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臆造

“谈感情不来君喜等于零,想成功不到君喜一场空,在吗?出来了!别在家戳你老婆眼睛!”

文学是新华的麻醉剂,也是新华的兴奋剂。面对如此乏味的语言,他觉得不评论时最轻松。新华是有良好哲学悟性的人,凭借他的直觉,他得出结论,这话是她对他说的。他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东西。他用假的文字书写,给生活平添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喜感。那冷漠而遥远的距离把他们绝缘在彼此了解之外。面对一个时时都追求效益的女孩,新华就像平生第一次置身于公共浴池,嘴张得很大。新华是一种沙文主义,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效益,否则就是别添或少添麻烦。

室内开着冷气,新华的眼睛半睁半闭,露出迷惘的笑容。他似乎领会了此粒家里全部意义。这种有来由的忧郁心情开始兽性大发。这样说话的,只能是别人,怎么会是小罗。他像一匹耷下耳朵的老马望不见一点点灯火。他知道自己耐力差,眼中无法无视她,但150公里,更无法满足她所谓的效益。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但感情无法编造。臆造的感情,只能让自己吐得更厉害。此粒像是新华人生长途上的一袋干粮,干得像脱落的墙皮,但她永远都嚼不完。事情都有引子,这印子便是“现在没事”。新华没有回复,更不可能去。

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了,新华还没有老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喜欢运动,几乎没有过满身臭汗天人合一的时候。他的心脏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是被消费主义无尽剥削的人,身心俱疲,却无法抽身。肆意的消费,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一个文学的素人,文学是他一个人的狂欢。他虽然没有在寺院里修行,但相信,他终其一生会在写作中修行,在与此粒的不断纠结中修行。

新华拒绝向此粒邀宠,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她已经隐约发现了此粒在人性中的恶。他的杂书就像老家的茫茫大雪,即使读完了,大雪还一直在下。他的人生乏善可陈,没有经验,没有心得,没有博大精深,有的只是没完没了从心底泛起的沉渣,就像绿城那四千个溢流口,流出来的都是身体里的污水。新华之所以坚持写作,是因为写作让他获得短暂的精神上的自由,特别是一个内心被奴役的状态下。

他不需要用文学来养活自己,他只要靠它来治疗那可怕的厌世症。新华一直对名利保持警惕,成名,意味着无法自我救赎,意味着自己成为众人的标靶。他热爱他自己用语言创造的幻景,他为自己用词语排列组合成的景象而惊讶。他不具备跟别人分享和交流的性格,倘若再写下去,就会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一半神秘,一半疯狂。他生性敏感,而内心细腻丰富。他只会写文章,出了门木头石头一样。

多年以后,面对此粒,他将会回想起那个她低着头为自己洗脚的遥远的中午。

时间本身就是一个魔法的机器,新华像骆驼一样消耗着时间

他这头骆驼,翻越山脉去寻找此粒,就像有些人拖家带口地去寻找入海口。他经过六天的跋涉,中途没有放弃,最后,她消失了。

如今无心寻找,她却送上门来,横在自己面前,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她望着他时流露出无尽的伤痛,显示出对他的深沉眷恋。那个捡瓶子的人带给她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

一个人的堕落与另一个人对他的长期腐化有关。在新华的叙事艺术中,有很多禁忌制约着他分幻想。他不想变成了小布尔乔亚,像个怨妇一样没完没了地抱怨。

他只想用自己的肠子勒死自己。文学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迷信文学或许是他的精神疾病。文学污染了他的思想和精神。他发现其实他正在文学中死亡。

七月半的黄昏,燃烧着的冥钞以真理的面目横行。一个世俗主义者和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怨恨地狱,一个创造天堂。在新华自印的诗集里,他唱出许多不一样的歌曲。拉丁美洲的文学、欧洲的文学,让小宋自由。这些一本本堆积起来的精装书籍像拥挤货摊前的幢幢人影,看得新华眼睛酸胀。他像一个直过民族,从文学的一无是处者妄图登上最高的殿堂。黑颈鸬鹚和绿脚鹧鸪都在嘲笑他。他徒步走向栓门,那里没有种老、质纯、色正、水头足的翡翠,有的只是诘屈聱牙听不懂的语言,交易菌子的语言。让人恍惚听到此粒正在讲述她摘橙子的往事。新华在细雨中的张望,张望着自己。作为一个文学的骑士,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前额一片净土,

