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稳住

1986年,此粒的二舅奶从地里把她抱来的时候,襁褓里除了一块形似人类粪便的石头什么都没有。“这个死丫头”,二舅奶痛骂着,骂声从二舅奶鸡皮似松垂的嘴巴里喷出来,让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的此粒浑身一激灵。午后的阳光啃着她的脸,从裸露的皮肤表面钻了进去。周围的一切都在对着她的耳朵喘气,这些气息带着怪怪的味道。二舅奶伸手搭住眼眉,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此粒透明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

白天,开荒、种地、铡草、放羊、拉煤、打坝、挑粪、给果树修枝打岔,此粒什么活都干。晚上,她用涮锅的草把儿,在铁锅上涂一层菜油,把调得不稀不稠的米糊,沿着锅底一圈接一圈地浇,再放进香椿、韭菜。油摊烧饼,片片金黄。二舅奶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听着村里大喇叭播放的《夜幕下的哈尔滨》,一边炒着米茶,一边拣着草捆里的稻穗。吃过饭,她们用一个空墨水瓶灌上柴油(不错,就是柴油,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再捻一根棉线放进去,点燃。老屋的墙面被熏得漆黑,那形状光怪陆离。“方杆子,尖叶子,倒开花,顺结果。”谜语在夏夜的星空里、屋后的小河中层出不穷,在二舅奶的嘴里由单纯变得丰富。一说话,二舅奶的假牙就开始上下打架,像拼命赶工的打字机。

二舅奶有一个蓬松的账本:“杂交谷子九块六”“嘎拉苹果八块三”“肉六块三”“电费十块”,有进有出。最大的收益是卖芭蕉芯、芋头花和羊奶果,几年的时间,她们盖起了不大的新屋。新屋上梁那天,表哥挑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的篾箩用红布盖着。表哥放下担子,用沉甸甸的手掀开红布,一边躺着一台春雷牌收音机,一边挤着二百个小麦粑。新屋周围围满了来道贺的三姑六姨,一颗一颗的话题就像葵花子,在她们的嘴里嗑了出来。

“此粒,长大了嫁给表哥喽!”

“此粒,嫁给表哥你就不用犁田耙地了,天天听广播,猜谜语!”

此粒小脑瓜里的逻辑线被硬生生斩断。表哥送礼,就要嫁给他吗?

表哥是“死丫头”哥哥的儿子,比此粒大十岁。

此粒上了小学,牙齿开始晃动,晃着晃着,一颗乳牙就被晃掉了。没牙佬,肯脆枣。表哥带着亓畴在红土地里种麦,在沐春院里打场,在大普原上割草,在宾格湖里钓鱼,酿造蛮龙酒,腌制酸豆瓜。

达洛只有夏天,热气扒着门框往屋里挤,到处残留着榴莲的气息。屋里一台旧电扇摇头晃脑,像一个逗逼的听众。

“就你那个小副食店,三毛五分的流水,有什么做头?跟我做黄芽吧,瞧我手上这金镏子,做半年你也有。”林强有钱,但他仍义无反顾地朝着更有钱的方向狂奔。

“干嘛看上我?”新华每一句话都简短且饱满。

“交情还是旧的好。你看,我靠建材毛料起家,现在越做越大,但我不懂黄芽,你懂,你出技术,我来投资,利润咱兄弟半劈。”

“分不分都可以。你了解我,我就这样,怎么都可以。你手气旺,胆子壮,但也别和我逗闷子,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知道。什么黄芽?你以为我是憨包啊?”此粒缩在被窝里,看着旋转的叶片,“就这样。”新华看了一眼林强。

“这就对了,我从来就没有小瞧过你。”电扇发出呜呜的声音,林强也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穿着四十三码的硬跟皮鞋走过来走过去,有一种老虎笼子里的即视感。达洛这个地方,有逃债的赌棍,有趋利的商贾,还有避祸的嫌犯,而林强,就是一只铤而走险的华南虎。

此粒也不是仰人鼻息。咯,一口浓痰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像一条鱼被捕捞出深海时,呕出来的一团脏器。

樟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到处都是扰人的暑气。新华送走了林强,挽着裤腿坐在一把高脚椅子上,椅子腿插在溪里。新华的头发又长又油,在他头上划出一道道焦躁不安的脏线。他靠着墙点燃一支香烟,尼古丁会缓解他的紧张和不安。人生不是考试题,不需要正确答案。新华打了一个电话,决定铤而走险。

