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头发花白,有点儿像泰国的猪皮卷。他撞在一处暗礁上,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它被水里的冰块裹住,头发漂在水面上,变成了膨胀起来的猪皮卷。他的手机里只剩下一堆过往的消息和对话,在这些对话里,可以看得出新华想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说事情的客观和周严。很多事情,他都先按下不表露,核爆炸没用,核威慑才有效。沉默,就是一种威慑。用装聋作哑来偃旗息鼓是一种好办法,因为很多事情都是起点明确,终点模糊。
新华的整个身体都成了一部程序紊乱的机器,衣冠不整,像是从砖缝中钻出的无名植物,消瘦、迟缓、隐蔽,但却倔强。
离开栓门八天了,他觉得,再过八年,此粒在他的大脑中都不会被灰尘覆盖。但奇怪的是,此粒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来到他的梦里,他的梦里没有丝毫此粒残存的印记。她动人的笑容和没有任何装饰的笑容,从来没有来过。她在他的记忆中依然很清楚,这记忆里布满了毛细血管,倘若撕裂他,它就会渗出血来。这记忆是可怕的,他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他像燃点很低的油,遇到一丝火星都能熊熊燃烧起来。一个陌生女人的笑声、抒情歌曲里的某一句唱词、钢琴琴键的撞击都能让她在他的记忆里复活。电单车、菜市场、曾胖子火锅店,这些平面里的东西会立刻变得立体起来,让他久久回想着,微微地笑着,直到他手机的闹铃依惯例开始嗡嗡叫起来。
回忆总是单薄的,像沉酣的夏风,掩来的暮色,毫无生气。在他的回忆里,她活泼动听的声音,脸上洒满的雀斑和“旺仔”在她身边欢快跳跃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了黑色的裂缝和结痂的伤疤。
此粒依然没有到他的梦里来。
她说过,她是狐狸精。所以她的骚气象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处走,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她潆洄在滩头,她的笑声经久不绝。每到晚上,他独处的时候,她就会从电脑屏幕里、翻开的书页间、从反光的桌面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在公交车上、地铁里、饭馆里,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到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割过双眼皮的、下颌略宽的、眼睛湿润的、笑起来动人的,喜欢说“哎呦”的。这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他,像粗粗的麻绳紧缚着他,让他看起来无比僵硬。
他渴望把她作为一个话题跟什么人聊一聊。然而,刀条脸是不屑于谈爱情的,他只喜欢唱K和开极品飞车。再说了,谈她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她会爱他吗?难道她想和他在一起吗?难道她还会回绿城吗?但无论怎么想,此粒依然占据了着他生命的绝大部分,像掷进他胸膛里的一把铁叉,叉着他,将他无数次抛起,砸向乱石。他的脸被割裂得支离破碎,上半身被撕碎,
他厌恶老女人,她们松弛的脸就像嫉妒的母狗,他们灰色的头发就像啮齿动物板结的皮毛。他希望他们就像吸尘器进气口的灰尘,一接通电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粒给他做了一个巨大的壳,这壳深邃、粗粝,像温热的壁垒。
康复医院里的呆滞和僵硬更让新华丧气。刀条脸的母亲就住在这里。
这里都是些呆坐在安乐椅上望着窗外的人,瘦成皮包骨眼球暴凸的人,哭泣、发脾气、摔东西的人,流着口水的人,走路摇摇晃晃的人,大小便失禁的人,失去心智的人,肌肉在萎缩的人,使用助行器慢慢挪动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接近光头的毛寸。
每天都有死亡发生,一个黑色的裹尸袋会把一个躯壳从病房的床上转移到灵车上,人就像一只老鼠,最终都会被定位有罪。盯着远去的灵车,新华心里会翻腾起紧张和厌恶。从他的嘴里会发出些表示抗议或厌恶的声音。但刀条脸听不清楚。
厌恶让他的眼睛粗糙而暗淡,他的眼球就像口袋里放了很长时间的水果糖,剥开糖纸,里面的是一块沾满纸屑的变了色的糖块。他盯着灵车看了一会儿,仿佛尾气在吹着他的脸,一直吹进了大脑,把大脑里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好在院子里的银杏树叶都变黄了,簌簌低鸣着落下,与枝干分道扬镳。在下落的过程中,树叶被风冲打着,涤荡着,他们落满了草地,仿佛盖给草地上一层黄色的布料,起起伏伏。
