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至深夜,在WSW BAR里,此粒仍在奔忙。她笑意吟吟,热情又带些矜持地向客人们推销白酒。
统统都是深色调的酒吧里,喝烈酒的男人们搂着喝鸡尾酒的女人,上下其手,举止亲密。
“明天你来吗?”
“干嘛?”
“下晚来看我演出。”
新华额前的刘海很长,遮住了眼。此粒只能从他发尖的缝隙里看到一只沸腾的眼睛,像挂在一角的日头。
“明天啥日子啊?”
“春分。”
新华背对着观众,捏紧拳头,举起右臂,大喊,“三魂七魄,唯有摇滚!”他似乎要和万念俱灰的生活告别。
黑色的护腕是他的旗,绿色的贝斯是他的枪,护腕和贝斯是新华与世界对质的依据。站在舞台上的新华别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新华和他的贝斯一起在麦克风后面打着旋儿,他的板鞋不时跳动起来,那动作像是被野狗咬到了屁股。他向台下投射着精血,流了一地。台下的人同样高高举起手臂,肆无忌惮地挥霍他们的热情。他们跟着新华指尖的律动,在酒精和烟草的催化下,驱动着自己的灵魂。在这里,他们不再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不再是凉在铁丝上的衣服,不再是搬运坚果的松鼠,他们没有了可悲的孤独的脸。在这里,他们排斥一切常规,他们热情洋溢,他们是涂抹了机油的齿轮,他们是游进游出的鱼,他们是张开的翅膀,他们拥有强盗的勇气和恶棍的粗鄙,他们复活了。
此粒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她的脸在摇头灯下泛着白光,脖子上滚动着汗珠,低腰裤把身体绷得很紧。
燥热的空气无法阻隔贝斯嘶吼的声音,新华目空一切。他变成了绿色的肯史密斯,他的头和身子被固定在一个带子的两端,四根贯通头、颈、肩、胸、肚子的神经可以发出催人泪下的声音,这声音甚至能够吞噬生命。新华之所以喜欢贝斯,也许是因为他需要这种比心跳还快的律动,或者是因为活动食指和中指的时候可以不用说话。
“WSW BAR”标志在背景墙上喷射着火焰,前面是忘我的怒从肝起乐队。新华像舞台上翻滚着的一汪充满怒气的钢水,钢水中一把绿色的贝斯盛放着隆隆的心跳,创造出幻想中的世界末日。整个晚上,没人在意主唱极度扭曲的声线,大家只注意到那个充满律动的身影,仿佛在享受一场暴雪。
新华的面前是鼓手欧航。欧航脸上细密的汗液宛如一块薄布,罩在他的五官之上。他身前的架子鼓如同街巷、箭楼和堡垒,他在里面激战。
舞台上方的射灯像狗的眼睛,冷酷、霸道、疯狂、充满兽性。新华的眼皮无法闭合,他想躲过它射出的光。但那些光像银针在穴位里搅动,新华感觉到眼睛里一阵阵胀痛。
几个成年医生都按不住他,准确地说,是按不住他脸上烧灼般的疼痛。那只狗咬破了他的鼻子,撕开了他的嘴,咬断了他的泪腺,咬得他眼皮上翻。喉咙和侧腹被咬得惨不忍睹。他躺在地上,像没有生命体征的一滩肉和骨。在狗眼里,新华不是人,而是一只殉葬的羊。
闻声赶来的外公提起凳子作势要打,那只叫鞋垫的疯狗松开嘴,咻得一下便不见了。那是泥鳅老赵家的狗。
外公去踹泥鳅老赵家的大铁门,老赵说,肇事者已经被勒死了,挂在村口的桥下面。外公跑去看,哪有?外公又去踹门,老赵死活不开门,说鞋垫造的孽,它自己已经扛了,还要怎么样?外公让他赔钱,赔医药费。
“我一文钱都陪不出来,你咯是要我的老命,要么,拿去!”
“抠屁眼舔指头的老怂货,死了要被封在阴册,永不超生!”
