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休息

天色将晚,郭润梅终于擦完了最后一个灯管,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了。

她摘下橡胶手套,打开内壁布满细密裂纹的透明塑料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两颗被泡得发胀的葡萄干滋润着她的口腔,那被手套捂得发胀的右手拢着茶杯,如同在茶杯外裹了一层厚厚的硅胶。

上午老罗塞给他一包葡萄干,说是一包,实际上只是一大包中间的一小袋。一小袋有一百粒,郭润梅打算每次泡五粒,这一小袋够她泡小一个月了。

细碎的茶叶沫漂浮在余下的半杯水的表面,随着郭润梅晃动的右手停留在细纹之间。

郭润梅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生怕自己的劳动布裤子坐脏了刚刚擦拭干净的椅面。会议室里的几十张皮垫木制座椅形成四排分立会议桌两侧,像四排整齐的牙齿牢牢地附着在牙床上。

走廊里响起尼龙面料摩擦的窸窣声,脚步轻而快。

“郭姐,你还没走啊?”

内勤中队的交警王凤茹风风火火走进会议室。

“刚刚打扫完,再收拾一下就走了,小王,你有事情吗?”郭润梅以她特有的笑容迎接每一个愿意与她交谈的人。

“明天要开安保重点车辆风险隐患管控企业负责人会议,要用投影,我来找一下遥控器。”王凤茹说完似乎有一些后悔,干嘛要给一个打扫卫生的协警说这么详细。

说着,王凤茹直奔会议室另一头的设备间,在半潮不干的地板砖上留下一连串高跟鞋的脚印,像是雪地上野兽的足迹。王凤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弄脏了地面,或许是事情太紧急,亦或许是习以为常了。

郭润梅似乎更加习以为常,习惯性地又接了半桶水,把十五分钟前才冲洗干净的拖把又重新放回桶中,准备等王凤茹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出来后,再把地板砖重新拖一遍。

“郭姐,你见到那个黑色的小遥控器了吗?就是放投影的那个。”王凤茹在设备间翻箱倒柜了半支烟的功夫,脸颊上已经冒出了虚汗。

“我见了,在那台台式电脑的底座上,上周刘教开会放在那里的,我没敢动。”郭润梅依旧笑盈盈地望着王凤茹。

王凤茹转身重又走进设备间,从她那布满毛细血管的脸上看得出,她不无怨气地想,干嘛不早说。

王凤茹手里攥着遥控器斜蔑了一眼郭润梅,没打招呼便急匆匆走出会议室。会议室的地板砖上又留下了两行反方向的黑色脚印,像是刚才那只野兽又折头返回。

走廊里又一阵窸窣,但脚步声似乎比刚才大了不少。仔细听,不像是王凤茹的,像是男人的脚步声,而且一阵紧似一阵。

“罗师。”

郭润梅听见王凤茹在走廊里叫了一声。

“出事了,出事了!”老罗的声音里夹杂着急迫。

“出什么事了?”王凤茹和队里其他八卦的女同志一样,希望能从这紧张而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谈资。

老罗顾不得回答王凤茹可理可不理的问话,快速迈动着他那标志性的八字脚,朝会议室一路小跑。

王凤茹望着老罗的背影,似乎从他那圆圆的毛寸短发上面可以看到冒出的白气。她暗自揣度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一向镇定自若的老交警如此慌张。可以想象,如果王凤茹知道了是什么事情,那一个被重新解构的精彩故事将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嘴里流淌出来。她和其他饶舌的女人一样,喜欢带着满足感去兜售新闻。

新华是郭润梅的独子。中年丧偶的郭润梅除了给他一日三餐,剩下的只有沉默了。

高中毕业后,在郭润梅眼里非常争气的新华考取了春城最好的大学,新华没有采纳郭润梅的建议,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企业管理专业,他向往海尔这样的国有大集团。郭润梅则希望儿子学习医学,以慰藉亡夫的在天之灵。新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犹豫,对于违逆,只有通过日后加倍的孝顺来消业了。

大学,现在对新华来说,是摆脱那个死气沉沉的家的避风港,他不想离开母亲,但更不想面对母亲。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是为了在死前不惧怕死。而新华,过早地面对死亡,死亡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因为错过太阳而流泪的借口罢了。

新华留恋文学,大学更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沉湎于文学的世界,让这个本来就沉默寡言的青年更加忧郁。他从书本上得知,这不是性格问题,他这叫病,一种难以有效治愈的精神类疾病,他知道,即便是看一百个医生,一百个医生都会毫无差别地给他开出类似奥氮平、阿普挫仑这样的药。

“既然我们都要死,那么做一个恶人和做一个好人有区别吗?”