清白的早晨。此粒迫不及待地挂掉了二舅奶的电话,是的,迫不及待,就像二舅奶的皱纹急于吞噬她的脸一样迫不及待。

此粒搭圆圆的车从绿城到栓门。此粒也会开车,但总是蒙冲冲的,她屏蔽汽车类的一切机械,比如简单的盖,她总是先打开后备箱盖,再打开引擎盖,最后才能找到加油口盖的打开方式。

汽车行驶在即将并入高速的岔道上,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圆圆的车被交警拦住,一位戴口罩的警官,示意后排摇下车窗。此粒身上那件疲累的绿色外套,软塌塌地裹在身上,没有黑色的安全带作为点缀。

“后排乘坐人员未按规定使用安全带,请去值班室接受处理。”

说完,戴口罩的人又拿着“停”牌站在了路中间,他的眉毛像老鹰的翅膀,眼睛像两孔窑洞,长得很冷感。

“托个九转十八弯的关系,打个电话,找找人呗。”圆圆的衣服里散发着一股新家具的气味。

“歇菜吧你。”此粒对她翻了个硬硬的白眼,打开车门下了车。

雾,滚来滚去,捂着卧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山。出示身份证、填写个人信息、签字,一张瘦长的纸条从一个小小的黑色机器里像舌头一样越吐越长。因是初犯,此粒只被警告。她注意到,纸条的圆章上面写着“加缪”。

还有这样的怪名字?此粒想挖掉自己的眼睛。她无法判断这个姓“加”的人是那个拿着“停”牌的还是开罚单的。

他们上了高速。

未来就是高速,两端都是方向。圆圆是准新娘,正在筹备婚礼;此粒是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正在被二舅奶逼婚。她希望新华是那个戴口罩的,但又害怕摘下口罩后是一张蝙蝠的脸。此粒36了,她像一只猴子(在自己或是别人眼里)。她与男人的合理性关系已经解体,现在她需要男人的唯一理由是男人可以让她不再是猴子。这种思维作为支配性的力量,她无法与之较量。此粒打开一瓶苏打水,喝了一口,像喝下去薄薄的甜味后面不可知的未来。

这是此粒在家蜗居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她好久没出去浪了,也不知道奶茶还甜不甜,纯生还纯不纯,雪花还飘不飘,火锅还辣不辣,酒吧还挤不挤,走路还会不会转圈圈。她要和圆圆在栓门的古镇一起度过不怎么值钱的一段时间,以便再次融入这个社会。

高速边的荒草淹没了坟墓,时间消灭了痛苦,清风把此粒大脑里的脚印重又吹了出来。圆圆一个超车,无色透明的苏打水溅洒出来,在此粒的外套上不规则地延展。她突然记起和戴口罩的长着一模一样眉毛的表哥怂恿她打水仗的情形。要打一场痛痛快快的水仗,至少要脱掉上衣。她只犹豫了五分钟,便和表哥一起打起了水仗。他们先用水枪互相滋水,然后用水瓢,进而用脸盆。他们玩得很尽兴,没有二舅奶的训斥没有老师的责备没有暑假作业没有期末排名甚至没有了性别总之什么也没有。

从此表哥变成了此粒的一截盲肠,丢不下也派不上用场。但几年后表哥娶了一个他不愿意娶的女人,一个可以坐在主席台上的老女人的女儿。

他们穿过匝道下了高速,一辆索纳塔咳嗽着开了过来,先蹍了马路牙子,再撞上一棵树,倒车,前进,又撞上另一棵树,引擎盖鼓了起来,但索纳塔依然在一个劲加油。

“什么人?开车这么猛?”圆圆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一点。

此粒进入了她的很深的寂静。表哥坐在驾驶座上,车厢里跳动着无数的酒精分子,方向盘上贴着一颗宕机的头颅。

一阵快节奏的笛声拖着一辆车停了下来。

“走吧,别看了。”此粒不愿意停留在过去,她透过泪水发现一个黑色的微笑如闪电般极速飞过天空。

一头猪在吃另一头猪的粪便,一个人在剁一只母鸡的脑袋,屎在窗户里倒泼,血在溪沟里流淌,狗群到处乱窜,苍蝇嗡嗡乱叫。镇子里到处是乌云浊雾,仿佛这是多年后这个小镇必将被抹去的预演。

此粒和圆圆找到一家旅馆,旅馆瓷砖老旧,客人不多。但房间里的席梦思却柔软异常,此粒陷落进去,裹着稀疏、松软的蚕丝被,除了手,身体一动不动。她用手捻动着她的挂坠,石头挂坠,一端有着葱头状的尖顶。“拿旧手机换大盆,换打气筒;拿旧电瓶,换炒锅,换儿童玩具。”窗外的声音开始流动,在窗口凝结成团。