看到这入冬以来最美的景色,新华费力地恢复了原来优雅,呆滞的表情随之消失。他抬起胳膊,做了几个扩胸运动。
巍子山,青云观,一早,新华没有睡好。
新华在他们的门口停了两秒,放下了他无声的再会。
巍子山最高的几个山头因为满是冷杉而呈墨绿色,像几只戴了小丑帽子的乌龟。山门忽然变小了,小得跟整座山的高度不成比例。新华还没有出山门,便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站在石台上。关于这种女人,只留存在道长曾经的话里。道长说过,青云观北边五里地,有个女人在烤烟房里负气上吊,从此,每到夜晚,观里每个人的耳朵里都会涌进木头的断裂声。第二天,却寻不到折断的树木。道长不得已做法,将女人的坟墓用超大号铁链团团围住,再用桃木灰撒上一圈,这作孽的女鬼便不会再兴风作浪。
石台上的女人,二十几岁,清早的露水让她的头发软塌塌的披在肩上。新华能注意到她的眼睛周围透露的紧张,尽管这双眼睛现在看起来呆滞无神。女人身着一身白衣,这衣服像是露水的衍生品。
新华问,“施主到此何事?”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指尖点着大腿的侧面,摆出一种在新华的大脑里可以重叠的姿势。
茂密的冷杉把新华的回忆掩埋了起来,他没有多想,走出山门。群山像宽广的海面堆起的浪头,容得下无数想避世的人。朝阳下的顶峰,像港口的浮标,从峰顶隔着寂静传来一声声长臂猿的歌。冬日的巍子山也会盛放着绚烂和芬芳,花道两旁的羊肠小路似乎是对森林的侵扰。玫瑰的棘刺会划开了新华的裤脚,淡紫色的花瓣鄙夷地望着这个从绿城来的人。
新华的早课是两小时的冥想。
一个人盘腿静坐,没有愧疚,没有希望。暂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时间和自己没有关系。闭着眼睛的新华就像一张别人偶然间拍下的照片里面的人,他注定见不到镜头背后的摄影师。女人的出现打乱了新华的思路,他的大脑里满是倾倒的篱垣和颠三倒四的句子,还有虎、蟒蛇、穿山甲、鹿、岩羊、猿猴、豹子,除了这些,那两个手拿竹竿的顽童告诉他的蛇精,也反复出现在他的大脑里面。有一条有人腰一般粗,另一条有水缸一般粗,都是白底黑点,只有老人和儿童能看得到,青壮之人没有这个眼福。新华又一次为他的怯懦忧心忡忡。
新华回到青云观的寝室,发现珍藏的一片普洱茶饼被人掰去了一块。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除了盛产传说和大大小小的野兽,就是离奇古怪的事。
新华自忖,周围香客多为有钱之人,不会贪这一点东西,清修的道人更不可能。
翌日,同为修道的刀条脸,告诉新华昨晚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见从墙壁走出来一个女人,形貌与新华见到的白衣女人相似度达十之八九,女人在梦里告诉刀条脸,我白天拿了新师傅的一点茶叶,招待贵客。
新华听闻遂恍然大悟,加之巍子山狐仙传说早已有之,便断定,这白衣女子便是自几十年前修炼成仙的那只白狐。
新华拿出三柱香,点燃。在这个灵魂漂浮、鬼魅憧憧的世界,是需要这些仪式的,给漂浮在山上的孤魂野鬼、神怪仙精烧几柱指路的高香。但是燃过的香灰是弯的。
新华还是那副忧郁诗人的模样,落落寡合。
他和刀条脸下山。
云层堆积的灰暗天空越来越暗,那些铺在山谷间的东西,如地狱之火一般燃烧。太阳下山后,他们明显感到风变得硬冷起来,头顶的星星硕大而清晰。
他们想找一处酒店投诉,但正赶上山下搞荷花旅游节,游客很多,大小酒店、客栈、民宿爆满。最后找到县城边上的一家偏僻小店,也没有空房间。
店主见他们二人无处安身,便说,“街对面有一处空房,是我一个远方亲戚的房子,但这几天正在办丧事,亲戚家的儿媳妇不在了,尸体还停在正房,明天发丧,如果你们不害怕,我就和亲戚说说,让你们在偏房住一夜,房价给你们打五折。”
新华心想,就住一夜,把门锁好,怕是没什么问题。店主领他们拐进街对面的一个断头巷子,巷子尽头没有路,是一片荷花田。院子里挂满了挽联,立满了花圈,正房中间停着一具尸体,头发很浓密,盖着纸做的被子,有两个小孩披麻戴孝跪在遗体边上,前面点着蜡,焚着香。店主和亲戚打了招呼,简单收拾了一下一楼一底的偏房的床,叮嘱他们明早在店里结账,便走了。
屋子里的所有家具上都覆盖着一层微尘,整个屋子像是一趟驶往衰老、孤独、回忆之地的再不会返程的单向列车。屋内四处弥散出淡淡的阴森之气。褪了色的雪青窗帘、卷边的旧书、失去了光泽的金属茶缸,无法辨认的老照片。
新华和刀条脸躺在床上,头冲外,脚冲墙。刀条脸觉好,头一挨枕头便着。新华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凌晨,新华突然听到有风吹纸张的声音,但仔细听,又觉得不像风吹的,似乎是有人把纸翻来翻去。新华爬起来看,看见一个女人已经站在了他们头顶,新华赶紧眯起眼睛,从眼睛的细缝里窥视。
