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力量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新华往前走。

以往热闹的步行街今天却漫溢着令人窒息的味道,仿佛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新华置身于喧嚷的店铺之间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知所措。

他知道卖光盘的大概位置,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在景星花鸟市场里面。

一顶漆黑的棒球帽巨大的帽檐压着老板的眼际,在他前面的几个大盒子里摆放着一排排纸质封面的盗版光盘,这些光盘因为被顾客的频繁翻动而失去了原有的塑封光泽。新华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一张张翻看着,内地的、港台的、配音的、原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看花了他的眼。新华想以深深的谦虚与耐性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开朗的时刻,但是事与愿违,他并没有发现他想要的。这里都是有广电部门正式批准文号的电影电视剧,只不过这些内容的载体不那么堂而皇之罢了。新华像是冬日的挂柿,一脸由不得自己的失望。

他想走,但又不甘心。但在这里只看不买地翻来翻去,实在像个傻瓜。他索性直直往前走,就这样轻易地离音像店越来越远。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海棠的香味,这味道让他恬然入梦,他似乎听到顾姐的拖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和那裙裾的窸窸窣窣,看到那舒卷的秀发和轻盈的手臂。

新华好像一艘帆船在一夜之间又被逆风拖回到出发的港口,他又出现在那几个大盒子前面。他一直等到那几个磨磨蹭蹭的顾客走了才问,“老板,有碟吗?”

老板以一种垂落的目光回答他,“这不全是?”

“我是说那种碟。”新华盯着一张光盘上一个蜂腰的女人,用一种慌乱和焦灼的声音问道。

新华怪诞的话语经过风的传播,进入老板的耳道,他仿佛熟谙这类顾客的心理,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有。”

说着,他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口袋,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一眼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便很麻利地拿出几张。这些光盘清一色都用一个透明的塑料封套装着。老板像用软糖吸引孩子,像用包谷粒吸引广场上的鸽子一样用这几片圆圆的镜子吸引着新华。

新华接过光盘,觉得这些东西沉重、灰暗、压抑,好像要把一个人的内心剖开给你看,没有包装、也没有半点委婉,就这么明晃晃地来了。

“一张,一张多少钱?”

“五块,我们进价四块五,只赚你五毛。”

新华觉得这不是光盘,这是一池子血水,而且是泛着气泡的血水。他总共才带了五块,这么大老远来,只够买一张。好像有一种无形的阴影笼罩了自己,让他浑身没有四两力气。

“老板,能不能便宜点。”

“你买多少,买得多能便宜。”

“五块钱能买两张不?”

“我说,小伙子,你这是月亮地里耍刀,明砍啊!”

新华看到老板的脸上尘土飞杨,遮天盖地。

“我没多少钱,就带了这么点。”新华不想让他的计划陷入囊中羞涩织成的罗网,最终彻底沦为幻想。

“那我不赔死了?做这种生意是冒风险的,要是被逮到了,要罚得倾家荡产呢!”老板恨了恨声,从他那浮着汗油的脸上,跳出已经错位的眉眼。

新华把一张两元,三张一元摆在桌上,那是他被濯洗之后的口袋里所有的家当。新华以一种沉默而强烈的眼神看着老板。

“别拿这软刀子杀我啊!”老板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突然变得低沉而喑哑,“我这人心软,从小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没读过书,但好歹也知道你们这些学生的辛苦,这样吧,你给我五元,我给你找个合辑,里面有五部,要知道,这种碟我平时是卖十元的。”说罢,老板从黑袋子里面的光盘中翻出一个塑料盒,塑料盒表面没有印东西,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张背面印制更加夸张的光盘。新华的好奇心,已经被这肆无忌惮的图片喂成了膘肥体壮的小马,不由他作主,就会撒蹄狂奔。

他从老板手里接过盒子,头也不抬,转身离开。他不再想象老板此时的表情,那已经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了。他的脑子里跳跃着的都是那晚的画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变得滚烫,耳朵热气腾腾,手心里沁出了汗。他的心就像一片树叶被河中的激流裹挟而去,不断地被冲上波峰。

新华想趁宿舍没人赶紧在电脑屏幕上阅读他这一路上无数次臆造过的幻景。但理智告诉他,这台电脑他没有出过一分钱,他根本没有权利去打开它,甚至是触摸它。他只盼歇斯赶紧回来,最好是他一个人。

窗外的紫藤花沉沉地开着。新华不敢像上次那样夸张得躺着,他把腿夹的紧紧的,听着隔壁水房里水珠迸裂的声音。紫藤架被风掠过,恍如人形,水与瓷砖的交响幽幽地漫进他的耳朵。他身下的床板慢慢开裂,埋藏在已逝时间中的钟声隐隐约约地动荡着。一个瘦得皮包骨头,肚子却浑圆突出的老人从墓穴的深处走了出来,细声细气地念着韵白,喊了他一声,那不是喜欢唱戏的三爷吗?他不是已经被冻死了吗?新华感到三爷脸上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打他的身体。

“三爷,你怎么在这里?你儿子把阳台的门打开了吗?他让你搬回卧室住了吗?”