自从住进旅馆,到处都是戴口罩的的面容,在手机里、平板上、饭桌上、碟子里,在云里,在树上,在夜晚的空中。除了表哥和二舅奶,此粒从来没有惦念过任何一个人。炽热的蝴蝶在的胸腔里飞舞。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

她们白天吃凉粉,夜宵来碗龟苓膏。圆圆在街对面报了个灵修课程,花精、瑜伽、芳疗。亓畴死活不去,说那会消磨人的意志。圆圆前脚走,此粒后脚便关掉九域诸天,打开手机浏览器里的收藏夹(此粒不知道其他女人是不是和她一样也在手机里留这么一手),从容不迫地播放起预先收藏好的影片。一场持续十五分钟的战斗结束,亓畴的手机电量下降了50%。电池越来越不经用了。

此粒的拇指长久地停留在删除键上。

突然,天花板传来拖动家具的吱吱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风从那头刮到这头,再刮回去。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洪水卷过,这声音的一部分从窗户里飘出去,又被山样的院墙反射回来,重新钻入此粒的耳朵。

此粒怒不可遏,直接踩楼梯上去,带起呼呼的风,充满愤怒的味道。

一阵如同暴雨击打玻璃般的敲门声让门打开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

“你算老几?穿一身黑皮就了不起啊?会拿个“停”牌就趾高气昂啊?你知道别人都叫你们什么吗?别自以为是了,你什么都不是。老娘每天都在升级打怪,还怕你?”此粒认出了那对眉毛。

他刚要解释,此粒已经用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咔,颈骨发出像旧家具在深夜的诡秘一响。他用目光寻求着她的饶恕。

此粒松开了胳膊。

他的嘴唇发绀,从喉结的深谷和牙齿的残垣断壁间发出一声长叹。

“哎,你认出我来了吧?”

此粒静默了一会。记忆的碎片开始以一种无序的方式排列组合。他从她警惕的眼睛里似乎看出来了什么。

此粒故意懵懂地摇了一下头。对面这个人像一个从墙壁里伸出来的水龙头,他的背后是曲曲折折的管道,伸向一切源头。

新华娓娓道来,碎得像渣一样的故事像一部剧情混乱人物众多的肥皂剧。

此粒的期待值越来越高。

“我不屑于粉饰。”

绿色星期四。天色黑定,此粒照例给加缪热了一碗牛奶,她把奶放在桌上,等着加缪主动来喝。新华胳膊下面夹着本化学书,拿起桌上的玻璃壶,对牛奶视而不见,如同看不见此粒穿在腿上的雾蓝色。

“喝奶!”此粒冲着即将步入卧室的新华大喊。新华推了推眼镜,一副无辜的样子。

“是热给我的吗?”

“喂狗的!”因为鼻中隔偏曲引起的鼻炎造成此粒说话有点囔声囔气。

新华没有和此粒计较,也不觉得委屈,他最推崇墨翟的“兼爱”和“非攻”。新华冲此粒笑笑,一口气把奶喝光,牛奶的浮皮粘在他的上嘴唇上,像是冬天迟暮的阳光。新华放下碗才发现此粒,“你穿的什么?蓝闪闪的?”

此粒的脸上终于浮出笑意,“想知道吗?这叫无缝透明超薄防勾油亮连裤袜。”这么长的名字听得新华晕晕乎乎,不就是丝袜嘛,搞这么多名堂,大冬天的下身只穿薄薄的丝袜,女人真的是一种自我物化的生物。但话说回来,此粒越来越有女人味了,肋骨包进了肉里,锁骨也不像衣服架了。

月亮照着新华,月亮照着此粒。有一部分月光飘向达洛方向。

“处暑刚过,天凉得疾,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你说呢?”此粒发出了渔线切水的声音。她摸摸新华的脸,“你的胡子呢?”

“有胡子的是鲤鱼。”

“鲤鱼别去睡,你陪陪我。”

“陪你干什么?”

“陪我上厕所。”

“有病。”

此粒把一张白脸憋成了复写纸。半分钟后,她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连队的辎重。此粒把她整个的灵魂都给了新华,连同她的怪癖。

“臭吗?”

“有点臭。”

“你嫌弃吗?”

“当然不。”

她不扭捏也不羞赧,身体的自由带来灵魂的自由。无论在田间还是在树下,无论在哪里,她都是白得可爱的姑娘。一阵隐秘的快感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你的大便像石头。”

此粒一怔。“那个死丫头,昏了头了。”二舅奶又在她耳边念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团发面。母亲痛苦的表情永远也消失不了。此粒不明白,为什么她需要什么,神就要带走什么。

“我是睁眼瞎。”

“为什么?”

