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宝贝

山梁像牛背。

新华兜里揣着那个宝贝,沿着山路往下走,鞋底扫起一遛黄土。新华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象着自己银行卡余额的位数,想象着城里步行街上的此粒,还有那甩动的发辫。

有人说过,新华收敛一点就是作家。

朋友圈和购物车是最好的日记。新华翻看手机,自己自然还在刚刚脱贫的日子里挣扎。捏着生命的痛处,他不甘心,尤其是和一帮孩子打野球受伤后。

就在三周前,他和一个五年级的小男生撞个满怀,当场气短胸闷,轻咳一声,肋巴骨就疼。去医院一检查,果不其然,左五肋,骨裂。每次咳嗽,胸口就疼得钻心。看病花了他3000元(有1500元是借的),他只能自己背着,他不可能和一个小学生去计较。

就在两周前,县城,雨天路滑,一位戴眼镜的姑娘穿着雨衣,骑着共享电动车,从后面冲了过来。还好,只是人撞了过来,车没撞过来,在人车分离的瞬间,姑娘的一只胳膊打在新华背上,她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你这是要来撞我啊!”新华大喊一句。姑娘表情痛苦,在湿乎乎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充满了委屈和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新华急忙收起伞,立在树脚边,“要不要我扶你起来?”“不用了,我自己慢慢起。”新华帮她把沉重的电单车扶起来,用脚撑撑好。姑娘站起来的时候,新华看到她的半条裤腿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她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对不起啊,那里有条缝,车轮被卡了一下,真不是故意的。”姑娘瘸着腿,还在忙声道歉。“要不要我扶你在路边歇一下?”“不用了,你拿好你的伞。”姑娘扶着摔得不能再启动的电单车,一点一点缩着走向路边。新华也有过在雨天骑车摔倒的经历,因为单车道和盲道之间有缝隙,车子极易侧滑。

新华不知道幸运女神是对自己不好,还是对自己好。

他摸摸自己的头。

他的头皮上有一道马蹄形的疤痕,稀疏的头发让这道疤痕暴露无遗。三个月大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从单车上摔下,脑袋顶上靠右侧的头骨被摔瘪了,就像一个有着凹坑的军用水壶。医生只能切开头皮,在脑膜之上插进一个撬棍,用修车师傅恢复钣金的方法,将还未完全长硬的头骨顶出来。算命的说,这个马蹄印,注定让他一辈子受穷。

阳光顺着枝叶的缝隙钻过来,照在繁密压枝的青果上,新华跳起来拽下一颗,咬了一口,笼罩在他五官上的是狰狞的酸涩。一阵迷路的风像淘气的孩子,冒失地冲来撞去,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它们揪住新华烟缕一样的头发,乱乱地摇晃。

新华在掌心吐了两口吐沫,把站起来的头发抿了抿,多多少少能遮盖住他栗色的头皮。夕阳拉长了新华本来就消瘦的影子。他急于找到一份第二职业,哪怕是一份被人嘲笑的工作。

出力的工作一向不难找,县大坡上有一块空地,想要揽工的人都在那里等活干。两手空空的新华像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人群里,等待着用工的老板施舍一份工作。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端着茶杯,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一伙人立刻围了上去,新华也莫名其妙地挤进了人群,人群像一堆被扫帚扫过去的干树叶。

男人眯缝着细长多褶的眼睑,挤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一个清杂物的活,要10个工,一天100,谁报名?”男人的茶水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晃来晃去,细细的热气袅袅上升,然后在杯口盘旋,留恋着舍不得散去,慢慢融入空气。

没有技术和经验要求,这么低的门槛,各个都乐意干。这些散发着汗臭的人,永远都对无所事事的生活感到焦灼。

“登记名字。”

男人放下茶杯,坐在一旁的路障石上,从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绿皮的小本子,开始登记姓名和电话号码。围成一圈的人群立即条件反射似的站成了一行,他们伸出狭长而憔悴的脑袋,准备接受男人的挑选。

男人按照顺序依次查看揽工汉们的面相和身体,符合他要求的便记下。新华踮起脚尖,把目光从人群头上扫过去。他数着自己的位置,第11个,如果他前面的10个人都被选中了,那他也只好当一名陪跑者了。

第10个被淘汰了,新华仿佛在激浪中抓住了一块礁石。

“你哪里的?”男人的目光硬着劲,盯得新华脸上生疼。

“绿城的。”老虎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以前干过吗?”