外公又踢了几脚泥鳅老赵家的铁门,这个忘恩负义的老贱人,吃过我的粱王茶和刺老包,还喝过我的酸哆哩泡酒。
从此,外公没有再见过泥鳅老赵,听说他去了绿城。
新华的手指犹如砍瓜切菜,直到把四根琴弦都弹断。
“如果再给我10年,我要弹9年零365天。”
此粒递给新华一大瓶爱洛。新华仰头喝完,一个足以震碎玻璃的嗝从他的嗓子眼里蠕动出来。
“你背着身子离观众那么近,不怕摔下来吗?”
“摔下来不是更好吗?鼻青脸肿的样子,很酷。”
“你不怕疼?”
“再爆发一次,怕个球。”
“真的是。”
此粒的脸皱成一团,跺了一下穿着高跟鞋的脚。
时间的砍刀以一种横冲直撞的架势,挤进眼睛,在脑神经上旋转跳跃。哪怕新华用眼罩蒙着眼睛,耳边还是会响起狗吠的幻听。
如果把绿城看作一位老人,条条街巷就是老人脸上的皱纹。七彩园和蕙兰园相对而卧,春荣街像一道泪沟,奇瑞、奥迪、众泰、名爵、东风、五菱,穿过故道,流向静寂深处。
新华背着贝斯,和此粒的交流少之又少。陪伴他们的除了车流,还有此粒的疑问。她搞不懂这个有着深深法令纹的男人,为什么那么热爱贝斯。此粒就像一个三维的大脑无法理解四维的空间。
但刚才的种种热闹对新华来说只是云和烟,似乎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该空虚的心还是一样空虚,没有东西能填充进去。人从一出生就会空虚,以为换一个地方就不空虚了,不空虚个屁啊,换个地方,照样空虚。
“欧航的眼睛一高一低,就像《卡里古拉》里的怪人!”
此粒本指望抛出一个话题新华会接下去,但新华没有说话。他在瞬间萌发出一个念头。此粒那被弹性织物固定起来的实在太吸引人了。但随即新华便对自己的念头害怕起来。尽管这个是凯鲁亚克所说的生活中唯一头等重要而且神圣的事。但新华怯懦,没有胆量。他那双闭不起来的漏光大眼闪烁着无限的自卑。他不是欧航。
“怎么不说话?”
此粒想打破这种沉闷,她不想让阴影一拃一拃成为主宰。新华明白她的意思,开始在此粒的耳朵旁喃喃低语。
10岁,新华被外公挂在墙上打了一下午,因为他弄脏了苏农的纱裙;12岁,他用鞋盒给外公做了一顶帽子,外公看都不看就扔掉了。外公的规矩很多,不能把蝴蝶带到家里,不能把盐撒在地上,吃饭不能敲碗、坐着不能甩腿、壶嘴不能对人。这些统统都是从城里来的新华要遵守的,否则,迎接他的是光着脚在两边生满车前草的一条硬路上跑二十个来回。
丑陋的新华注定孤独,内涝、风沙、盐碱,是新华内心的风景。直到那个燃灯者的出现。
新华裹着垃圾袋躲雨的时候,他在橱窗后的电视里看到了他。这个男人的闪电、华丽、雌雄莫辨、妖魅、儒雅,冷血孤傲,还有被指甲刮到的异色双瞳和被毒品酒精浸泡过的鲻鱼发型都深深吸引着他。
原本郁闷的神情正在新华脸上平息,他就像一个瘪了的呈负压状态的矿泉水瓶子一下子鼓胀起来。
摇滚大美,它是神灵的恩赐,它把活力和生机持久地注入新华的身体。就这样,新华沐着朋克的风,浸着重金属的雨。他索性改名为鲍伊。他觉得自己是鲍伊精神上的门徒。尽管没有人接受这个名字。外公说,“暴雨?为哪不叫狗吃屎?”