新华从高中时,便开始这样问自己。这句话从一种意向变成了一种物像,成了他堕落的其中一个原因。

新华的书单从托尔斯泰变为了劳伦斯,从路遥变为了王小波。即便阅读《红楼梦》,新华从中挖掘出的也是扒灰和太虚幻境。高昂的学费,让新华觉得自己在负重前行,即使郭润梅没有让他为钱操过心,但母亲在交警队当协警的收入,完全可以让这个青年狼狈一万次。大学里的有教无类,体现在新华身上,麻木得淋漓尽致。

面对出手阔绰,天天做东的富二代,面对女友轮流坐庄,在宿舍没有住过一天的拆二代,新华只能闭起眼睛,用他自己的威廉剃刀原则,剔除一切与己无关的东西,删繁就简,一门心思学习,不去关心老乡会,不去关心学生会,更不去关心校礼堂每逢周末的英语舞会。

在舍友和不是舍友的同学眼中,新华就是个另类,就是班上的珞巴族,就是居住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高山峡谷地带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少数民族。

在新华看来,学校就等同于世界,像是一场木偶戏,在舞台的大幕后面,循着一串串木偶线去找时,就会发现,这些线的末端握在另外一些木偶的手里,而这些木偶自己的线又由更上一层的木偶掌控着,如此类推。

在新华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中,这些线是没有尽头的。

彭小晶是新华聊得来的为数不多的女同学之一,噢,应该是唯一。彭小晶学经济学,会算账。他们有着共同的话题,不成熟的文学。他们会热泪盈眶地探讨福克纳式的生命终极意义,又会对海明威式的极简风格争得面红耳赤。聊在兴头上,他们会互相抬杠和揭短,无情地揭露对方的缺点,仿佛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的开诚布公和对朋友的赤诚。彭小晶总结出新华的三大缺点,第一,缺乏共情,第二,固守程序,第三,绝对遭受过社会性损伤。而新华,出于对女性的包容和大度,出于对自己格局的自信,只总结出彭小晶的一小个缺点,似乎有点任性。

彭小晶并不觉得自己任性,自己的性格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晶莹剔透。这个名字是她父亲翻烂了字典,经过萃取与提纯,最后敲定的。据她父亲讲,这个名字既高又低,高得让人听不见,低得可以贴地行走。

新华和彭小晶是在校运会上认识的,当然不是在赛场上,而是在统计处,彭小晶负责采集成绩,新华负责登录成绩,两人配合默契,工作效率得到统计处领导们的交口称赞。彭小晶被新华认真的工作态度所折服,但更吸引她的是新华说话的风格,一板一眼,每一句话仿佛都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脱口而出,带着书卷气。新华就像躲在自己语言后面的猎人,时刻在观察着听众的一举一动,待时机成熟,才会开枪。校运会各个项目的总成绩需要用四张A3纸拼接起来,制成一张超大图表,统计处的领导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新华和彭小晶,新华没有含糊,立即画出表格的草图,彭小晶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计算出了各院系的最后得分,并进行了排序。但到最后落款时他们发生了争执,新华认为日期后应该用“制”字,而彭小晶认为应该用“志”字,他们各执己见,以至于最后面红耳赤。最后这一僵局被领导打破,见多识广又有一定文学素养的领导最终决定用“志”字。任洋感觉到领导像掷铁饼者一样在把一块硕大的铁饼掷向了他。

从此新华对彭小晶刮目相看。

电影院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信仰和信念问题,但可以指引新华和彭小晶向着善良、悲悯、同情、爱心的方向生长。

五块钱一张的电影票堪比白菜价,就像是白捡的,校礼堂五百多个硬座通常座无虚席,在昏暗的光线遮蔽之下,彭小晶禁不住流出大块大块的温柔。当彭小晶借着惊悚的画面,紧紧靠向新华时,新华感觉到母性的复杂感情。彭小晶会将手臂插进来,用两只手拢着新华的胳膊,新华仿佛在鱼缸里迷路的金鱼徘徊往复,无路可走。