“在家干过。”

新华听见从他身后发出一阵哄笑,一群从渴望他也被淘汰的揽工汉嘴里、脸上、浑身爆发出来的笑。

这些人都咧着嘴,眼角的笑纹如枯枝般结在他们脸上,因为踮着脚,所有人的脖子都变长了,裤子变短了,吊着裤腿,露出他们赤红的脚踝。

男人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着新华,用苍如树皮的嗓音对他说,“叫什么名字?电话。”

新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面轰轰隆隆,整个人都陶醉在令人后怕的兴奋中。

“新华,136******。”

“齐了,你们十个人,明天,还是这个点,带上橛子、铲子,过时不候啊!”男人提高了嗓门,眼神凶狠,近似冷酷。仿佛这副凶脸孔将不会发出好声气,叫手底下工作的人永远活泼不得。

他一只手揪着下巴上的一撮胡须,神经质地捻来捻去,另一只手将绿皮本塞进裤兜,端起茶杯,像来时一样,穿过人群,走了。

新华觉得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开了,像是要自动分解成一块块个体。他坐在刚才男人坐过的圆柱体石头上,感到血液击打着太阳穴。原来在县大坡找工作这么容易。

当新华的眼神与姑娘相遇时,他认不出来。

云彩被天上的风拉成了薄薄的长条,自东向西,布满了大半个天空。姑娘站在云彩下面,笑眯眯地推着车。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姑娘半泻在后颈上的浓发,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新华高耸的眉弓给他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探询的表情。他想不起来,这个脸上印着纯洁而神秘的天使般的笑容的姑娘,究竟在哪里见过。

还在坐着吹散牛的揽工汉们的目光早已从地面和天空挪到了姑娘身上,新华自然也不例外,一种在他体内奔腾着的野兽的力量早就跳出来与他的理智进行着殊死的对抗。

“你不认识我了吗?”姑娘挺着她那淳朴得如同从未有过风污草沾的胸脯,依旧笑盈盈地望着新华,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馨香。

新华瞥了一眼揽工汉们纷至沓来的眼神,像一尊泥塑直挺挺地坐在姑娘射出的一方目光里,脑袋摇得如同筛糠一般。

“我是一个礼拜,哦,不,两个礼拜以前,差点从背后撞到你的那个,那个人啊!”

新华终于想起来了,脸上满是阳光遮不住的愕异。但他又不敢确定,那分明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姑娘啊。

“你不是近视眼吗?”当新华吐出“近视眼”三个字的时候,在一瞬间感到委实不妥,自惭的薄汗立刻浮在他脸上。

姑娘哈哈笑了起来,停不下来,似乎要把笑声拉长到一个季节。姑娘的笑声像一阵风,要把新华驱赶到揽工汉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今天戴的是隐形的,”姑娘停好车,左手托着微倾的头,手指俏皮地弯曲着,慢慢挨近唇边,“怎么?不像吗?”

新华的脑子里有两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着他的回忆。

“像呢,像呢。”新华终于将不可靠的记忆坐实了,并试图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你没事吧?那天。”

“擦破点皮,”姑娘表现出一种大大咧咧和过去就过去了交织在一起的深浅浓淡,随之又是一个很柔很飘的笑,“你在这里揽工吗?”

新华不愿意在姑娘面前让自己看着像一个潦倒的人,他力图用嘴里的嘟嘟囔囔和断断续续把这句问话快速地跳过,“嗯,啊?那个,咳咳。”

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很聪明地拿出手机,把手机的内置扬声器对准耳朵,留心听着一句似有似无的微信语音信息,就像在海滩上随便捡起一颗贝壳,煞有介事地盯着贝壳看了一会儿。

“我在街对面开了一家奶茶店,进去吹吹空调啊?”