那女人头发梳得很整齐,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身体微胖,皮肤很白,像猪油。她在刀条脸头顶把身子慢慢弓下来,撅起嘴,靠近刀条脸的额头,像是在吸什么东西。新华赶紧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几分钟后,听见没什么动静,掀开被子一角,发现女人不见了,刀条脸还在呼呼大睡,但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新华头皮一紧,刚才那个女人肯定吸了刀条脸的阳气。估计她一会还要来吸。新华立刻叫起刀条脸,两人穿好衣服,冲出偏房,发现那具正房的遗体还在,但纸被却被抛在一边,守孝的两个孩子早就回去睡了,只有三炷香还冒着青烟。他们赶紧跑出院子,一路往东。
半路上不见了刀条脸,新华折头回去找。他走得急,步子快,感觉自己的皮带扣顶住了肚子。
他低头一看,一双眼睛如同冰雪覆盖下最澄澈的冰凌,正在笑盈盈地望着他,表情里带着纵容。大地开始颤抖,街上的黑狗被惊吓得无故乱跑,挂在房檐下的灯笼开始乱晃,街边电单车的警报器开始有规律地鸣叫。除了新华自己,整条街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了。
是的,她不是鬼。她还是那个憨头日脑的傻姑娘。
新华不希望这回归的爱情短暂得像孔雀开屏。他心里忽然升华出悲壮和苍凉很快就被一口咽下去的一口痰消弭了。
“请问此粒在不在?”
“现在没有了?”
“她请假了吗?”
“没有了。”
新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没有了”的意思是不是此粒已经走了,或是为了躲避他而换了个号码。在浩瀚的猜忌中新华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她的指涉。
新华要喝酒。黄昏,徒步,背一只军用水壶,灌满窖酒,沿着绿城的无名公路走了十余公里,中途几近失声痛哭。几乎没有人知道黑夜有多么美。
新华爬上路边的小山,用喝酒的理智战胜了思念的欲望。他哼唱着新华式的哀歌,荒腔走板的嗓音似乎要让整个黑夜听到。他找了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他往树下一坐,遥望着经开区的方向。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已经失去她,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最伟大的神才能知道。他们的相逢变成了一首最精致的短诗。
酒会带来狂妄和绝望,他喝完了满满一壶酒。他觉得自己光芒四射,托身高塔,觉得自己能够势吞大宇宙。直到月亮爬上了半空。
他站了起来,脱去了羽绒服,认为自己是一个身坯巨大的怪物,手持一把鬼头大刀。百兽都会听他调遣,风雨都会服他呼唤,他知道雷神在天上的足迹,明白鸟雀聒噪的语言。他的嘴唇黑红,手臂粗壮,背脊上长出了粗粝的汗毛,他的脖子上挂满松果。
他捶打着自己,肉体的疼痛和他内心的疼痛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他的皱纹被忧伤的肌肉挤压得严重变形。他的头上掠过一道影子。这影子是潜藏在内心的弦,是渴望被爱,渴望被关注又羞于被关注,渴望释放左心房或者右心室里装着的摇滚,渴望剃个亮蛋或把头发留长,渴望一种彻头彻尾随心所欲的疯狂的写作,渴望成为一个夏夜的孩子。
然而,渴望的背面却是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不擅长打三角洲,不擅长K歌,不擅长血战到底。他无法以本性所欲的方式度过余生,他只能把自己包进一层用陶瓷制成的壳里,像一只在琥珀里游泳的苍蝇。他在自己的壳里行进,独自一人?其实不是。他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这个人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自己一拳,也不会是隐形的魔鬼,不会让他产生恐惧,他感谢他。
树、草、泥土好像在一瞬间被几十年的光阴洗礼,带着一种浑浊的暮气。一个萧索的、枯瘦的枝干,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背影,转身望着他。密密匝匝的灌木也开始移动。他从疑惑变成呆滞,眼泪来的毫无征兆,从泪腺沿着眼皮汹涌而出。
他哭得撕心裂肺,几近陷入颓境的咆哮。最后,他的声音机械而干涩,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所有的零件都被时间淋浇得狼狈不堪。
酒后,新华三天滴水不进,大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