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被举了起来,先冲着保安,接着颤抖着依次对准了每一个人。握着新华的人戴着N95口罩,露出一双淡漠的细长的眼睛。新华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从懵逼到惊惧,他们的衬衫像他们的脸庞一样在淌汗,他们的脸庞像他们的衬衫一样在抖动。他们的视线刚开始集中落在劫匪身上,几秒钟之后全都落在了地上。
握着我的人是典型的“激情式犯罪”,只有这种患有心境障碍的人才敢拿着玩具手枪来抢银行。
我是一把锌合金打造的仿真左轮砸炮枪,很重,不能发射,只打声音。我原来的主人是一个男孩,现在的主人变成了他的爸爸。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我的身子骨在余晖的包裹里硬邦邦的。我躺在一张办公桌上,人造密度板里释放出的甲醛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感觉自己就要生锈了。贴了一层浸渍纸的桌面被我的转轮砸了一个凹坑,我的砸炮已经被一位穿便衣的警官取出来了,现在我的弹巢空空如也。
我想为他辩护,想为那个可怜的人说两句好话。但我发不出声音,只有被别人装上砸炮,扣动扳机的时候,我才会发出鞭炮炸响般的啪啪声。
我的主人是个9岁的男孩,生活在丹东,那里有如链的鸭绿江和似火的杜鹃花。卿煜和爷爷奶奶妈妈生活在一起。他的爸爸一直在沈阳打工,很少回家。卿煜很懂事,在学校成绩一直很优异,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他。
一天,新华突然回来了,带着行李,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忧郁,那双黯然神伤的眼睛使卿煜惶恐起来。新华告诉父母,自己得了一种怪病,发作起来全身疼痛,严重时四肢还会抽搐,在沈阳的大医院都看过,始终没有找到病因,他打算过几天去BJ协和医院查一下。白发苍颜的爷爷奶奶看着面容憔悴的儿子,一时间竟无语凝咽,两个老人像两个软糯的果子,只能在心里默念,但愿儿子平安无事。
新华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卿煜了,他带着卿煜去河湾里捡石头。秋日的河湾一片死寂,风不知道躲到了哪里,芦苇丛中几只青蛙双眼圆睁,两腮一起一伏鼓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在准备着随时逃离这个燥热和悲苦的世界。新华没有问卿煜的学习情况,他只是抱着卿煜坐在自己腿上。卿煜的腿明显又长长了一截。孩子就应该是孩子本身,新华不希望让卿煜处在“成为大人”的预备期,他只希望卿煜能快快乐乐的成长。他要一个人忍受痛苦,这痛苦应该完全是他自己的,他不想让年幼的卿煜分担哪怕很小的一部分。他给卿煜讲沈阳的奥体中心和生命之环,讲老边饺子和马家烧卖。
卿煜忍不住问,“爸爸,你什么时候还去沈阳呢?”
新华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得的是一种治不好的病,自己就像一只被烟头灼伤的毛毛虫,先是蜷缩成一个C字,进而蜷缩成一个O字。
“爸爸这次不去沈阳了,爸爸要去。”
“去紫禁城吗?”
“和紫禁城差不多,绿瓦飞檐、雕梁画栋的,还有汉白玉的回廊。”
卿煜看着树叶缓慢地落下来,仿佛时间的暗河停止了流动,“爸爸,能带我去吗?”
“这次不行,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等你上中学了。”
卿煜的失落里多了一分执念,是困囿在他心中的执念,他要去BJ,这份执念裹挟着他,也给他的少年时光图上了一抹憧憬的色彩。
新华的预感没有错,他被协和医院最终诊断为“心境障碍性躯体疼痛”,这种病的临床表现形式有情感高涨、思维奔逸,会产生“音联”或“意联”,行为轻率莽撞,自控能力差,交感神经兴奋,严重时肌肉和关节会产生烧灼般的疼痛感。新华体验过这种钻心的疼痛,而且越来越频繁,像是铁钉穿过手掌,让他不知不觉地发出痛苦的哀鸣。治还是不治?新华没有多想,放弃治疗是他很快就做出的决定。
疼痛碰上夜寒,更觉难受。新华一直在攒一笔钱,一笔手术费。但手术需要17万,他只攒了11万。此粒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这种叫做“心脏瓣膜闭合不全”的疾病需要做手术才能痊愈,由于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所以一直保守治疗,依靠常年吃药。
当新华看到协和医院的诊断结果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压了下来,压得他的脊梁骨咯咯作响。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把自己隐藏起来。但他不能,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不能退缩,他要撑起这个家,尽管日子里面都是蒺藜。
BJ,新华现在就在BJ。周末的自助西餐,节日的点灯仪式,下午的花园咖啡,浪漫的水上婚礼,欧式风格的酒店庭院,带雾化玻璃的房间浴室。真让人羡慕。但这些都不属于他,他要做的就是把诊断结果撕掉,撕得粉碎,然后把它们扔进BJ的风里。他要回家,加上父母的积蓄,17万的手术费刚刚够,可以带此粒去沈阳做手术了。
新华像没事人一样先发了个微信给此粒,“老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并附一个小兔子微笑的表情包。此粒属兔,新华属牛,兔配牛虽不是佳偶良缘,但并不相冲。算命的说,兔的精明可以帮助牛的鲁莽,牛的踏实可以辅助兔的灵光,只要他们一直深耕不辍,日子就会越过越好。新华一直坚信这一点,“野百合也有春天”,只要自己不倒下,就可以拨开阴翳,遇见光。
半分钟后,此粒也发来一个小牛举重的表情包,并附一句,“你和以前一样,身体棒棒的!”
