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烟和酒,还有可以追回来的感情。
工作人员给此粒穿戴保护器具的时候,新华注意到对面此粒全程十分淡定,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此粒刚穿好不到两秒钟,就直接跳了下去。一般的女孩跳之前总会犹豫很久,此粒却十分果断,从准备到跳无缝衔接,趁热打铁。
对,就是头也不回地跳下去。
此粒衣着干净整洁,很爽利的样子。新华和此粒对视之间,此粒目光如电。新华想冲着此粒笑一笑,但那个没有成形的笑容却一下子僵在脸上。
“人狠话不多”,新华突然想到了这个固定短语。
此粒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新华有着一张俊朗的硬汉脸,目光凌厉,眼角带锋,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多数时间里,他的眼神是散漫慵懒的,可一旦聚焦,颧骨和唇部的肌肉便会骤然收紧,让人不寒而栗。
但此粒的眼神似乎更为犀利,深深地刻进了新华的脑海里。
仍旧面无表情的此粒在60米的弹跳绳末端甩来甩去,像一匹穿着牛仔短装的马,四肢踏浪,首尾穿云,瞬间秒杀了站在蹦极台上的所有男士。
新华心里有种被抽空的感觉,和十年前相比,新华已经没有了那种狂野不羁上天入地的劲头,他的摇滚精神不见了。在世界的眼里他已经彻底贬值。
新华望下去,四周有山有水、有田有林,而蹦极台上,除了几只样子呆呆的“鸭子”,什么也没有。新华两眼凝视着空气,整个人就像一团快要下雨的乌云。他的思绪跟着乌云飘起来,脑子里出现了被风吹动的两根绸带,有时绞在一起,有时各自展开。
别的地方都是十月小阳春,但这里的雨却一直扯天扯地地下着,似乎要把整座城市都要覆盖在它的火力范围之内,不放过任何一棵树、一座楼,甚至一个垃圾桶。
新华住36楼,坐电梯到一楼,如果中间不停,需要四十秒的时间。新华的视线停留在电梯间的墙面广告上,这似乎是每个坐电梯的人除了手机屏幕,眼神驻足时间最长的地方。新华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心里默念“管道疏通、家具门窗、墙面翻新、防水补漏、厨卫改造,家电维修”,最后一句点睛之笔让新华眼前一亮,“除了感情不修,啥都修。”
现在这个社会,除了感情,什么都可以谈。感情有一夜消失的恶习。急促的喘息、疯狂的尖叫,汗水的咸涩,凡此种种,什么都代表不了。人的感情比蜡烛还短。
新华坐在小区的亭子里,秋雨大如黄豆,池塘里枯败的残荷与偌大的蕉叶,被雨水打得飒然作响。夜色已完全和小区合为一体,之前隐隐的天光已消失在地平线。虽说是深秋,残留的酷热怎么也不见褪去,红掌、青苹果、发财树、罗汉松、鸿运当头、比利时杜鹃都奄奄发蔫,如同忘记带伞又急着往家赶的下班族苍黄的表情。雨水在地面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映出住宅楼的倒影。
新华很不幸,因为他还很清醒。新华拿出一个扁平的玻璃瓶,瓶里除了酒精就是灼热的头痛。
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考虑太多会亵渎未来。新华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精并没有带给他预想的平和或兴奋。
“只有收废品的才会嫁给你,所以我就收了你这个废品。”
新华的眼镜片后依然闪烁着恭敬谦卑逆来顺受的光,对于此粒的揶揄,习惯性地笑笑就踱开去。
新华想和她哪怕恶炒一顿,也比她对他一日日的凌迟来得痛快。
夜幕四合,繁星闪烁,天凉似水,万籁俱寂。
生活不简单,尽量简单过。
什么时候能活得像小区门口的保安?兄弟两个,哥哥上白班,弟弟值夜班。哥哥去外面找人,推荐给弟弟。
什么时候能活得像草窠里的蚂蚱或榕树气根上的蜗牛,或者是红豆杉、鳞花草、肉豆蔻,随便哪一种低等动物或植物?为什么要做人?为什么要比动物多这么一点点理性?新华想用头去撞命运,撞个头破血流。
他想把那纸撕个粉碎,他想把被悲哀和绝望彻底淹没的身体也撕个粉碎。新华站了起来,歪七扭八地朝前走,他的两只脚像踩在地砖上的画笔,正在画他在夜里做的梦。
悲伤可能持续一夜,但欢乐将会在清晨来临。
没有管束,新华要一口气睡个饱。他关掉了手机闹铃,深吸一口气,那缺氧的、不公正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一开始新华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折饼,但五分钟后,睡神便冲着他来了。
漫漫长夜对新华来说似乎只过了几分钟。新华翻身下床,换上冰丝五件套的跑步服,奔跑着钻进电梯,奔跑着跑出电梯。汗水从他的身上涌出,杂乱的头发里蒸发着雪白的雾气。新华一口气绕着小区跑了十多圈,直到自己的心脏发出了“打住”的警告。
新华喘着粗气,仰着头看着小区池塘边那满树的杨梅,就像小时候看人家脖子底下的领带。在一片青梅之中夹杂着几颗红艳无比的熟透了的梅子,日子犹如这些杨梅,不会绿一辈子,但总会绿一阵子。在新华胸腔河流的深处,激起一种对抗熵增的活动。
80年代生人有骑虎难下的迟钝,以及迟钝带来的平稳,冲杀或退守都会影响到风度。但新华要做出改变,在一片浓雾之中,那些属于年轻人的鲜嫩、朝气、野心、欲望,全都掉头走了过来。他的摇滚才刚刚开始。
他又一次来到蹦极台,他想再一次邂逅那个女孩,抑或仅仅寻觅情感上一种微弱的胎动。但那女孩再一次登上蹦极台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几次登上蹦极台呢?不言而喻,这分明就是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事件。
新华又跳了一次,神情委顿而悲凉,而且,显得异常孤单,不像一个自由落体的铁球,而像冷风中在树枝上摇动的黄叶。
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新华来到微信定位所指示的那所房子,房子在一条商业街的背后,隐藏在喧哗的深处,像是厚厚饺子皮里的一点茴香馅。屋子苍老破旧,拱门像一只凝神倾听的耳朵。新华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从风中走进通道,走上一段仄仄的楼梯。楼梯很静,新华只能听见自己的跫跫足音。
每层楼只有一户人家,新华猜想房子一定很宽敞。他敲敲门,门没锁,自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密布的绿植和大朵的鲜花,在浓稠的叶子和纷乱的花丛之间,坐着那个短头发的女孩。
女孩看见他,身体便像果冻一样颤抖起来。女孩的头发跟着抖动,衣服跟着抖动,似乎整个房间都在抖动。
女孩的目光透过抖动的空气开始和新华对视。但女孩的眼睛是清亮的,亮得叫人眼睛发胀,没有了上次的电光,在眼窝处漫成一片的烟熏妆给这副年轻的眉眼带来一股湿气,像是两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你怎么了?”
