒打卡的站点。她像一只黄色的蝴蝶,是青花街的一小片阳光。青花粥舍里的此粒,挂狗头里的此粒,华宁陶里的此粒、江川铜里的此粒,民族刺绣商店里的此粒,此粒无处不在,她揣着“江湖一卡通”,甩着用纸壳做成托盘,兜着柔软的蛋糕,在这个这新生的街区里飞来飞去。
“什么是心安,你就是答案,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
这话是假的,但身体是诚实的。
新华停留在客栈里,隐藏在松林中,他走过此粒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
70多公里,不能阻断新华的猜想,这些猜想比眺望远方的大海还让人心旷神怡。新华就像一个渴望得到慷慨施舍的乞丐,盼望着此粒的回馈。
梳妆台用银粉装饰,宽大的床是一朵盛开的玫瑰,卧室里的镜子映照着垂落的窗帘,浴室里淌出让人骨头发酥的芳香,被子和枕套都是雪青的颜色。猜想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像高原上寂寞的湖泊决了堤,人是不可抗拒的。新华一层一层地揭开猜想的外衣,打开一层后,就俯下头去仔细贪婪地阅读。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输入猜想的密码,打开幸福的猜想之门,支取曼妙猜想带来的利息。
此粒艳丽的脸被罩在帽檐下,像一片绿荫之下的阳光。她脸上的胭红把太阳的光芒都逼退了。
“生活百般滋味,人生需要笑对,储存阳光,必有远方。愿一切的美好都不期而遇,早安。”
驼色的黑格对襟立领毛衣,附加的眼镜,黑色的打底衫。头顶的一支笔引起了小宋的注意,黑色的笔头,银色的笔身,白色的兔子紧贴着笔尾。此粒一改之前的快活状态,似乎在通过这张俯拍的照片在与新华悄声地对话。唯其丑陋,新华才自诩为小说家。他的话,小心而谨慎,担心稍不注意便冒犯了眼前这个女神,顶撞了这位白丁香般的女人坚实的腰部。她没有了刘海,造成额头的凸出,犹如插在床上的一朵白花。驼色的毛衣,远比蜜柑的黄色更明亮,对新华来说,这是温暖的灯火,而他是卑贱的残影,跟着此粒的身体,一刻也不曾离开。床单是蓝底白花的扎染布料,岩鹰的翅膀,四周的山野,构成了头后的图案,像是此粒用歌声唱出来的。忧郁是一种气质,床上躺着的她像醉了一样,摆在那里。蓝色,像一种叫钴蓝的油画颜料,在她脑后一层层堆积起来。
这又是一次精神上的皈依,新发的朋友圈像一只刚冒出来的笋芽,把她自己像一朵霞光从天空中抖落下来。
他的猜想的神奇之处,在于对此粒的存在有着不同的解释。生命是相对静态的,此粒更是,新华用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猜想含蓄但是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判断。人会关心自己想要关心的人,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尽管对方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那也无所谓,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路前面还是路。
此粒从微信里吐出的每一句话连着唾沫都值钱。但“一天天的”像当头一棒,故意和新华过不去,一棒棒敲着他的心,敲得又准又狠。时光与往常一样宁静地淌过,但新华的心除了受伤,就没有平静过。他是来自星星的孩子,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的语言来自恐惧,继而产生了小说。写起此粒这个话题,他不会左支右绌,他会直奔主题。他的专业技能越来越熟练。此粒是普通版本的书,普通到别的男人失去她也无所谓,而对于新华来说,她是一本精装书。她是一只本塘甲鱼,吃多了会补新华的身体。真的吗?他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像解一道数学题,分成多少段,他也没有预判。
“此粒是一个迷,需要解开她。”
新华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展露无遗。他羡慕别人无忧无虑、充满闲暇的生活,自己只能日复一日与焦虑、彷徨和恐惧做斗争。漫长的人生,泥泞的现实,痛苦的精神深渊组成了一个黑洞,这个黑洞是关于内心与爱人的私人档案,是一张沉闷与纠结的岁月底片,是爱与不爱的时间之证。黑洞,是内心的野兽,是愤怒、哀伤和绝望。新华是黑洞的敌对者,黑洞里的霉味让他在灵魂不知所往的年代,变成了死了一样的湖水。黑洞让新华的心缺了几个口子,这些缺口像一排老人不关风的牙齿,齿缝里,塞满了光光的枝桠,让新华一阵阵打着干噎。天下最大的谎话,便是新华腹内的五车书。
朋友圈的好处是发朋友圈的人发过之后就忘记了还有人在看着。每天早上,新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开朋友圈,圈里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圈里的花仍是那样的花。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欲,新华也想把自己的文字留在“评论”里。翌日醒来,已是日照窗台,“评论”里孤零零的评论没有回应。新华看见此粒两臂交叉,站在道口,那陈旧的火车把新华丢在隧道里,等他蹒跚着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被黑暗吞噬。在积满残雪的山下,铁路两边的荞麦花挂满绿色的茎。金钱花鼓起一个个快要绽裂的花蕾。
空气里充满粪便、焦油、腐物的臭气,这种不理不睬不恭敬的态度使新华生出不愉快的心情。新华离此粒也就是一根手指头的距离,她说话从来不粗喉大嗓,她的声音像蝴蝶,在新华的头顶飞来飞去。一副耳机听诊器一样挂在新华的脖子上,他听着她推荐的歌,歌声让人沉浸,有一种介入式体验。看着墙面,新华迟疑了一阵,发不发呢?他终于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永远都是请安启奏的口气。这种状态可持续吗?她的冷淡像一股冷气,把新华逼向未知的世界。也许是他对她太好,他在她面前的表现一直有些捉襟见肘。新华寻求此粒的意义在哪里?这是一次精神层面的探宝吗?一切迷恋都凭借幻觉,他心中的美人其实没有那么美,她下颌突出,她长满雀斑,她也有鼾声、响屁和饱嗝,她也愚蠢,她也有动物性的一面。没有刀锯斧刨的声音,没有机器马达的轰响,太静,太静了,静让新华变得抑郁。安静,让新华浑身难受,他一生只是使用生命,没有取悦此粒的智慧。简单没有换来自由,的确,他没有做成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