新华从石头上半欠起身子,有一点点小激动。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拒绝美女的邀请。新华既满怀希望,又想消磨时间。

不大的店面色调清新,外墙粉色加白色,内部复古的装修点缀着各式各样的小挂件。整个店面,随处可见女主人的精明与细心。

吧台后有一个工作人员正在娴熟地准备原料,店里已经坐着一位顾客,用眼角的余光窥视了一下新来者,似乎从新华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可笑之处。

“喝点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推荐一款?”姑娘在包带下歪了歪头,取下背包,塞进吧台下的柜子里。

“好呢。”一进奶茶店,新华的紧张感顿时被这扑面而来的清爽感消弭了许多,店里的安静和舒适恰恰是最对他胃口的状态。

“那我给你推荐灯泡奶茶吧,它可是我们店的灵魂啊!”

姑娘亲自去制作,看得出来,她格外用心,就像在院中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枝玫瑰。

“瞧这顶料和底料,瞧这渐层的感觉,是不是舍不得喝了?”姑娘端上来一个倒置的灯泡,金色的螺丝口下种着高大的印度月桂树,平静的湖面上漂浮着土生土长的睡莲。新华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塞进去的,但它们的确让这杯饮品看起来更吸引人。

“看着就好喝。”新华说了一句人人都会说的俗不可耐的话。

“你没听说过‘快半步’和‘加戏’吧?”姑娘把手表往上捋了捋,圆圆的表盘对她纤细的手腕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些,“我喜欢在饮品里加些创意,让他们看起来更有光彩!”

是的,很有光彩。除了树和莲,还有浮在饮料表面上的咖啡粉,他们将对新华的味蕾完成一次爆破式的轰炸。

新华衔起吸管,嘬了一口。这是新华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想要拥抱一个女人的愿望。看着姑娘的印染画,老虎又收起了他邪恶的想法。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新华。”

坐在对面的姑娘把手臂往前挪了半寸,“我叫魏来,是不是像个男人的名字?”

“有点像。”

“你再尝尝我们店的科尼红肠吧,配灯泡奶茶,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

新华不假思索,随口答道,“好啊!”似乎魏来给他的所有东西他都会来者不拒,魏来说出的所有话语他都照单全收。魏来给死气沉沉的新华体内注入了一种散发着奶茶味的躁动,一种新的生活。

新华想为魏来做点什么,趁着天亮之前。

县城的斜拉近水平台边,几位钓客正一言不发地穿饵、扬竿,在他们古井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夸张的表情停留过。所有人都在静候喜欢感情用事的鱼儿来咬钩。每个人身后的小桶里都有五六条不大不小的鲫壳鱼,肆意地在水里穿梭,似乎要寻找桶壁上可以钻出去的缝隙。

近水平台位于一个商业区和沐春湖的幽暗岬角,很少有人来干扰,这里成了垂钓爱好者的法外之地。当新华把钓钩抛出去,把嘴角的香烟点上的时候,他发现摆脱了城市的喧嚣之后,自己会重新获得内在的精神自由。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空空的钓钩,让新华渐渐失去了耐性。这钓钩是在戏弄他吗?在水里,它是直的,在空中,他又恢复了原状。周围的几棵柳树,像几个穿着黑衣的僧侣,正静静地看着新华。在一次次抬起钓竿的失落里,新华全身的毛孔收紧,不再像植物一样自由呼吸着外部的气体。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契约的奴隶。

新华想起了灯泡奶茶,请赐予我一点运气。魏来的奶茶像太阳一样伟大,是光源一样的存在。

新华的酒糟苞谷不是没鱼吃,而是什么时候吃。魔幻的钓钩仿佛忽然之间扩展了它的生命,在沐春湖里遨游起来。鱼儿们像一头头被绑在案板上的牲畜,被焕发出无限生命力的小钓钩一条条宰割。

受辱多时,一下子被满足成这样,新华简直有被撑着的感觉。他的桶已经容不下这许多的鱼,他用眼睛贪婪地搜索着别人的空桶。

淡黄色的朝霞正在从容不迫地弥散,新华急于将两桶活蹦乱跳的鲫壳鱼赶紧送去给魏来。

那几个工友长得很凶,瓦刀脸、高颧骨,很像新华想象中的匪徒。

男人让他们清理的洞穴很深,呈“8”字形水平延伸,里面到处是人工开掘的痕迹,很显然,这是一个刚刚被废弃的坑洞。新华和工友们钻进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蝼蚁不如。长长的坑道,幽暗、诡异、巨大而陌生,他们分明要去往一条不知名的时光隧道。