荒山披了绿装,新华守着他的开山岛。他决心和摇滚死磕,不,是死拧。亚马逊女战士为了射箭射得更准;新华为了把贝斯弹得更好,宁愿一直背对观众,把自己的灵魂一直贴在墙上。
喜欢贝斯,这个是拦不住的。有些路,终归要新华一个人走。
此粒头发里散发着绿野的味道,洗发水的芳香因子在她的发根固定下来。这种淡淡的清香让新华闻了高兴。此粒长得像《爱情的两种猜想》里的薛可欣,有着光洁的额头、耶稣的双眼、美妙的唇线和A4的腰。
她仔细听着这个男人断断续续又没什么意思的回忆,像埃斯梅拉达听着卡西莫多在敲击钟楼里的钟。
新华送给此粒一个拨片,上面有他的身份证后四位数字。
白天与黑夜一分为二,没有痕迹地流逝着。但黑夜抹去了白天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谋杀我的生活方式?难道也要像清理44栋的垃圾一样把我清理出去吗?”新华质问得深沉,仿佛自己连同声音一起躲到了墙后面。
44栋,具体楼层不详,房号不详,居住着一个80多岁的老人,新华没见过这个人,只知道他白天游走在小区内部及周边的大小垃圾桶,坚持捡拾杂物往家里搬,晚上去小区边上的一个工地看大门。
善于坚持的人将会看到奇迹。不错,奇迹出现了,满目的蚊虫、遍地的蟑螂,加上4条流浪狗的粪便,让腐臭、腥臭、酸臭变得热气腾腾,邻居的嗅觉器官成了最令人不安的地方。终有一日,社区工作人员、物业公司保洁员和老人的女儿一起,将老人家中的杂物和垃圾进行了清理。4车、7吨。新华不理解周围的邻居为何要用那么多言辞来形容这些垃圾,其实用一个词便足够了,恐惧。恐惧带着恶臭让苏气从嘴里喷出咖啡色的胶状液体,等它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新华才发现里面有尚未嚼碎的韭菜、梅菜和一小块木耳。
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新华在恐惧的垃圾里找到一个绿色的白酒瓶子,他把它从垃圾车的后厢里抽了出来,看了看商标,塞进包里。
新华被人掐着脖子,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喘不上气,叫不出声,他随时可以死过去,也随时可以醒过来,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在梦里或许只有半分钟,而他的卡西欧石英表的时针已经过去了两格。直到他被自己的尿憋醒,他才意识到,那个被什么压床的传说,原来都是真的。他口干舌燥。从厕所出来,他喝光了爱洛瓶子里剩下的所有的水。他继续躺了下来,像博物馆里的一具干尸。
新华的贝斯,已经落满灰尘,像上古时期的旧物。武备废弛,没有支柱,让他神智恍惚。他四肢无力,脸随时都覆着钢一般的灰色。他是一颗呆在盘子里无人问津的草莓,等待变质、溃烂,果蝇、黑曲霉和稀水会陪伴着他慢慢熄灭。
新华从不反抗苏农,他没有勇气和力量,尽管她是他的妹妹。他希望苏农赶他走,而不是自己主动离开妹妹的家,这样,他就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妹妹。
“我把衣服放次卧的大床上了!”新华只会干一些收衣服之类的简单活计。
“干嘛不挂在衣柜?”
“衣柜横梁上的衣服太多了,挤挤挨挨,我怕再挂,把,把横梁挂断了。”
苏农笑了起来。她讥笑着新华的诚实,对,是讥笑,也许是嘲笑,至少新华自己是这么想的。厚道的人居然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讥笑。他想到储藏室货架第二层放着的那把榔头。
“你笑什么?好吧,次卧床上的衣服越堆越高了。你笑什么?”新华又问了一句,他敏感的心理开始作祟。
“你就是适应不了中庸之道和丛林法则,你看你的脾气,空虚暴躁、戾气满身!”在苏农眼里,哥哥就是一锅煮不烂的下水。
“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
“你以为你是俄罗斯棕熊啊?有1000公斤的掌力?”被称为“杠精”的苏农,说起话来带着穿透一切的尖刻。但她一直被困在一个很低的维度,人云亦云,从不怀疑,总以为别人说的都是真相。
“你。”新华怒不可遏。
苏农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怕因为一点小事激化矛盾。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硫化氢,无色窒息性气体,臭鸡蛋味,空气中含有200ppm的硫化氢时,吸入5分钟即可引起中毒,空气中含有1000ppm时,吸入1口就会瞬间停止呼吸,像被电击一样死亡。
新华钻进小区里的化粪池。化粪池里一个戴着假发的骷髅对他说,“走开,走开,傍晚六点以后,不要随意来这里。”新华问为什么?骷髅回答,“你没闻到你身上的硫磺味吗?”