三爷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三爷,你被太奶奶拧过的耳朵还疼吗?他们都不在了,你可以唱你的眉户了,你可以扮上行头唱王宝钏了。”

三爷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他骨头里的磷光从皮肤渗出,新华闻到在凝滞的空气中有一股火药的味道。墓穴里的光线由黄渐渐转至虚无,最后是一片幽暗。幽暗中,三爷已经扮了起来,眼睛深细,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放射出自命不凡的光焰。他轻舞水袖,丝丝缕缕的脂粉香气慢慢逸散开来,渐渐在空气中稀释。他卖力地捻步、蹉步、倒步,他用投入和忘我反击那些恶毒的言语和漠视。

“十八年玉手结老茧,十八年霜染两鬓斑。”三爷嘤声嘤气字正腔圆地唱了起来,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眼神变得得玄远、清虚起来。一道舒畅之感顺着他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三爷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他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他像蝴蝶般地旋转,越转越快,他用这天旋地转消弭了眼睛里的茫然,止息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恨。

终于,新华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许这声音仅仅来自三爷身体的深处。

等耳边火热的红潮退去他才开口,“你要的东西我搞到了!”

“你是怎么写的?一张海报纸十多块,就这么废了。”张艳兵貌似公允的话里充满了讥讽与嘲弄。

已经非常努力,一笔一画写出整张海报的新华一时语噎,说不出半个字来。

同在院学生会宣传部的张庆国替新华出头向这谎言和虚伪发起攻势,“歹,担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你就是见不得他的字写得比你好,咯是?”

“院领导要的是楷体,你看他写的这是什么?”

“楷体?你红口白牙说说就是啊?你拿出院领导的批示我瞜瞜!”

“我不和你们斗花嘴,破锅配烂勺!”

“你再吱唔?再吱唔一句我听听!”

张庆国和歇斯一样的语气。他话音未落,张艳兵身体紧张地绷直了,就像空地上的孤禽提防着猎手的捕杀。

“说了,怎么了?当初你介绍他加入学生会我就不同意,只会裹乱、帮倒忙!”

这句话强似龙卷风却又以精准的力量将新华拦腰举起,飘在空中的他沉郁而愤怒,一种挫败感撕扯着他的灵魂。

张庆国又咝咝地从牙缝往里吸凉气,“裹你娘的脚!”

残酷而暴戾的青年,多年艰辛生活的磨砺,让他的脸上保留着被太阳晒过的麦色。直到张艳兵连血带痰吐出一颗门牙来,张庆国这才住了手。

“杂怂,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们看碟的时候你装正人君子,背过我们你一个人偷偷地看,呸!”

一口浓痰从张庆国齉了一下的鼻腔里直接进入口腔,射向张艳兵的脸。

张艳兵脸上的肉兀自跳了两跳,心里跳出他的语言系统中最污秽的辱骂,最后蹦出一句,“你们等着!”

新华拎着一塑料袋熟牛肉,全宿舍人分着吃。七个人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围住了八个抽屉的大桌,让大桌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坑,而他们就像堆在四周的泥土。

歇斯脸上憋出一堆笑,他的腮帮子肿得老高,嘴里喷着肉沫,“我一直策划着搞一次盘江边上的艺术,这需要体力,你要动员你的赞助商,多支援一点!”

天底下的读书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

“哪有什么赞助商,这么好的牛肉也塞不住你的嘴。”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只有庆国一个人蒙在鼓里。”

新华听到“庆国”两个字,顿觉天地间一片永恒的幽暗。一轮霜白的圆月从对面图书馆的顶上缓缓升起,像是负荷着重量,极不情愿地脱离开楼顶的粘连,然后,像水母一样,浮游在墨色的空中,显得轻盈而自在。薄纱般的月光轻笼着寂静的校园里那些对风私语的灵魂。

新华觉得对不起他。

“你懂吗?”

“我懂。”

“懂什么?”

“我看过一次,我还有碟”

顾姐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被我妈拿竹条抽的。”

“多帅的小伙子,破了相了。”

“你真的觉得我帅?”

“对啊,是那种乖乖的帅。”

“乖?”新华觉得这是个贬义词,他想,乖的极限或许是爆发,“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我帅的?”

“你闯进来的那次啊!”

海棠又一次盛开了,露珠缀满了花瓣和梗叶,风儿一吹,花枝摇曳,花蕊轻颤。它在火焰中诞生,在激情中盛放。

四周白雪皑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是白纸,随风飘落,正在回归大地。他们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在新华的同学们都在上着大课的时间里,在海棠无声的呼吸中,在如沙漏般的虫蚀中,在清汤馄饨的热气中,在一个孤零零的海岛上。

这个女人已经俘虏了他,他们的鸳鸯蝴蝶话还在继续。

“你怕吗?”