真可怜,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工友们也好可怜,自己也可怜,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工友们干得闲庭信步,而新华在动了几十下铲子之后便已气喘吁吁,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时间亦步亦趋走来似的。

新华一铲子下去,一个生锈的金属容器里,有一个亮晶晶的圆柱,像是一个袖珍的烟囱。新华一手拄着铲子把,一手弯腰捡起这个圆柱。捡起来后对旁边的工友说,“喂,你看这是什么?”

“这里能有什么?废铁一个。”工友面无表情,这是一张见多不怪的脸。

新华一听,便将那个圆柱,放到了自己衣服的口袋中,“废铁?废铁能有这么亮?都是气人有笑人无的家伙”。

坑道里的黏土和瓶瓶罐罐装了两车。渣土车就像两个会跳舞的幽灵,发动机拼了命地叫喊,声音拉得比麻绳还长。

从坑道里出来,几位魂斗罗基本上都是无伤通关,而新华的眼泡却有点肿。他的心咚咚直跳,拼命地往喉咙口上涌,像是受了过分的惊吓。太阳晒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让新华禁不住哆嗦。驾驶员猛踩油门,漫天的黄土将新华埋在里面。坑道外,一个老榆树上面,麻雀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对渣土车司机憋着一口怨气。

下到山脚下,新华脏兮兮的头发里浸满了疲惫。脚下的泥土变得虚软,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天旋地转。新华的胃开始不舒服,胃壁像是在被蚊虫撕咬。新华的眼神游离在漫天的黄土中,他看见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土色的世界。

新华终于吐出来了,他胃里的秽物像是音乐,汩汩流着,伴随着口水和粘液。新华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干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不敢给新华轻易诊治,因为只翻过两本医书的老先生根本无法确定他的病灶。

“一有怫郁,诸病生焉,”老先生抬着那只具有古典意味的鼻子,脸上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邪之所凑,其气必虚。”

“邪!”新华狠狠白了老先生一眼,脸变得紫胀,一肚子脏话似乎一扣扳机就会从嘴里面射出来,射得老先生一头一脸。

新华最后还是忍住了。这位老掉牙的先生,永远只会看头疼脑热,好像压箱子底的旧衣服,抖开来闻闻,除了樟脑球的味道,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人管新华,各种难言的情绪汇聚在一起,从他的身体内部汩汩涌出来。

县医院的几个医生诊治过后,也没有确切的结论。有医生说像是感冒了,有医生说像是中毒了,还有医生,说他得了阑尾炎。

新华想把手伸进说他得了阑尾炎的医生的喉咙里,拿出他的心,握在手中捏碎它。阑尾炎的症状是腹痛,好不好?

新华的头发开始脱落,两臂的皮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红斑。

县医院的医生束手无策。

“到底能不能确诊?感冒药我吃了,胃也洗了,该打的针水我都打过了,怎么越治越像要死了?”新华的委屈和疑惑像清晨的浓雾,迅速张开,重重地笼罩在他周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医生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病,所有人都没有发言权,除了沉默,就只有深淡不一的红晕一朵朵地盛开在他们的脸上。

新华紧张的、慌乱的情绪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它们在聚集着更大的能量,试图在某个特殊时刻全部爆发出来。当新华冷静下来,把心里那些类似于悲伤类似于恐惧的东西全部蒸馏提纯之后,他忽然发现,唯一还存留在他心里的是奶茶店里的姑娘。

需要去BJ诊断。县医院院长最后拍了板,所需费用先由医院垫付。

四处升起一股股烟雾,然后弥漫在病房里,随着空气的吹拂,它们越加浓重厚实,似乎要将新华包围起来。新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人生唯一的幸运就是有人不想让自己死。

BJ协和医院的吴大夫在查看过新华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马上请来了解放军307医院、北医医院的专家,一同为新华诊治。毕竟是医学专家,经过他们的研究,很快就得出了结论:新华这是得了放射病,也就是人们说的“被辐射了”。

