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梦见了外公,他戴着以前常戴的爵士帽,穿着烟灰色的西装,正朝着小金微笑,像天堂里所有流浪的灵魂一样微笑。
“外公,外公!您去哪了?我有好久都没见到您了!”小金上前两步。
但外公似乎在和小金刻意保持着距离,无论小金怎么靠近,外公依然与小金之间有一段不远不近的空间,就像两列永远不会靠近的地铁。但小金依然可以看到外公的脸,外公长得像齐白石,虽然没有齐白石爷爷的胡须,但是颧骨、嘴唇和凹陷的两腮,和齐白石爷爷一模一样。
“外公,您还是以前的样子!”
小金觉得,外公似乎永远都是老的,爸爸是逐渐变老的,而自己似乎是永远不会老的。时间对于爸爸,就像沙漏中的沙,能从他的十指间洒落,而时间对于外公和小金,就像捏在手里的擎天柱橡皮,是他们的朋友。
小金想起外公去世前斜靠在沙发上的模样。那时,外公已经大小便失禁,没有穿裤子,用一张旧床单围在腰间。外公见到小金,硬撑着坐直身体,脸色黝黑,面带微笑。但那时的外公是有腿的。
此时的外公没有腿,依然面带微笑。但外公的气色好多了,外公的肤色像在黑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红釉。
“外公,您怎么不拄拐杖?”
小金看到外公几乎是飘在半空,他的腿是透明的。
外公在寂静中荡漾的眼睛带着浅浅的微笑,他背后欢乐的天空,像浮云般移动,幸福的鸟儿,在他的肩头啁啾,清新的泉水,在他身边潺潺流去。
小金觉得外公的身体很轻,轻得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涧、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
小金一岁的时候,刚刚站得稳。外公最喜欢打小金的屁股,那近于抚摸般的拍打告诉小金,外公是多么爱你。拍打小金的时候,外公会用浓重的嵩明口音不停地说,“搭消皮,搭消皮”,意思就是“打小屁,打小屁”。外公也会摸着小金的后脑勺说,“打样雨,打样雨”,意思就是“大洋芋,大洋芋,小金的脑袋像个大洋芋”。
小金三岁的时候,最喜欢吃外公做的炕洋芋,外公就像在变魔术,在短短几分钟就能炕好一锅面面柔柔、金金黄黄的洋芋。小金用勺子轻轻一插,那乒乓球大小的洋芋就会一分两半,漾出妙不可言的馨香。吃饱了,小金会依偎在外公怀里,让外公哄着他睡诺诺。
小金五岁的时候,外公已经走不动路了,小金喜欢推着轮椅,载着外公,绕着小区的花坛转圈圈。出远门的时候,外公会让小金坐在自己的腿上,小金会把外公的拐杖伸在前面,让妈妈在后面推。小金嘴里会大喊,“99式来了!墙倒了!开炮了!”
小金六岁的时候,外公已经吃不下饭了。妈妈用搅拌机把肉和蔬菜做成流食,一点点喂给外公吃。小金看着外公吞咽时的痛苦表情,想不明白,外公不是说他的胃是碎石机吗?能把毛石碎成瓜子石,能把瓜子石碎成公分石吗?
每一种记忆都如短短的线头般立时断掉。小金醒了,刚刚落下来的眼泪如血液般温暖。小金体内的暖意尚未消褪,而外公已经化作了地底的暗流,流淌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