心如钢铁也曾绕指柔,更何况是一个情窦初开,宠宠欲动的青年。新华忍不住把另一只手放在彭小晶的手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就像缠得很紧的两株爬藤植物。兴奋的电流在新华身上蹿来蹿去,以前偶尔会进入大脑的念头突然全部复活,不但复活,而且弹跳起来。电影里的对白和配乐仿佛都长了腿,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就是不往新华耳朵里钻。爱情就像一个大功率的屏蔽器,将一切与爱情无关的东西自动隔离。新华借着幕布反射过来的幽光可以看到彭小晶那并不清晰的脸,越是看不真切,潜在的吸引力就越大。新华被包裹着的手不敢乱动,手心里沁出汗来,胡思乱想的野马在大脑的荒原上左冲右突,他一次次自责地脸红,一次次脸红地自责。幸好,电影院里微弱的光线在暗中相助,新华自觉发红的脸不会被彭小晶察觉。随着电影情节的渐趋紧张,彭小晶的手越发握得紧,新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机会,女生投怀送抱的机会会不会像一只怪鸟那样飞到他的肩膀上。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彭小晶除了拢着新华的手,依然保持矜持。木讷少话的新华像腐朽木头里的一只僵硬的小虫。

“电影快演完了。”

“嗯。”

新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一句起一句止。

演员字幕开始在幕布上滚动,彭小晶下意识地将手很自然地打开,从新华的腋下抽出来,一切归于平静,留下的空虚无聊很快被现实世界的重量重新占据。

放映员打开礼堂里的几盏大灯,坐着的人纷纷起立,单个的人在过道汇成人流,向着前后左右的太平门流去。新华和彭小晶也慢慢站起来,彭小晶脸上孵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新华则像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刚刚苏醒过来,永远不会用正确的方式与人交流的新华勉强挤出一个吝啬的笑容。

彭小晶狡黠地向新华挤了挤眼睛,新华的一元化思维不知道彭小晶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人流向前走,新华想回过头来牵彭小晶的手,但他们之间已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宽人给隔开,他们俩看起来就像一截被从中间掰开的胶囊。

新华先从太平门走了出去,室外的冷风抓着新华打了个冷噤,新华不由得产生一股尿意,胆小的人肾脏不好,疑心重的人胰脏不好,爱生气的人肝脏不好,爱较劲的人颈锥不好。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太平门,步伐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彭小晶也跟着出来。

一天中最新鲜的月光洒了下来,落在了彭小晶和新华身上,也给整个校园蒙上了一层神秘。

“我想去上个厕所。”新华条件反射般地提了一下裤子。

“我陪你去。”话音未落,彭小晶便觉失言,羞赧地不敢看新华的眼睛。

新华却仿佛被彭小晶这突然冒出的带有亲昵意味的话语重重地砸了一下,升起一种就要下雨的感觉。彭小晶看了新华一眼,各自眼睛里发出的讯号都被对方的眼睛接受,新华望着彭小晶,有一种时光停滞不前的恍惚。

“赶紧去啊,你还要憋多久?”

彭小晶率先打破了沉默。

新华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扭过身,朝操场边上的公厕跑去。

“我在外面等你!”

彭小晶在后面喊了一声,新华自己觉得有一种暗示的意味。

新华冲进厕所,六个小便池有五个被人把守,剩下的一个被黑色的塑料口袋包裹得严严实实,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正在维修”。新华排泄的情绪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眼下只能向四个小隔间碰碰运气。

前两个大门紧闭,第三个半掩着,但隐约能看出里面有人,第四个隔间的门像蜜蜂翅膀似的扇动着。新华实在憋不住了,打开门,天呐,里面居然没有人。新华有种中了双色球般的喜悦。放开,任那尿液像风一般飞驰,新华的后槽牙牙根不由得发痒,整个身体就像要羽化乘风,要和这公厕一起地老天荒,就像要把十三岁那年没有尿完的尿彻底尿干净。

新华低下头来,突然看到一个银白色的东西睡在水箱上,闪烁着涟涟的光泽。

新华提好裤子,听到刚才那五个结伴放水的学生走了出去,公厕里响起了脚步声,杂沓,不均匀,越来越小。

新华拿起那个东西,怔了一会。

这是价值两千多元的索尼超薄随身听,没错,它闪耀着两千多元的寒光,只有那些官二代和拆二代才能买得起。一根同样贵重的高档耳机插在小孔里,像是一条贪婪的双头蛇。新华的手指上压了一层重量,他觉得自己在这么贵重的物品前面彻底没有了力量。它现在是我的了吗?新华不敢想,他只敢想失主凶神恶煞地从他手里夺回去的样子,这个东西,是不属于他的。

失主一定也是刚看完电影的某一个学生,一个穿着高档牛仔裤和运动鞋的学生,他正在往回赶,抑或是刚回到宿舍突然想起来。新华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是把随身听顺手牵羊般地带走,还是放回原位,静静地让它等待着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