但医生并没有在新华身上找到放射源,他只能先住院。

新华在床上辗转反侧,“放射源”,这个新名词,像他家的柿子结在他的脑子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

新华从来没有做过打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的龌龊事,但他总是没有好运气。新华丢过一本书!丢了就丢了,不就是一本书嘛!但书里面还夹着新华的手机。新华没有朋友,他的邮箱里面除了银行的信用卡账单,就是邮箱小助手的温馨问候。新华的手机来电除了闹铃,就是快递小哥。孤独灌满了他的全身。

新华自认为自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的东西哪里有一点缺陷他都无法容忍。新华经常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似乎自问自答是他释放减压的一种方式。他总是咬牙切齿地活着,是痛苦吗?不是。是焦虑吗,也不是。新华看到主人阻止小狗,他会发出“春天来了,也不让人家玩玩”的感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放射源”联系在一起。

和新华同在一个病房的是一位退休二十五年的处级干部,形似骷髅,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还有仅存的判断力。下午,病房外走廊上宣传栏的玻璃突然碎裂,碎成颗粒的玻璃铺洒在地上。她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以为是地震,半分钟之后,她并没有听到人们四散奔逃的救命声。虚惊一场。她对匆忙赶来的护士说,“天气太热了,玻璃自己炸裂了。”

炸裂的玻璃让新华想起了外套口袋里那个圆柱体,露出一截的圆柱体微微闪光,像玻璃,更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时而膨胀,时而紧缩。

新华指着放在凳子上的外套,说不出话来,颤抖的指尖告诉护士,那里有危险!但俏丽的女护士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对新华来说,这种尴尬裹挟着一些失望情绪。新华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陷,快要掉进万丈深渊。

有人直接喝沉香粉,有人直接喝檀香粉,那不是补气,而是泄气。新华像喝了一罐沉香粉和檀香粉。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盘踞在病房一角的折叠床,这狭小的双人病房,在新华的眼里尽是荒芜。

让新华有些许安慰的是魏来发来的微信,“静心养病,天塌不管。”

新华知道,这不是爱情,只是一个相识的人发来的礼貌性的问候。新华透过窗户,眺望着对面公寓楼里所有不曾被书写然而确确实实生活着的无聊着的男男女女。他想知道魏来现在在干什么。他希望他们在约定俗成的法则之下,在他头脑里虚构的时空之中发生点什么。但这只是新华的一厢情愿,魏来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住在哪家医院,得的是什么病。新华在魏来的朋友圈里找到的只是她的无病呻吟。

“没有甜甜的文档,只有傍晚时分的快乐”,魏来牵着她的萨摩耶,只露出半张脸。

“习惯了不该习惯的习惯,却执着着不该执着的执着。有时候,在乎得太多,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折磨。”魏来带着宽边的遮阳帽,用手机的美颜功能将自己修饰得白璧无瑕。

新华只能从朋友圈里了解魏来的近况。以前被塞进网兜里的长发,如今被编成一条漂亮的三股辫,服服帖帖地躺在她的胸前。可能是忙于奶茶店的生意,八个字的问候像是绝唱,老虎的微信她从未回复过。

“我去你店里,店门是锁着的,我把桶放在门口了,你看见了吗?”

“再不吃就臭了!”

“看到鱼了吗?”

“灯是亮着的,我发誓,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新华指着圆柱体,眼睛挣得老大。

新华对着灯发誓,医生护士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专家带给他的痛苦,比委屈更加困扰着他。这是一个用吸引机、供氧机、监护机、输液泵和紫外线灯构建的世界,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被所有人掺入了黑色。

吴大夫使用了3支进口针剂,新华终于脱离了危险。

那个圆柱体也被证实,是钴60。

那一年,县城建了一座辐射室,保密级别很高。有人从上海购买了6支钴60,并放置在了辐射室的井中。负责这一任务的,是某环境保护研究所。

新华的头发没了,眉毛没了,胡子也没了。没了也好。死亡的阴影随着毛发的脱落,也逐渐屈居幕后。

医院花坛里斜生出许多弯曲的树枝,绿叶拥拥挤挤,几朵圆柱形的花蕊探出头来,亮得仿佛要滴油,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