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弯着腰,在海滩上找沙眼。这几天天气阴凉,海腥味憋了很久才勉强好闻起来。潮水把沙滩冲得溜平,小蟹开始打洞,沙滩上布满了沙球。浪头只扑倒哈立的脚跟就退回去了。
“又捉到一条。”新华双手勤恳合十,他眼里闪动着觉悟的目光,感谢着他自己心里的神,这神或许不是那个诅咒过他的神。
新华不用挖很深,根据水柱的情况就能判断沙里是虫还是螺,从而轻易地捉到在湿沙里撕扭的沙虫。这是他比光村其他人棋高一着的地方。成年沙虫一般两寸左右,有点像芦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如果挖到幼虫,新华就会把它重新扔回沙滩上。沙虫就像植物,扔到哪里它就长在哪里。
新华挖的这些沙虫,没有金钱和戾气,只有海边人都懂的鲜甜。新华去掉沙袋,用指甲划破肚皮,翻出内脏,生吞下去,他说生沙虫的味道更像海水。
村子里有一条沙岭,沙岭上长满沙蓼。沙岭下面是村里最大的一棵黄葛榕。新华没有去过光村以外的地方,每天除了挖沙虫,他干得最多的就是躺在黄葛榕下面,伸出胳膊,在横伸的大枝上划出一刀,看着黏糊糊的汁液一滴一滴往下淌。新华能看一下午。他看滴在地上的图案,看这些白色的金银、松石、蜜蜡、水晶和所有他能想到的财宝,直到自己的身体变软,直到找回自信。沙虫和文蛤是“天鲜配”,新华时常想象着自己的天仙配。
黄葛榕的树荫同样是生产闲言碎语的地方,几个老女人会将家里最破的小板凳搬过来,不用预先备稿,张家的长李家的短自然而然就会汩汩流淌出来,所有的事实都像被交换了外衣,失去了本来的样貌。一个老女人掀起长长的裙摆,岔开了大腿坐在板凳上,望过去就像一个鼓鼓的干粮袋。老女人浑然不觉,依然对村子里的男男女女津津有味地品头论足。
新华躺在不远处,他想,麻嬢或是故意为之。他想走过去用食指和拇指拈起麻嬢的裙裾,神圣地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干粮袋盖起来,但他不敢。他不是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一个高挑的姑娘像一匹纯种的苏格兰牝马那样缓缓走来,而不是一堆精神懒散头发像开线的毛衣一样的嬢嬢在他边上喋喋不休。
“新华,你白天睡,晚上也睡,你的觉什么时候能睡够呢?”麻嬢终于把矛头指向了他。她那扁平而尖利的声音像双面刀片,切割着新华的耳膜。另外几个嬢嬢咂巴着嘴,发出让人生厌的啧啧声响。
新华没有理会这没羞没臊的麻嬢的话,伸了一个懒腰,把指甲嵌进侧面的牙缝里,剔出一丝食屑,然后继续看他的图案。他知道,一不留心,这些嬢嬢们就会用嘲笑的眼光截断他的话锋。对于那些她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们总会用最简陋的逻辑做一次不负责任的判断。与其被她们挖苦,不如装作一个哑巴。
午后的太阳不燥不辣,轻轻的浪头懒洋洋地拖得很长。凌晨出海的渔民一拨拨地回来了。渔民们平日里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出海、下网、收网、回航。接下来海鲜市场的鱼贩子们就会收走他们打到的鱼。睡完午觉以后渔民们会再次整理渔网,看看是否需要修补。
渔船载着鱼,也背着阳光。大大小小的船按照顺序依次停在码头上,因为路面维修,码头的碇石都被拆了,小渔船们无法固定,只能悉数绑在一起,这样可以抗住进港的台风。
渔民们忙着下货,无暇和新华打招呼,新华只能从他们那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一点暗淡的光。
麻嬢老公的船也到了,他从船上跳下来,他瞧瞧哈立,朝他拘谨地点了一下头,新华起身,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麻叔,今天打到小黄鱼了吗?”新华凑上去问。
“运气不好,只捕到了一大一小两条。”麻叔捏着一条小黄鱼的上颌,抖了抖尾柄。从骸部的小孔和从鱼嘴里漏出的细牙来看,没有人会怀疑这两条都是真正的野生黄花鱼。