新华跑出小区。
晚高峰,新华闻着夜幕的气息,站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里,他紧盯着双子星玻璃幕墙安装的进度。他盼望马路对面正在建设中的双子星大厦的玻璃幕墙再推高一点。他想象自己站在伸出的跳台边缘,月亮把光倾洒到他的眼皮、鼻尖、耳廓、嘴唇和一团乱麻的脑袋顶上。隔一周,会加高一层,伸出的那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像个跳台,也像伸出来的舌头。跳台是固定的参照物,据此新华不用数楼层便可以判断出来,玻璃幕墙是否加高。这种可以反光的外立面,像人,会停下来歇一会,再走。
新华心里的灯二十四小时都在亮着。尽管在别人眼里,他蜗居在妹妹家,每天上午把8岁的外甥送到公交车站,再把滑板带回来,下午看回廊里的五桌老人下棋,连看两个小时。中午和晚上各喝1公两的屠苏、花雕和秋露白的混合物,其他时间喝妹夫09年的普洱熟茶。但他并没有靠着这些取暖,照亮他的,还是贝斯。他找对了穴位,就像老中医的针走偏锋,左膝关节痛扎右手,右肩关节痛扎左腿。
“滑板就是我的腿。”这是外甥说的。而自己的腿呢?他不知道吃了什么,腿上出现红点,进而发展成紫癜。
新华出去的时候,擦去了沾着乳膏的板鞋留在客厅地板上的脚印。
“人和贝斯的感情有的转瞬即逝,有的首鼠两端,有的忠贞不移,有的生死相依,而我对贝斯一直在守候,贝斯对我,是无望的爱情。”新华的表情轻松地像夜,“我不能负了它。”
新华从来不会刻意去讨人喜欢,他不想折损自己的尊严,不想用折腰去换得别人的漠然。新华开始远离同学聚会,退出群聊,在人群里,他闭着嘴像个傻瓜,开口说话更像个傻瓜。
新华大脑里的阿尔法波和伽马波相互作用,回忆呼之欲出。而那种令人费解和诡异的笑,在此粒的脸上出现过两次。
新华需要天启,他想从模仿中跳脱出来,他要弹奏出他自己的神秘。
11.夜空像一张天然的袈裟,在每个结点上都有闪亮的星星。
工地的门打开一条缝,两根泥鳅胡子伸了出来。
“这么晚,敲什么门?”
“你不认得我了?”新华拿出那个空酒瓶。眼前的这个人与脑中的预判丝毫不差,他想一把就将这个消失许久的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坎,横竖是过不去了。
看门人的脑袋里跨过一弯回忆,灰色的往事纷纷飘落,沾在头骨里的沟沟回回上。他皱着眉头,像有无数个订书机在订着他的脸。
看门人打开铁门,铁门的铰链发出吱扭的声音,彰显着它的性格。
“记得,怎么记不得?”