新华和此粒准备月底以前就把手术给做了,等此粒术后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在人民路盘个店面,卖新华擅长的面食。
新华听见窗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在这死寂之中,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传来,电话那一头,学校的老师用一种急迫的干戳戳的嗓子在嚷,“你家卿煜高烧不退,你们赶紧来学校!”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这是新华这辈子看到的第三张诊断证明。这一张张标准格式的证明书像一个个没有意义的纪念碑,冰冷、无情、了无生气。新华挥舞起一柄陌刀,大喊一声“啊”,使劲将刀投在这些纪念碑上。刀尖猛然扎入碑里,鲜红的血从碑面上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新华一个人枯坐在候诊大厅,浊重地喘着气。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医院的灯光变成了斑斑驳驳的碎片。新华的脸一团灰白,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放射着焦灼而悲愤的光。
椅子上巨疼的两条腿绞在了一起,无法挪动。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带孩子回家,要么坚持治疗。新华知道该选择哪个,他没有犹豫,就像在协和医院时一样。
经过丹东、沈阳的几轮的检查,家里的钱已所剩无几,此粒的手术只能暂时放一放了。卿煜前期的化疗费用难以解决,新华决定把仅有的一套动迁房卖掉。但是四线城市的一套没有不动产证的房子换来的十几万块钱对于庞大的治疗费用来说等同于杯水车薪。
新华向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一千两千地借。新华的表弟把准备买新车的钱借给了他,自己买了辆摩托车接送媳妇上下班,借钱时,表弟拍着新华那营养不良的肩膀说,“哥,啥也别说,就这么大能耐,救孩子要紧。”
卿煜小小的身体就像一艘小小的船,在一个个浪峰上歪过来扭过去。大剂量的化疗,无数次的腰穿、骨穿,让之前阳光帅气的卿煜掉光了头发,体重也随之减轻。但卿煜却随时握着我,给新华和此粒讲话。
新华问,“卿煜,现在还举得动枪吗?”
卿煜挣扎着笑笑,“举得动呢。”但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我,卿煜不再展露笑容。
深知借钱的难处,为了省下钱来给卿煜治病,新华和此粒把自己的药也停了,实在忍不住就找点小药先扛着。
“爸爸我太疼了,我快受不了啦,我会不会死啊爸爸,我不想死。”
每天卿煜哭,新华和此粒也哭。病房里压抑着的哭声,像远方的山丘上吹起的强风。
新华本来话就不多,现在终于懒得向外界倾诉了,他彻底心灰意冷地闭上嘴巴,在旧有的沉默之上又叠加了新的沉默。他心里唯一期盼的,是结束两个化疗后卿煜的病情能有好转。
人有时候会从梦中醒来,可有的时候,会醒在梦中,瞬间,人会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
在最后一次骨穿时医生发现卿煜的恶性细胞数量出现了反弹,也就是二次复发,检测结果为细胞恶性基因突变。“想让孩子活下去,只有去BJ做骨髓移植手术,但是需要准备好多钱。”医生的话,让新华彻底崩溃。本以为散尽家财能把孩子的病看好,结果却越来越严重。
月亮像一块布一样在空中漂着,病房外的楼梯间里,一个大男人蹲在角落里嚎啕大哭。新华突然的哭泣声就像咽喉中突然呛出的鲜血。几个月以后,在看守所里,他将会回想起那个阴沉的夜晚,他走进病房拿起了我。在新华握枪的眼神里,有一种神情,那似乎是一种绝望的空洞,又像是一种等待着复仇的恼怒。
卿煜的身体及其虚弱,必须尽快接受下一步治疗。新华和此粒带着卿煜顶着疫情赶赴BJ。两天后开始在BJ航天中心医院住院治疗,经过详细检查,卿煜还需要两次大剂量的化疗和一次放疗才可以进仓移植。由于之前在沈阳长久的化疗导致卿煜的身体极其虚弱,卿煜瘦小的身体似乎再也扛不住了。
原来一直梦想着的BJ没有他想象之中的那么好玩。
“爸爸,我没力气。”
“爸爸,我坐不起来。”
“爸爸,我要死了吗?”