“您这运气还丑?天天都没有空着手回来过。我就没有这运气。”
新华觉得自己好像光村破庙里的蜈蚣,整日爬来爬去,它对这破庙很熟悉,认识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可是你要问它,整座庙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但鹞鹰却是知道的。麻叔就是哈立心目中的鹞鹰。麻叔对大海的熟悉就像熟悉麻嬢的脸,哪里有一道皱纹,哪里有一个痦子,都已了熟于心。麻叔已经和大海化作了一体,没有一丝间隙,甚至连心脏的跳动都能彼此分享。
“跟我出一次海,你也会有这样的运气。”麻叔小心翼翼地把两条黄花鱼装进保鲜袋里,新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侧面花岗岩般突出的下巴。
“你怕是在家里待惯了,在船上怎么站,早就不记得了吧?”麻嬢用她那带着讥笑表情的胖脸一边打量哈立,一边捋着自己刚才还堆在腰间的裙子。
新华跟着父亲出海了。大海静卧在广阔的黑夜里,海湾对面是同样漆黑的山峰,在黑色的夜空中呈现出一片更深的黑色。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凌晨起床等同于一个酒鬼在豪饮阔论之际,突然被人将酒瓶摔得稀烂。海虱子也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叮人,他们成群结队,爬到身上就不松口,仿佛要把新华洗劫一空。
空气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甜腥气味。周遭的黑暗凉飕飕空荡荡的,很宁静,似乎永远不会发出怒吼。远方黑黢黢的山上,一星半点的火光鲜明地浮现了出来。迷迷瞪瞪的新华分不清哪个是灯火,哪个是星光。
“出海了!”父亲的嗓门高亢洪亮,深邃而神圣的音节在黑黝黝的面孔上方旋绕,在大海里回荡。
父亲叫新华掌舵,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熟练地下网,一把一把。渔网从漂浮状态慢慢地沉下去,泛起一片片网状的白色泡沫,渔网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见。父亲抛了锚,锭了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此时此刻变成了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
“下网要看水域,先判断鱼层的深浅,然后选择静水,这就是我们这么早出来的原因。下网的时后要按照浮头的顺序,一个浮头一个浮头地下,不要越位,不要把渔网拉得太紧。下好了,别着急,鱼啊吓啊的其实已经在下面窜动起来了,有好些已经撞网了。这个时候不要急着收网,等鱼缠得没力气了,那时候就好收了。今天我想多等一个小时,小黄鱼最滑,是最后进来的,我们等它进来了,再收网。收网的时候也要按着浮头的顺序收。”
一阵海风掠过,平静的海面涌起细浪。起网的时间到了,细软的网绳在新华的手中变成了锯子。骨头,身体中最坚硬的部分,也被锯得坑坑洼洼;呼吸,让躯壳还留存人间的标志,也被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收起的前几个浮头来看,今天的收获不好也不坏。
麻叔的船像出膛的弹头,径直穿过它所能冲开的一切。他手里握着控制船舵的手柄,小臂上结实的肌肉在皮肤下鼓动。而新华则蜷缩在船上,不敢立起身子,像村子边上露宿街头的身分不明者。麻叔看着他的这种样子,没有作声。自从父亲失踪后,新华的皮条变丑了。
天亮了,阳光染黄了东方,预示着一个晴天。海上没有风浪,小船行驶得平稳、轻快。大海给人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它犹如一层薄薄的绢,飘溢出一股深沉而清澈的冷气,恍如一泓湖水。
“别那么消沉,拿出你挖沙虫的劲头嘛!”