只有他觉得他自己写的都是实情。他希望在他死后,在他的棺材里,在他的躯壳周围摆着几本书,所有的书都合着。有一本的封面上,一个女人迈着倨傲且从容的步伐,是一个新华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他深沉、随和,从不敷衍别人。他知道,时间长了,记忆就消失了,人一死,痛苦也就没有了。他被此粒的可爱折服了,他已经爱上了她,她也答应某天晚上来陪他。这些杜撰的幻景使他仿佛觉得确有其事,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和她做长久的朋友。

她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鼻翼在风中颤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蠢货。只有被风刮进来的人才会整天悠着别人出去,而此粒不会。她的眼中充满了能降下雷雨的云,云层渐渐增厚,她在咳嗽的同时也在抽泣。

新华还没有学会尊重别人,至少此粒是这么想的。他的文学观附着在每时每刻的日常生活和个人思考之中,从中看到更多的却是对清心寡欲的讴歌,就连那些如此粒般无知所带来的杂念,他都会设身处地地去感知。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从他的文字里都唱出庆祝大丰收的歌谣。他的作品没有鲜嫩,也没有绚烂,但他是奇谲的天才。在获取知识的幼年,有一个年长的人给予他莫大的帮助,这是人生的机缘。正如司汤达是雨果和巴尔扎克的老师一样,这位长者让新华的处女作便有了现代性,他在向人类文学的高峰攀登。文学对于新华来说,是最要命的事情,它引领着新华徒步,找到自己的风格和匠心,最后。暗暗地死。以自杀的方式完成对无知的诅咒。他喜欢牵丝攀藤,在若有若无的小雨中,对那个有些小小的讨厌的人写下一行行文字。

新华不喜欢在家里摆放兽骨和枯木,更不喜欢把自己的感情离岸信托吗。他没有上过重点高中,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孩子选的碰碰车的车速永远比大人的快。他只是为了自由而阅读,他不是克兰,不是雪莱,不是艾略特,布莱克、弥尔顿、惠特曼都影响不到他。他通过显微镜来观察人,把人常见的毛病都陌生化,因为写作是抵御抑郁的最好方法,他的前辈,那个引路人,告诉他,“你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可以变成谁。”

此粒成了新华的生死命门,他那完全暴露在此粒眼前的小心思像一只刚刚出窝的鸟儿,头、眼、嘴、翅膀、双脚,都隐藏不住。新华想要把他留下的脚印都捡拾起来,但每次想起此粒时的心神不定,就像牙缝里突如其来的异物,深深嵌在指尖永远够不到的位置。新华砍断这不愉快的记忆,从茬口迸溅出汁液,这些液体顺着他的神经又流进土里,流到他的包头上、腰带上、绑腿上,在明媚潋滟的阳光下,这些水幻化出恨天高、松子鳞和大玛瑙。

新华变成了灰,和刀条脸一样。他们曾经互相吹捧,他们是亲密的文友,他投桃报李。刀条脸发给他一首诗,并说,“诗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李老师,您是群发的还是单独给我发的?”

“单独。”

“我很激动。”

“哈哈,兄弟指教。”

“不敢。弱势的羊在歌里,在音中,在花下,在用繁衍体现着生命的意义。李森祈求着三件事:轮回的生命、静止的世界和永恒的原乡。李老师的风格在变,在寻找着胸膛里的山、水和田。李老师的诗不是梦呓,而是调子,是呼叫,是画布里巨大的轰响。”

“兄弟说得好!”