“我怕。”

“怕什么?”

“我知道你和庆国的关系。”

“我知道你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对不起他。”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孤零零的一叶浮萍。”

“你喜欢我的简单吗?”

“喜欢啊!还有你这双稚气未脱的眼睛,清澈、苦涩、哀伤,就像泛着月光的河。你喜欢我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说,“我不懂女人。”

新华不能想象她的气味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的心已经像沙子一样散,收不起来了。

张庆国推门进来,所有人都收住了笑容。张庆国的脸比铁还要青,他的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气,它翻滚着似乎要把他撑碎了。

新华像一只即将在暗红的泥土上被踩死的蚯蚓,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原本粗黑的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

张庆国直勾勾的眼睛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直接上了床。凭什么咱养猪他吃肉。

张庆国和新华彼此心照不宣。

新华没有想到张庆国未大发雷霆,反倒不吭不哈躺倒就睡。其他人也没有想到,这对昔日的好友、现在的情敌居然没有上演一出全武行,占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一方仅仅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所有人尖锐的目光都落在新华身上,在他的全身上下敲敲打打。新华的身体站立在那里像是一只被踩烂的鞋。

牛肉还有半包,已没有人再动了。窗外的雨正说着一些风凉话,在宿舍的屋顶上嬉戏,没有什么歌可以唱,除了那嘲弄般的回声。

第二天,悠长,明亮,充满阳光,但张庆国的脸色还是那么恍惚、阴沉,琢磨不透。而新华则裹在被子里像个虫蛹,他不想也不敢面对张庆国。中午,班主任单独找新华谈了一次话。

新华脸上的表情像个突然被唤醒的梦游者。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躲在学校后面黑沉沉的树林子里,他没有吃饭。月亮爬上山脊,给空气涂上一层银灰色。到处都是夜莺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夜鹰的啼鸣也就越发一声紧着一声。

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瑟瑟发抖的新华舌头根发麻,好像含了块铁。他的心像是一只古老的瓶,只装泪水,不装笑涡;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他往回走,黎明前黑暗的世界像患了重病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昏黄的街灯像一张张睁大了的眼睛,用目光追逐着他,发出含糊的声音。

班主任告诉他,学生处处长明天上午将对他进行最后的判决。

学生处处长面孔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子,用一种平静而又不容争辩的语气对他说,“检查不用写了,学校已经作出决定,你被开除了,我们正在联系你的父母,你也可以自己先告诉他们。”

吊在天花板下的电扇转动了起来,既没有送来阵阵清风,也没有驱散这凝滞的空气。

新华垂下目光,眼睛周围的皮皱了起来,木然憔悴的脸庞上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像一个不会违抗的小孩一样坐以待毙,他知道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却又想做点什么。

新华抬起头来,她看到学生处处长的白色衬衣紧紧地黏在肥硕的肩膀上,两腋下面是半月形的黄色汗渍,这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滚。他不能在这个平时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女人面前呕吐,那是一种耻辱。他抓起笔筒里的一把绿色美工刀,哒哒哒地推出一寸来长的刀锋。这念头从新华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用极淡的墨水写在了脑子里,隐隐地在脑海漂浮,让他颧骨上的伤疤似乎又疼了起来。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切又在意料之中。

学生处处长摇晃着那张挑衅而又吓坏的脸,大叫,“你想干什么,你可别做傻事!”

这声大叫,引来了她隔壁的同事。

此时新华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她感觉有一只蟹螯正扼住自己的咽喉。

人群中没有翻天覆地的力量,没有火山爆发的气流,没有义愤填膺的咆哮,有的只是校领导苦口婆心的劝说和一张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脸。

张庆国的目光惊讶地停留在新华有些浮肿的脸上,这是一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已不是那张兄弟的脸。张庆国看见新华翕动的嘴里发出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声音。

有人已经报了警。

新华以怔忪的神情凝视着黑洞洞的枪口。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节日。灵魂在坠入幽冥之前,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在世上逗留。

老警察说,“你还年轻,长长的人生可以受一点风浪。”

小警察说,“快放下武器,我们会从轻处理。”

三爷说,“我的娃,你看我,一辈子没被人瞧得起过,还不是就这样活过来了。”

新华没有大叫,没有说一句话,刚才拿着美工刀抖动的手已不再抖动,刀尖上的血带着悲伤从学生处处长的脖颈处流出,像是新华自己的血。

学生处处长的尖叫被一个炸裂声压过。

张庆国静静地看着新华一阵艰难地痉挛后,终于绽出了一个笑,随后,这笑慢慢地在他脸上凝固起来,直到墙角的大米变成了粉末。

新华走出那幢矮楼。几分钟前,顾姐告诉他,张艳兵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