新华坐了起来,挺直了腰杆。他觉得指尖有一种仿佛是眼睛一样的不可言喻的机能。
麻叔说,“我和你阿爸从小玩到大,71年一起参军,74年一起结婚,你阿爸在76年生了你姐姐,刚出生那会儿,她的指甲还是我给剪的。哎,可惜啊。”麻叔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接着说,“后来在79年生了你,就把你当成女儿养,胎毛舍不得剃,一直留到快上小学,发梢长到腰杆。你还记得吗?你从小穿裙子,有张照片,小雀还露在外面。我提醒你爸爸,别养奶了,他这才慢慢把你的头发一小截一小截剪短掉。”
新华喜欢大海,平静的海面会使他的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随着麻叔的回忆悠悠地坠入年少时的一幕幕中。
“你小时候很乖,又会攒钱,压岁钱攒到八块就和你妈挑成十块,攒到八十就和你妈挑成一百,几年就攒了好几百块。在学校你也会做人,上小学的时候,你们邹老师经常表扬你,说你见老师嗓子哑了,便问你妈要响声丸;见同学吐了,赶快找土盖着污秽,取来扫把扫干净。”
在父亲坠海前,新华是幸福的,他一直在父亲和母亲共同的羽翼下长大。他还记得,自己五岁时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扎着红色发结,眼睛快活得发亮。
直到十五岁。他在船上,身上的冷汗从毛孔渗出来慢慢濡湿内衣内裤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即将失去亲人是多么的可怕。
远处的乌云像一大群壮硕的黑狗,吐着舌头,疯狂地扑来。暴雨如白色的麻绳,一股一股密密麻麻从天上甩下来,甩在海上、船上。父亲将小船上唯一一件救生衣套在新华身上,拼命扯动拉绳,但发动机似乎被黑狗吓住了,屈从于它的淫威,变得冥顽不灵,放弃了继续工作的念头。
暴风雨变得越发贪婪,无情地一点一点吞噬着他们的小船。
“哎,这人活着,就像是一件东西寄放在世上,到了时候,就有人来把它取走了。”麻叔像在说姐姐,像在说父亲,又像在说自己。
不要用现实中的事情来制造梦境,那会让你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当新华试着不要去想姐姐和父亲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姐姐和父亲。
他没有见过姐姐,但他无数次地想象过,当姐姐见到他,一定既不皱眉,也不心慌,恰恰相反,姐姐会欢欢喜喜,神色自若地迎接他。他也想起了父亲,父亲翻修老房子,他的帆布工作服上满是双飞粉,他等父亲将工作服脱下,偷偷地把衣服泡在水里,用钢丝刷使劲地刷。当父亲看到他被划伤的双手时,心疼地说,“不是说不让你洗了吗?”
大海的天气变幻无常,一轮差不多滚圆的太阳重又拨开云层浮了上来,阳光铺开,盖满了海面,素色的海水终于开始闪闪发光。
突然,麻叔露出一副可怖的神色。新华意识到,这是海神对自己的第二次诅咒。
巨浪掀起船身,新华紧紧地抓着穿帮,血液急流,皮肉发颤,天旋地转。可怜的小船像一个无处发泄愤怒的巨人扔出去的玩具,狠狠地撞到礁石上。漂在水面上的新华不知道麻叔被浪头裹挟到了哪里,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十五岁起一直折磨他的对大海的恐惧感突然消失了。
新华紧紧地抱住半截船尾柱,整个身子被海浪推来推去,绝望地看着死神慢慢降临。新华看着他泡在水里的手掌,生命线在拇指根部已经被死神的魔爪掐断。新华觉得自己早就没了,留下的只是魂魄。他的灵魂像被埋在土里,之后沿着根须、树干和枝叶向上,在阳光雨露中与姐姐和父亲相聚。
狂风巨浪把小船的残骸远远地推开了,也把新华远远地推开了。
无垠的夜空展开了它的廓大无边。时间和夜空一样,没有边界,绝望统治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的新华的心。
新华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座岛上。小岛非常安静,听不见鸡鸣犬吠,更不见人来人往。岛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一棵棵树像是一个个居所,所有这些古老的树簇拥着一棵大树。