“李老师写得好,句句都体现着诗意,不做作,不呻吟。读李老师的诗,似乎是坐在影院的第一排,仰着头在欣赏一幅幅连动的高清画面。”

“哈哈,好兄弟,知我者。”

“李老师一连串富有诗意的断想,确实会打动读者。”

“只能打动个位数的读者。”

“真正的好诗都是小众的,是被懂诗的人供奉在内心庙堂之上的。”

“是的,极小众。”

“李老师的诗歌有自己的性格,异质、有光,单这一点,绝大多数写诗的人都做不到。”

“很多人看不出来,有的看出来的人,也装作看不出来,哈哈。”

“李老师赞美比宗教要神圣的多的生命,赞美浑然天成的自然,在近景和远景的切换之中,让读者在字里行间找寻共通的情感。”

他们都是互相吹捧的王八蛋。不,不是互相,是新华单方面地捧刀条脸的臭脚。尽管新华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神圣的文学,但他惯常地丢了西瓜去捡芝麻。他像喝足水的燕麦,四面延展,最后流淌在桌上。这蹩脚的比喻提醒新华,把步子收小,慢慢来。

刀条脸行事古怪。

新华问他,“你家有围棋吗?”

他回答,“以前有。”

“现在呢?”

“现在也有。”

新华心想,你直接说“有”,给行?莫非你要学习周老师,我家门前有两棵树吗?

新华问他,“你打过95吗?”

他回答,“我第一次打100米,就打了85环。”

“你确定只打了10发吗?”

“确定,所长可以作证。”

新华心想,局长作证都不信!

他再电话那头说,“新华吗?最近在忙些啥?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我听说你在哪里哪里上班……”说了大约有15分钟。

新华插不进半个字,等他停顿唤气的须臾之间,终于硬生生钻进去几个字,“李老师吗?我是新华啊!”

他怔了半秒,竟然未说一字,把电话直接挂了。

新华心想,即便打错电话,既然对方是熟人,好歹寒暄两句,解释一下,说拨错了之类的话也好,居然直接将电话挂断,岂有此理?

刀条脸喝得酩酊大醉后,老婆居然没有骂他,他感叹,“浪费了我一顿大醉。”

他说,“太给力了。哪天我请你喝酒。”

新华回答,“我胃疼,戒酒了。”

“太给力了。哪天请你吃鸡。”

“我不吃鸡头、鸡脚、鸡屁股。”

三个小时后。

他脸上挂着泪痕,“新华,睡觉了吗?”

新华实际在看书,“已经睡着了。”

“真怕你睡觉了。”

“真睡着了,在打鼾。”

“刚与孩子交流完,我就删掉了内容,哭了。”

“你是李老师吗?不是你的风格啊。”

“这两天被培训折磨地哭了。领导甩手不管,我们几个人难了。”

“是心里哭吗?”

“脸上也哭了,你那么厉害在手机上完成的讲话主持词。”

“我一直用手机里的备忘录写作,已经习惯了。你别哭了,做好加减法就行了。”

“注意保护视力。以后还要打游戏的。”

“还被你说中了,我的视力明显下降,听力也不行了,就像在捞鱼河里捕捞到的那只小龙虾。”

“人老了,多保重。不要太拼身体透支。”

“收到。”

他问,“几点了?”

新华回答,“11点了。”

“11点过几分啊?”

“11点54。”

新华心想,那不就是十二点吗?

新华在中信搞了一笔消费贷款,随贷随有。他想装修一下他的老宅,一个两室一厅的旧房子。旧房子的单元门口长着五棵桑树,一个种着瓜豆的小菜园。其实他更想住的是小院,有牛屋和猪圈,一半是瓦,一半是草的砖基土筑房。院子里会种石榴树和栀子花,果粒饱满,花香冲鼻。他喜欢穿细白布上衣,黑洋纱裤子,这才像个小说家。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的君子喊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话还没说完,等就灭了。

“如果你饿了就去吃火锅,如果你累了,就来找我泡泡脚吧!”

天边的余光退尽了,栓门大山的影子被擦掉了,月亮散发着香气。天气骤然变冷,没人来了。他们的数量比客人多,客人的数量比厨房的萝卜少。他们娇声浪气,声音含含糊糊。小餐厅十字绣里的两株檐卜和几束菖蒲也缩了起来。白日好过,长夜难熬。此粒两手拢着一杯热茶,低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十年前,在华宁老家,这个点,她应该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放狗,挡鸡窝。

四邻大多对她持欣赏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