新华从哭得稀里哗啦到一点都哭不出来,只用了一周的时间。
卿煜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嘴里是大片的口腔溃疡,溃烂的伤口有手指甲盖那么大,每天都疼得在床上打滚。胃肠黏膜严重脱落,只能依靠输液维持基本营养,不能吃饭,更不能喝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下不了床,上厕所需要大人背着。卿煜不堪疾病折磨,开始踢被子,新华一次次地为他盖上被子都被他扯开。此粒看着新华的满眼不舍和无语凝噎,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当人们醒来,看到焕然一新的景色,他们便会知道,那天晚上,梦之迷离曾将他们造访。但对新华来说,一切都不是梦。
新华接到母亲的电话,一个噩耗差点又将这个硬汉连根拔起。父亲因急性心梗抢救无效去世了。
无边的苦,无边的苦,无边的苦。
为了卿煜,父亲把自己的退休金全部拿来给新华,每天还要去小区的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子卖钱。新华记得父亲送他们上火车时说,“你们只管给孩子看病,我们不能看你们的笑话。”
父亲的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新华望望天,所有神明的眼睛都被捂住了吗?
医生把新华叫去办公室,告诉他,卿煜的指标始终不转阴,怕恶性细胞再次反弹就不好控制了,需要马上移植。考虑到新华无力承担骨髓库配型的费用,所以选择用新华的。
新华悲喜交加,一边考虑可以省掉一部分费用来救儿子,一边又害怕自己常年有那病,细胞质量不行配不上。但结果还不错,新华激动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
盼了好久终于盼到儿子入仓。仓里的经历一言难尽,医生怕感染,提前把卿煜的五颗蛀牙都拔掉了。卿煜在明亮的仓里,但却仿佛被笼罩在潮湿凝固的黑暗中。卿煜因为放疗的副作用而呕吐,经历了清髓化疗、干细胞回输还有各种肠道感染,终于从仓里出来了。卿煜出仓的第二天就出现了急性皮肤排异和膀胱炎,全身上下大面积皮疹,浑身瘙痒,一天20多次便血。
老天爷断然拒绝了新华的祷告,将他的幸福稀释成了空气。
医生告诉新华,卿煜属于T细胞基因突变,复发几率非常高,需要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一般靶向药一个月需要3万多,还不算各类外购抗排异药物。至于什么时候是个头,医生没有给出答案。
晚上11点,新华感觉自己的折叠床被人撞了一下,起来发现卿煜歪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床腿,手里拿着尿壶。尿被泼在了地上,新华赶快把卿煜抱上了床。
不等新华问,卿煜便咝咝地说,“爸爸,我嘴太干了张不开,喘不上气,你把水都收起来了,放在我看不见得地方了,我太难受,就下了床,想用尿壶里的尿把嘴湿一湿。”
新华看着卿煜干裂的嘴唇,依然哭不出来。
在暮色里,新华看见卿煜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看见此粒的影子单薄而柔软,柔软得似乎吹一口气就要倒掉,还看见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他的关节似乎比以前更疼了,连呼吸都觉得累。
新华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变成动物,文明世界里的秩序对他来说已经退化于无。新华喊不出来,但他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喊声在屋子的墙壁间撞来撞去。他自觉已撑不住这副快要散架的身子,想离开医院,寻找一片绿荫倒地睡去。也想去回望那个世界上唯一的哲学问题,给自己一个了断。他看见此粒在笑,嘴角漾着梨涡。他又听到此粒在哭,那哭声如绵绵细针,一根根扎进他的心里。
月光中飘下一袭被银光染得通透的衣袖,新华的手垂在树影间轻轻晃动着,手上握着我。
新华的笔录上有一行字,“我是一个倒霉的人,但我的头上仍然有幸福之光。”
字上按着大大的印泥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