看门人的脸像黑白老电影,扑鼻的垃圾味让铁门后面的空间死气沉沉。他现在还活着,得益于新华的外公没有穷追不舍。
看门人用公鸭般的嗓音继续说,“那天鞋垫和一只母狗在一起,村里的狗都有一种怪病,如果被看到,不论对方是谁,它们都会扑上去,直到咬死对方。”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牙齿嗑得咯咯响。他的鸭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压抑着的哭泣。他盯着新华的眼睛,他看到新华眼睛里流着像海萤似的蓝眼泪。
新华走了进去,爬了上去。从跳台上往下看,一切失真的建筑和交通工具都变成了新华想要轰炸的目标,弹头、弹体、燃料、发动机、制导装置,新华的身体越来越硬。
要把自己发射出去吗?新华和自己大脑里的按钮作着宿命般的漫长争斗。人的大脑就是宇宙,宇宙里有星球也有暗物质,还有丛生的芦荻(每片叶子上都写着“你要带着私人情绪报复谁吗”),也有金黄、深绿、湛蓝相间的暮色装饰着的新坟,新坟里传来外公和爸爸妈妈热闹的说话声、狗被吊起来时发出的嘶鸣声、摇橹的声音、拨弦的声音、村子里泉水流淌的声音。新华,被他自己的火焰燃烧着,然后沐浴着自己重生的弦音。
地面上燃烧的白光如同海面泛起的点点白浪。看门人在白浪里发着呆,不住地叨咕着那些老话,“天天顺,月月顺,年年顺,一顺百顺……”
欧航把嘴凑近陈妍的耳朵,“这小子,长得像个莲花白,脸上坑坑洼洼的,可心花得很,有女人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你心挺辣啊!自己的兄弟,也这么说?”
“新华这个人,说他袖筒里面有胳膊,都得摸摸。别瞧他整日里不吭不哈的,到了节骨眼上,说出的话其实都是他提前编排好的,你可别信!”
“真的假的?我倒觉得,新华能处,有事真上。”
欧航笑了起来,就像此粒的奶奶当年听见屁声一样。这杀猪般的笑声,让她生厌。
“你好单纯啊!在新华眼里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他可从来没有干过撑死眼、饿死屌的事,何况是你这么的女人。”
此粒不相信欧航的话,但又不能不相信。新华不像他说的那样,但如果是他说的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一别两宽。
“我还不了解他?我们小时候住一条街,一起偷过他妈妈的美元和邮票,他妈妈那时候是电视台主任,有钱得很,我们去螺蛳湾一人买了一件白衬衣,还去金龙饭店吃了海鲜。后来害怕被打,跑去新华杨林老家躲着,最后还是被逮了回去。新华是被他妈妈抓走的。他妈妈和爸爸是在泰国游泳时淹死的,你知道吗?人没回来,骨灰回来了。他外公把他接回乡下,他的那张脸就是在乡下时整坏掉的。”
欧航在此粒心里钻开一个大洞,洞里灌满了失望。
新华穿着印有“志”字的反光马甲进了高铁站,签到,领口罩、面罩、橡皮手套。他打开09U型号的小喇叭,挂在支架上,打开喊话开关,喇叭口随即冒出了循环往复的声音,就像某些畅销书,把读者已经知道的事情无休无止地重复一遍,重复一遍。喇叭在某种磁场的干扰下会啸叫起来,像新华演出的时候故意把贝斯靠近音箱。
新华站在站台和出站口之间的通道处,引导刚下车的旅客从不同通道出站,按照行程码有无“*”的区别,分左右通道出站。带“*”的从右侧通道做核酸,不带“*”的从左侧通道正常出站。四个志愿者分别扮演着节奏、低音、和弦和主旋。
一波旅客超不过一百人,从扶梯下来的时候花花绿绿的,像一朵朵老白花、马缨花、杜鹃花次第开放。
中午的工作餐很丰盛,有撒上黄豆粉的红糖糍粑,有大块爆肚的毛血旺,还有点缀着芸豆的老妈蹄花。让新华没想到的是,保温箱里还有热牛奶。
“再演一场,就一场,真的是。”新华用筷子搛起牛奶的浮皮,抬着下巴,喂进嘴里,闭上眼,像个低音谱号一样打起了瞌睡。新华一直在找自己,40岁,除了贝斯,已近无欲。
每到春天,梧桐树上都会掉东西下来。这天,梧桐树的老细胞衰老、干枯、死亡,一块不大的树皮脱离树枝,砸到了新华的头,正好砸在旋上。新华摸都没摸,径直走向地铁5号线的进站口。今天,他要去高铁站当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