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抽完一支兰州,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怨恨像汗珠一样钻了出来,印在他的眉宇之间。人的一切痛苦,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新华觉得这话说得没错。他站在26楼的楼顶,脚下的灯火亮得似乎快要迸裂,这楼顶宛如一副为了让他眺望繁华的街道而配制的眼镜。身边银亮的排风扇按照它固有的节奏不停地旋转,硕大的航标灯忽亮忽灭,电梯机房里铁链与滑轮摩擦的声响像极了冰块碎裂的声音。
在他的头顶上空,低低地飞过一群散乱的麻雀。麻雀都能飞得那么高,自己却永远像一只狗,贴着地面爬啊爬。
新华的一颗老泪流了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下来,掉在地上,透过面层、保温层、防水层,直达那冷冰冰的地方。
他走到女儿墙边上,听到下面小商小贩紧张的叫卖声,街心花园最后一批鸟鸣,三轮车在高坡拐弯时发出的呻吟。
勇,勇敢的勇。
刚满五十岁的新华浑身没有四两力气。“生活哇,我要和你拼到底”已经成了过去式。被儿子捅了一刀是啥感觉。新华感受到了。“你不爱我,你不爱妈妈,你在乎的就是你那些破书,还有你写的那些垃圾。”儿子,已经长到了一米八,能轻松地扛起一桶珍茗山泉水。
这个小白眼狼,你哪里懂我?更别说懂你妈。新华只敢在心里嘀咕一句。
新华爱他儿子,爱他媳妇,但不知道怎么表达。
新华给儿子讲过一个段子。
教授的儿子问教授,“爸爸,我长大可以当教授吗?”教授说:“当然可以啦。”教授的儿子又问教授,“爸爸,我长大可以当院士吗?”教授说:“傻孩子,院士也有自己的儿子啊。”
儿子听完,用他那对含着笑意的、微微斜睨的眼睛看着新华,“那我将来肯定是个窝囊废喽!”
从此,新华便对儿子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不自觉的恐惧心理。
新华卖过核桃,洗过车,他弹得一手好钢琴,现在却给人刮腻子。
新华把老家的山核桃贩来卖,在一家皮肤病专科医院的门诊楼前支起一个摊位。来往的人看得多,买得少。有一个客人试吃完了不买,丢下一句,“苦的!”新华想,人心啊,就像老家的百合,剥去一瓣又一瓣,剥了几层,都不找到芯在哪。客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留下的是一地的碎核桃渣。新华捡起大块的核桃渣,吹了吹,又掏了掏,将能吃的核桃肉塞进自己嘴里。从医院门房借了扫帚和簸箕,把地上更细碎的渣渣扫起。那天,一斤核桃都没有卖出去。媳妇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在她本来就有不豫之色的脸上,又糊上一层愤怒。于是,新华的脸上又多了一条挠痕。她,这个曾经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述卷粉做法的女人,多半具有犯罪性格的胚胎。媳妇收拾好行李,在门口扔过来一个“再也不见”,就急匆匆地走了,剩下两间破房,一个儿子,一条狗。狗,就是新华自己。
在酒桌上挂着彩的新华不厌其烦地笑说着他的日常,期间呷几口酒,吃几块牛干巴和豌豆粉。他喜欢喝孝义的羊羔酒,不是因为它的清香,而是因为它便宜。酒友也替他惋惜,鼓励他,搞点“丈夫再造丸”吃吃,或许媳妇会对他另眼相看。他问酒友去哪里搞?酒友说,去蒲松龄那里搞。新华说,你小子把我当羊肉涮。酒友又告诉他,说在路上遇到他媳妇了,见她边上走着一位老者,笑着走,媳妇告诉酒友,那人是他舅舅。新华知道,媳妇没有舅舅。
媳妇走后,新华六点半醒,十二点半起床。坐着不如躺着。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车技不高,一遇到对头车,就站停掉;他看上的车,华晨、众泰、猎豹、力帆都急匆匆地走向终点;他晚上睡前不洗脸脚,不刷牙;他喜欢用两只手帕做成丁字裤,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身体,以达到一种的效果;他曾经组织过的社区演讲比赛,PPT出问题,话筒出问题,配乐出问题,选手出问题,最后合影也出问题;他才抽了两口朋友送的雪茄,到第二天看见荤腥就想吐;媳妇一生气就不烧饭给他吃,饿得他眼睛发绿光,第二天天不亮就等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前,等着出锅的第一根油条;他的中学校长严纯华早就告诉过他,你就是个青皮柿子,永远发不开。