“我冷!”
“干嘛不穿厚一点的衣服?”
“是心冷。”
新华扯了个懒腰,一种筋肉伸张的快感跑进了他的大脑,“你失恋了吗?”
“嗯。”
“住在这样的静得发冷的地方,是会失恋。”
“现在是楼里人最少的时候,晚上就闹嚷嚷的了,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着火钳打孩子。”
姑娘的嘴角向上抽了一下。
“我没打过老婆,也没孩子可打,但一样被人甩了。过啥的日子!”
新华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单和无告全都哭出来。
“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所有的婚姻都是熬出来的。”
姑娘的嘴角又向上抽了一下。
新华的眼泪扑簌簌落在鞋上,干净得像明矾澄过的清水。
姑娘没有劝慰,好像哭的人是自己。
新华哭够了,眼泪流干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具没有水分的躯体,四肢硬邦邦的,眼睛硬邦邦的,就连心也硬邦邦的。
女孩还在抖动,果冻已经变成了一只被握在手中的雏鸟。
心之所思,皆是真实。
原来姑娘的工作牌就挂在蹦极台下的墙上,牌子上是一个留着长长黄头发的女孩,远看像一位外国员工。工号939。最下面的一行字是失物招领电话,一个手机号。
新华站在一盏脆弱的街灯下,微弱的光亮照在一堆建筑垃圾之上。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小人物,曾经生活过、爱过并且经常迷失在这个地方。
几个男孩邀约在一起,都是八、九岁的光景,本是哪吒闹海的年龄。但却一人抱着一个手机,低着头,像一群喝醉的羊。
新华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晾衣杆捅马蜂窝,不知道有多少玩尝,哪像现在的孩子。不过,转过头来想,那个时候,没有手机。
只有电视机。
阿尔塔夏手中有消灭大魔王格德米斯的“密贴”,所以才会遭到对方的追杀,所有男孩都想保护她,想成为格吾和人间大炮。
新华也不例外。他想保护阿尔塔夏,想保护他的老婆。
这些年的人生如碎片般涌来。当然,除了童年,前妻也会不可遏制地浮上来。他和前妻之间有一扇门,一个月前合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打开。
没有绝对的是与非,尤其是夫妻之间。
一个女人,学数学能读到博士,是这个只有本科学历的新华极为佩服的。有时会和新华谈起数学,数学有抽象美,有严谨美,有简洁美,更有对称美,数学对于她来说,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
肚子里没墨水时,不要硬装文化人。新华不懂数学,更不懂数学的“四种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眉目声口,他心里想的只是当好一只服服帖帖的“材料狗”。每当新华一言不发,毫无共鸣的时候,他能从她眼中看到一种本来很亮的色彩开始弥散,类似落日的余烬,类似油画上的圣母对亡子的哀悼。
“榆木脑袋!”
生活,毕竟不是数学,有锅碗瓢盆,有勾心斗角。
“每天在学校伺候学生,回家又伺候你,生产队里的驴也不是这么使的!”
“同事之间,竞争激烈,别说老带新了,不给你整假消息就算不错了。”
“什么研究生,简直是个神经病。毕业论文眼看就要答辩了,稿子都还没改好,迟到就算了,居然在我办公室里睡起觉来!”
她不懂得世故,更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满嘴都是铁与血。新华抓不住她的声音,更抓不住她的脾气。是的,自己很穷,穷得还完车贷和房贷,工资卡上便所剩无几。
这走不出的日子,现在想回去有点难。
新华又来到耳朵拱门前。
女孩从车里出来,重重地关上车门,白色轿车没有啰嗦,朝前驶去。女孩大喊,“我的包!”女孩追了两步,又气哼哼地折头往回走。轿车往前走了一段,停了下来。此时女孩已走远。手机铃声响起,女孩又返身回来。脸上还挂着不悦。女孩径直走向半开的车窗,没有破口大骂,而是低声细语,五分钟过去,提着包包的女孩,已经释然。
“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没说,都是他在说。”
“那他说了什么?”
“他说那些都是他自己买的,他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翻出一张家乐福的购物券,一百块,就去买了三条薄一点的。天气太热了,穿我给他买的捂得荒。他说那是他前女友买的,是为了气我。”
新华想,她说他是个没逼本事的破烂,也是故意在气他。
感情的本质,就像数学,终究是一种简单性,爱因斯坦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