“我和他共事两年,整整两年,直到昨天,我才发现,他的手少了两根手指。”

“而且。”

“而且什么?”

“他有钱啊,你看他的样子,非大款即大拿。算得了什么?”

新华哼了一声。

“那你?”

新华放声大笑。

他去达洛的时候,早就不是林强想象当中只懂化学的青瓜蛋子了。但他依然在咒骂,他咒骂过滤嘴里的爆珠,咒骂上着门板的门市部,咒骂音箱里的声音,咒骂被捏成一团的环保纸杯,咒骂燥热的空气,咒骂空气里所有喘着气的活物。

林强喜欢新华的“疯”样。

新华唱着杀死那个SJZ人,他处在分裂的边缘,他像寄居在P层里的一只耗子,不敢在门外穿梭,不敢打开自己的通道,不敢钻进去,不敢登上去,不敢爬上任何人的眼睛。作为一个非常偏执的人,新华就是他妈的认为自己手里有一把枪,保卫生活,保卫理想,最后自己被欲望一枪命中。生活、理想,全是扯淡,杀,都杀掉!杀掉生活,杀掉理想,最后全完蛋。做黄芽算什么?只要他想做,什么都敢做。

这一巴掌荒诞、虚构、毫无逻辑,让新华兴奋,让新华出乎预料。整整两天,新华都感觉自己上面停留着一只蝴蝶。

“你又牛又谦虚,你叫‘牛谦’算了。”

“你少说两句了,我和林强不一样,他没羞没臊的,你说什么他都无所谓。我不一样,你要是触动了我那根敏感和脆弱的神经,我会跟你翻脸的。”

“翻就翻。”

“好,翻过去再翻过来。”

“哎。”

“哎什么?想林强了?”

此粒的笑声轻轻游了过来,“他?中央空调。他对谁都好。他会去觅食,投喂所有的女人。我想我表哥了。”

“那个?他在哪?”

“就在我们边上啊!”

“恐怖!”

“魂亲切,鬼才恐怖,表哥是魂,不是鬼。但我恨那些东西,我恨她跟着他带那些东西。”

此粒转过身去,新华看到她背后对称的两个腰窝。

新华和此粒的尬聊彼此辉映,相互激荡。她对他的爱,不是树叶,而是磐石。“我周围的亲人都走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此粒的声音变得低哑。

一个寒战穿透新华的腿和背,“一个词就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如果像你说的,人有魂,那再加一个词,地狱。”

“别这么说,这是你的工作,你没有对不起谁。”

新华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挂在窗外的斜雨。一个炸雷,楼下汽车的防盗器响成一片。

“我去门外抽支烟。”

新华走的时候看见此粒的银灰色高跟鞋,一只站着,一只侧躺着,像一对草地上的情侣。他轻轻扶起侧躺的那只,摸了摸鞋尖。他在高速路口和古镇旅馆都见过的一双鞋。

“我怎么会抢你的彩头?以和为贵,这个道理我懂。我手上有黄芽,怎么会死乞白赖吞你的货。兄弟的生意虽然一直徘徊在及格线,但也不会做点炮的事情。”

“踩到你尾巴了?跳那么高?”林强的嘴角频频分泌出白色的沫子。

“点背,不能怨社会。”此粒拿出两只黑色茶盏。

“是背,一大早上遇见鬼。不喝,我怕沾了晦气。”林强的面部肌肉向上抽动,似笑非笑的表情在颤抖中狰狞起来。

“对不起行了吧。”

“对不起行了吧’是‘对不起’的反义词。”林强那张被失败打磨过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起啦。

“老树茶也不喝?”

“不喝。”

“那喝这个,二次蒸馏出来的精华。”说着,新华从身后的酒架取下来一个青花瓷瓶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毛豆。

“我家的狗,以前一周喝一次酸奶,那只狗不但喝完了酸奶,而且把酸奶的盖子也舔得干干净净;现在一天喝一次酸奶,那只狗不但不舔盖子了,连碗都不舔了。”

“你少来,我是你带出来的,不假,但你待见我了吗?碎催一个,我用牙签吃米,用筷子喝汤。”

林强的脸上闪出一丝不快,“你是一个背叛者!”

“我的选择有错吗?”

绝不要和愚蠢的人争论,否则他们会把你拖到他们那样的水平,然后回击你。新华深知这一点,他开始保持沉默。新华的沉默能抵消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鹅,有鹅的地方没有蛇。”林强抬了抬屁股。

“我不能像鸵鸟一样活着。”

“你是神吗?你比别人大一点吗?你能洞悉达洛那头牛的内心吗?