儿子一年级时,一个酒吧的落魄贝斯手告诉新华,“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一回到家,儿子就让新华燃烧了起来。老师打来电话,说儿子骚扰女同学。新华质问儿子,“你一年级就给你爸玩早恋,这也太他妈早了吧?你就不能忍到三年级吗?”儿子翻着白眼,当没听到。等儿子十二岁快毕业的时候,新华询问儿子,“有女朋友了吗?”儿子心意沉沉地说,“谈女朋友太麻烦,累得很。”
新华觉得自己活得和儿子一样累,却比儿子窝囊,甚至有一些小肚鸡肠。他借邻居的CD机听钢琴曲,一周后归还。归还的时候,邻居正在洗澡,他媳妇开的门,他把机器交给他媳妇,他媳妇以为他是她老公的学生,接过机器后没有再挽留,就把门砰得一声关上了。新华对此生了一周的气。
还好,媳妇在娘家住了一个礼拜,又回来了,新华也找到了新的工作。但新华一直没有勇气问他媳妇,那个舅舅是谁。
勇,勇士的勇。
兰大和云大都是西部“211”高校,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搞起了联谊,没有见过面的同级的学生相互随机寄送礼物。新华收到一双鞋垫。鞋垫针脚细密,图案晦涩,一只的右下角绣着制作者的名字,拼音,“YANGPING”。新华不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看名字像个男生,但男生大抵不会绣鞋垫,女生的可能性大一些。找到这个女生,成了新华的一种潜意识。半年后,学校选拔了三十名优秀学生赴云大访问,新华也在列。新华包里背着一本《百年孤独》,经过1600公里的山山水水,到了云大本部。四处打听,无人认识91级的“YANGPING”。一位老师见新华寻人心切,便提醒他,去分部碰碰运气。于是新华去了分部,那里只有法学院。无巧不成书,一位叫陈晨的91级女生听说新华要找“YANGPING”,便一路拉着新华往女生宿舍奔,边小跑边说,“YANGPING”就是她的舍长,不但是舍长而且是闺蜜。陈晨带着新华骗过了宿管员,在她眼皮底下溜进了女生宿舍楼,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二楼的“222”宿舍。
“YANGPING”正在屋内,居然穿得很正式,一身藏蓝色的大包西服,垫肩很宽,留着古天乐版杨过的发型,额前的长发故意挑出一绺,孤独地垂在侧脸上。功夫不负有心人,“YANGPING”正是新华喜欢的类型。富态、丰满、壮硕,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新华的眼前立刻闪过一个画面,“YANGPING”头戴凤冠,肩披霞帔,身穿低胸长裙,嘴里含着一颗荔枝,手舞足蹈,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吃卷粉了,你这个呆子。”“YANGPING”端来她早就准备好的越南小卷粉,让新华品尝,并且还热情地向新华介绍小卷粉的制作过程,介绍之详尽,达到两千多字,这女孩与生俱来的豪爽让涉世未深的新华沉了下去。一小盘卷粉新华吃了两个小时,和“YANGPING”也聊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知道,她叫“杨萍”。
新华送给杨萍一本未拆封的《百年孤独》,杨萍随手扔到床上,说,“我垫显示器。”
追到杨萍,对新华来说是一件幸事。世界上幸福的事不多,还有一件便是听到年迈的母亲在电话那头依然中气十足,并要求电话这头的须发皆白的儿子保三次证,答应好好照顾自己。新华“嗯”着,老母亲不依不饶,非要新华说出“我保证好好照顾自己”这九个字,新华没办法,把手机拿到一个背人的地方,小声回了一句。老母亲心满意足,说,“奖励你三千块钱,明天早上我去建行打你卡上,别让你媳妇知道,切记,用在自己身上,买点牛肉吃吃。”新华答应着,老母亲接着又絮叨了几句每次通话时都说的话,“以前多好的工作,被你辞掉了,非要追求什么文学,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肚子都吃不饱,还不醒过来。”
新华等老母亲挂了电话他才挂。他舍不得花这三千块钱。