新华站了起来,哇地喷了一堆秽物。他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一下嘴角,便急于进入小岛的腹地去看看,就像一只想要钻进腋下寻找温暖的猫。但刚一迈腿,新华便发现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沙滩变得像泡化的肥皂,又软又滑,每走一步都是钻心得疼。但是他的力气却没有销蚀殆尽,他仍然能步履蹒跚地行走,像一匹跑断了腿的马。
密林深处居然有一户人家,大门朝北,半开着。新华从门缝里看见,院子里有一种不知名的奇异花树,每一片叶都像气球一样轻盈、结实,装满了空气;每一朵花都像一团灿烂的火,直到琴声把它扑灭。
琴声透过澄澈的晴空,畅通无阻地响彻在岛上。
新华推门进去,琴声被风刮去了后面。房间里的陈设很华丽,一侧摆满了书籍,在房子左边,一个女孩端坐着,正在调弦,看上去年龄大约二十多岁的光景,她那浓密的黑发给哈立内心的寒峭带来了一丝暖意。
“我知道你要来。”这个宛似河水般沉静美艳的姑娘声音里透着坚定。
新华心里正在发生一种奇怪的现象,起初,这个未曾见过的脸让他暗暗吃惊,随后,那张脸渐渐变得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一样,于是在他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她。
“你是?”新华的喉咙发堵。
“你饿坏了吧?先吃饭吧!”
在隔壁的房间,女孩早已准备好了一席酒食招待新华,就像她说的一样,早就知道哈立要来。新华确实很饿,但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几乎没有吸引住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回忆,他的大脑在进行一种复杂而又痛苦的活动。他用眼睛探问地瞧着她,但又不敢多看。他不由自主地吸着从饭菜里逸散出来的香气,战战兢兢地暗想,“这是我的姐姐吗?是那个二十三年前就夭折的姐姐吗?”
吃完饭,女孩带着新华在院中散步,女孩说,“这里夏天无酷暑,冬天无大寒,四季花开不断。”
“真是仙乡!”这里的云遮雾罩让新华看不透,也想不出个头绪。
女孩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话。
两人回到书斋,天已经黑了,女孩点起蜡烛。
“吃饭前,你弹的是什么?”
新华的耳朵里似乎又钻进了刚才的琴声,意调激昂,奔腾入耳。
“叫《飓风操》,你喜欢?”
屋外夜黑如墨,屋内一灯如豆。
“我经历过两次飓风,有一种说不来的情绪,不知道是怕还是恨!”
提起飓风,新华的耳朵似疮疔一般发作起来,像鬼魅之音。
“你想学吗?”
“想学。”新华这个沦落的人想找到那个诅咒恐怖的坐标和依据。
“这个曲子没有曲谱,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想谱曲的。”女孩拿出另一张琴,作勾和剔的动作,让新华照着做。新华练习到起更后,音节大略能合得上了。
新华专心一意地对着蜡烛独自弹奏,烛光在他的侧脸上投射出闪动的阴影。时间一长,新华的指尖就领悟到了其中的奥妙。琴声舒缓中带着急促。空旷的海面消失了人声,沉重的云层石头般地挤满了阴暗的天空,一个雷霆行将来临。
新华一抬头,天已大亮。他移开灯,伸了个懒腰。
“昨晚弹到几时?”女孩穿着一件绿色的晨衣,新华完全被笼罩在她赞许的目光下。
“弹了一个通宵,我弹给你听。”
从室外飞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从室内传出的琴声汪洋恣肆。一切都带着天工神斧的痕迹。
女孩说,“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已经学到十之八九了,练熟了就可以达到神妙的地步。”
海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一阵南风刮过,白帆鼓胀起来,携着重量前行。新华不能预见那个诅咒会在何时何地将自己吞噬下去,又在何时何地将自己吐泄出来。
新华拨弄着琴弦,眼睛后面的某样东西突然燃烧起来,沉着而凶猛。强劲的节拍与船身的剧烈运动极为协调,新华却和着音乐和海水的流动微妙地控制着动作。
他想,他能回到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