洁牙,39元。一堆紧紧咬合的假牙摆了一桌子,似乎在憋着一股浓浓的笑,笑她肿胀的眼、炽热的心脏和烧糊的大脑。此粒的朋友圈,一半生意,一半生活;一半产品;一半人品。对,只有一半人品。此粒把她的摊位摆在一家白天打烊的烧烤店门口。几张在昨晚散落的卡片粘在地上。小小的卡片跨界很大,代驾,背面是“王雪梅”和她的电话号码。

来洁牙的人不多。中午,此粒买了一张彩票,超级大乐透,2022年4月5日开奖,单式票,1倍,合计10元。彩票上印着“感谢您为公益事业贡献3.60元”。

万物开始绽放、游行,绿化带里情绪高涨的花儿就像午睡时的梦境,国王给她点烟,王后赞赏她肩上的纹身。此粒睁开眼睛,眼睛里出现一团团白翳。她伸了伸懒腰,挺了挺快散架的骨头。

一声尖叫像洗澡时突然停水的女人,带来了一群互相追逐和砍杀的动物,他们个个须发横立、筋肉暴起,像打窝的鲤鱼般突然出现。这群身份不明的人痛快淋漓地挥动着被麻布裹着一头的砍刀,目标是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男人如一朵残败的落花,奋力奔逃,直直地闯入此粒小小的领地。后面的人紧追不放,预感男人要芭比Q了。

路边停满了粤牌轿车,刚才还活跃着的玩滑板的、玩死飞的小青年呈鸟兽散。亓畴躲在窄巷的暗角,远远望去,那个仓皇逃命的男人的腰子上被狠狠给了一刀,他没有缴械投降,反而夺下对方的砍刀,回敬了一刀后继续奔逃。他在她的摊位边停留了几秒钟,又朝另一条横街奔去,摊位旁的地面立即陷入一种绯红的色调。此粒似乎和那人打过照面,但又不敢肯定,不过那人始终没有认怂,让她高看一眼。

桌子下面多出一个无纺布包。

一种期盼与日俱增。

灰尘在昏暗的角落里越积越多,此粒枕在玻璃板上的手肘变得冰凉,就像包里的白色晶体。

白天之后连缀着长夜,夜很静,但生活不一样,你想风平浪静了,风浪却还惦记着水里的人。

一阵敲门声像纠集的人马密密麻麻。

无纺布包是一根搅屎棍,一根贪婪可怕的搅屎棍。

“给我。”

又一个夏天的尾巴,气温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什么?”

那人十分小心地寻找措辞,“盐。”

“我没见过你的盐。”

此粒没有把布包藏起来,只是简单地堆埋在被子下面。

“那好,我告诉你,你把耳朵凑过来。”

一阵恐怖的凉意从此粒的耳孔一只蜿蜒到。

还没等此粒缓过劲来,那个夜游魂便倒了下去,意识昏厥。此粒感觉胃隐隐地疼,一直疼到嗓子眼里,她的口腔开始分泌大量的液体。像是融化的雪水

林强躺在床上,眼皮低垂,身下垫着的纸上洇出一滩血迹,像一具刚刚剖制的动物标本。

“谁干的?”

“货不对版,他们当然要砍。”林强的声音很低,像有人把喑药灌进了他的喉咙。他对这个陈旧的访客,热情像函数一样减少。他闭起眼睛,眼里闪过上小学时母亲惩罚他的那一幕,用一把修枝的剪刀把他的扑克牌剪得粉碎。

冷汗顺着新华的脊梁骨往下淌,但在风浪里淬出来的脸却平静异常。

“胳膊还能动吗?我给你拍点活络油。”

“抬不起来。”林强的头摇来摇去,似乎是屋顶上旋转的风帽。

“我试试。”

林强的肱骨里传出剧烈的疼痛,他的脸缩成一团,黄澄澄的牙齿从咧开的嘴里跳了出来。

“哥,你安心治伤。”

“我难道还有会的想法吗?”

“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事。”

“我焦虑……”

“探视时间到。”其中一位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痴情莫让情无踪,有缘再相逢。此粒仍在想念他,想念他的两道浓眉,那两道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像一条闭合的拉链。

“他们为什么要选你?”

“有暗线,他们只能从队选。”

“你还为了什么?”

最后的通话,像一粒芝麻,粘在哪里,无人注意。

此粒没有再见过新华,老去的是时间、天空、在水中折弯的椅子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