4月22日,是新华收到鞋垫的日子。他记得杨萍最喜欢兰蔻,便花了一千元买了支50毫升的小黑瓶。他又想起来,儿子总是念叨着买录音笔,说是帮助学习英语,便花了五百元买了支可以录音转文字高清降噪的录音笔。剩下的一千五百元,新华打算存着。至于牛肉嘛,吃不吃都行。
杨萍收到了面部精华肌底液,儿子收到了录音笔。杨萍责怪新华怎么不买100毫升的,儿子报怨录音笔内存容量太小。等他们唠叨完了,杨萍才想起来哪来的钱?新华吱吱呜呜,性情起伏又大又敏感的杨萍见新华不说实话,推了新华一把,新华的头撞在床头柜上,磕破了眼角。他像水泡过的土坯一样,稀软得爬不起来。杨萍一骂起来就收不住口,“吃了五谷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是不是送哪个小妖精送不出去才送我的?”“土地爷不能当神,臭男人不能当人,男人都是属核桃的,要砸着吃!”“就凭你能挣几个钱,虼蚤都不会来咬你。”
一连串的咒骂,像鞭炮的轰响,噎得新华当下无语。杨萍穷追不舍,新华只好招认,是妈给的。此时,眼角的血已经顺着新华的侧脸流了下来,像打着马灯在赶路的商队,一直走到了他的下巴上。
杨萍像没有看见一样蓬蓬勃勃又生出一大片火气来,她乌青了脸,“我说你个臭洗车的怎么总有钱花呢,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稀罕儿子的。”杨萍像终于破解了一宗千古疑案似的吐了一口气,压在她心头的大石终于被他通过刑讯逼供给搬开了。
杨萍伸出手,说,“拿来。”
新华知道杨萍是要剩下的钱,他仿佛看到她嘴边上挂着的一丝流涎。
杨萍锋利的目光像刀刃般寒气逼人,新华怕了,他身子发抖,像剁掉了脑袋的鸡,在地上扑腾。
“别装佯,没有现金,微信转账!”杨萍肥胖的身体犹如杯中溢出的水一样晃来晃去。
新华拿出手机,心里想,人可以毁灭,但不能屈服,想着想着,便习惯性地点击了转账按钮,按钮上的标志像两个平行排列的小旗,一个扎着他的心,一个扎着他的肺。
新华绝望得几乎扭断手指,还好,儿子也会接济他一点。
儿子的录音笔第二天就被班主任没收了,理由是影响课堂秩序。但随后几天,有个新款的又出现在了儿子口袋里。新华问,“这是谁的?”儿子说,“是我的。”新华问,“我给你买的呢?”儿子说,“没收了!”新华诧异,学习用品怎么变成了违禁品?新华像薄膜一样将裹了起来。“哪来的钱?”“我写网文,挣了一点,看你可怜,给你一点买酒的钱。”
儿子会写文章,居然还能卖钱。这让新华既欣慰又郁闷。
新华瘦骨嶙峋,肋骨之间隐藏着冒过虚汗后形成的污垢,紧贴着污垢的口袋,装着一张儿子给他的百元大钞。龙卷风来袭,正在洗车的新华用高压水枪将风和沙灭掉,龙卷风说,“大意了。”新华说,“我又有钱了!”
雨下了一个月零两天,洗车行没生意,新华失业了。一个老乡带着新华去给人刮腻子粉。新华抖擞精神,学会了铲墙、滚界面、找平、打磨。但粉末像阴云一样整日笼罩着他,灰蒙蒙的工地,难以分辨,新华自己都不清楚,他是人还是影子。新华在墙上奋笔疾书,就像他在那台频繁死机的电脑上走笔成文。新华的脸上泛出胜利的红潮。这样,一个夜晚就像一匹长有双翼的骏马飞驰而去,而他就骑在那匹马上。
第二天,已经像纸人一样的新华被老乡告知,“返工,统统返工,就你这手艺,三间屋子下午就会大面积起泡。”
新华的全部活力和智力,似乎立刻丧失殆尽,以致他全然枯萎了、凋谢了,几乎从光线里消失了,就像一棵连根拔起的野草在太阳底下晒蔫了。悔恨从内心深处向外咬啮。
勇,勇你个鬼。
岁月的航船绕过了新华盛年最后一个岬角。新华脑子里只剩下过去的事,他把记忆当成燃料,推着他又活了几天。这几天里,新华头疼得走路都能踩死蚂蚁。
新华掐灭烟蒂。那张松弛的、带着疲惫的、看透一切的表情后面洋溢着兴奋,他兴许是在做梦吧,再不就是记忆的余韵。他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影。过去的岁月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而今后的路不但会越来越宽,而且可以听到自己的琴声,他最喜欢弹的《Speak Softly Love》,让他不会生活在绝壁的边缘和地狱的入口,焦虑和惊恐不会打碎他的睡梦。
耳边簌簌作响的风,放出冷酷而又灼目光芒的路灯都成了他最后舞蹈的伴奏,伴着他扑向地面,他似乎能透过越来越近的地砖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