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听到哪怕一丝声音。比如绿城家里烟囱热胀冷缩的咔咔声,比如风钻过窗户缝隙的呜呜声,再比如手机的震动声,然而没有温度、没有风、更没有信号。他们暂时被世界遗忘了,像两朵被沤在稀泥里的棠梨花。
白色的棠梨花,漂过洗过后除去了涩味,便轻盈地宣告一道美味的出现。这种野地里偶尔遇见的一簇簇嫩芽,嚼起来韧劲十足。挖去煮鸡蛋里的黄,把棠梨花塞进去,撒一点盐,在梦里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直到吃得哇哇大吐。后来她再也不吃煮鸡蛋了。
电视屏幕里一条涉及“包养”的纠纷是如此刺耳,她从主播吵闹的嘴巴里听到的是出轨、无知、法律、挥霍和第三者。每一个词都是参照系,比对出无知的代价是多么严重。刺耳、刺耳,像鬼哭坟头。她赶紧换台,电影频道正在播放二战影片《遥远的桥》,阿纳姆的天使站在七叶树下,周围的坟墓让往事变得一目了然。
一个女人找到了她。
女人身架宽大,鼻孔里喷射出斗牛的气息。女人说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啊!女人反复强调,就像一只母鸡通过鸡蛋来证明不朽。她怔了一下,她想不通,为什么两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夫妻还要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女人的话像穿堂风,一直保持着撕扯的状态,每个字都毫不留情、字锋词锐。女人警告她立刻离开自己的老公,否则就对她不客气。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壮汉敞着衣扣,露出长着胸毛的扇面似的胸脯。他们身材魁梧,像两袋巨大的水泥。只要他们轻轻动一下指头,就能把她身体里的血全部放干。
她瞬间成了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棠梨花枝般的手都举了起来,似乎即刻就要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脖子。那一簇簇外貌古怪的可怕生物挤在一起,像四合的阴云,遮住了太阳。她不敢与任何一个人对视,她是会脸红的动物,她是该脸红的动物。
生活今天还是浅滩上的潺潺溪水,明天忽然就变成了浊浪滚滚的洪流。有些话有些字是不能说的,只要一说准会有事,被说的东西就会应声而来。她一直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女人无休无止地骂着,在喘息的时候,其中一个壮汉给她递了一杯水。女人润了润嘴唇、舌头和咽喉,就像给用来屠杀的工具上了点机油。女人向她宣告,自己永远是这场婚姻的钉子户。
她的眼泪凝成一粒一粒的棠梨花苞,先是簌簌地掉下来,然后断断续续粘在了脸上,不再往下滚。她呆望着女人的脸,从未想过把女人的舌头剪掉或把声带拉出。
他是她的主人,他是她曾经爱过却又恨得最深的人。她曾经想过在某个狂欢之夜与他死在一起,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们脸对着脸,让被生活撕咬过的伤口慢慢溃烂、腐败和消失。她知道他面带笑容双手奉送给她的礼物早已标好了价格,但衣服、鞋子、手袋、手机、化妆品对她产生了一种控制不住的生理吸引,向物质诱惑不断屈服已经成了她骨子里的一种惯性,犹如恶得发昏的乞丐已经没有精力挑挑拣拣。她成了他豢养的暹罗猫,在他营造的寺院里,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时刻扮演着一位不能说“不”的“贵族”。他是用物质的符咒迷惑女人的术士,能让一切女权主义思想在她大脑里随时打着瞌睡,让传统的道德变得哑然。她踩着刀尖似的高跟鞋在他面前扭捏作态,一旦他的睾酮和多巴胺直线飙升的时候空气里必须弥漫的气味。
她缩在床上,原本浓烈的睡意在翻来覆去中越泡越淡。她打开手机刷起了短视频,在手指的划动中消化这无意义的垃圾。就像日冕对电波的干扰,她大脑里的微电流被手机蓝光搅动得忽而亢进、忽而衰减。很快,肚子传来声响,腹内的气体像一条洄游的鱼。她点开美团外卖,寻找有优惠券的商家。白水煮鸡蛋、茶鸡蛋、五香鸡蛋、韭菜鸡蛋小笼包。她像看到了青蛙的肚皮,颅压增高,胃壁痉挛。她赶快用指肚按了一下锁屏键,手机屏幕瞬间变黑,映出一片无法把握命运的树叶。树叶五官扭曲,绷出细密的皱纹。本就枯败的叶面上被剜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就像一棵离开悬崖的树。
他叫新华,他13岁便会开手扶拖拉机,拉着一干兄弟,从村里开到乡里。他会偷爹的钱买东西讨好兄弟们,让大家拜他为丞相。他不爱学习,但讨老人喜欢。数学只考五分,却能够记住村里二百多个人的手机号码。他有着抠门史,刚出来打工的时候,他会把工友们带来分享的花生、瓜子、矿泉水拿回家。看别人吃煮鸡蛋,他会抢着吃鸡蛋黄,而且张着嘴来接。他天天和别人借自行车,一借就是好几天。
她叫此粒,她很聪明,还没有学会走路,便口齿伶俐。爸爸把她绑在一个圈椅里面,她看到院子里当老师的奶奶便喊“上班奶奶”,看到院子里走过一个家庭妇女,便喊“案板奶奶”。她五岁便分得清峨参和葛缕子,会用沙子灭火,还会把妈妈骂爸爸的粗口和打爸爸的动作表演给人家看。
新华这个寒门子弟,刚出社会打拼的时候,只能做一些不需要技术的简单的服务性工作,比如传菜。后来跟人学会了理发,22岁那年,他嗅到了商机,当机立断借钱开了一家发廊,但简陋的发廊所带来的营收仅仅只能维持新华的温饱。在经营了一段时间的发廊之后,新华又把投资的目光转移到了二手车上。一个经常在新华发廊里烫头的女人主动借钱给她,让他有了一笔可观的启动资金。这次新华没有看走眼,二手车冒着泡沫,让新华疯狂积累着自己的原始资本。新华明白,眼前的巨大利润只是暂时的,等二手车行业成熟后,就很难再有目前的利润。他打定主意要转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市场调研,他决定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修建酒店。那一年,一栋地面六层地下两层的气派建筑在绿城拔地而起,新华为酒店取名为“银河酒店”。
此粒是绿城本地人,除了他父亲的死亡,她的人生无波无浪,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毕业、参加工作。此粒如很多同龄人一般,在每个加班到深夜的日子里,在每月看到工资条的时候,都会怀疑自己此刻的努力是否值得。她说自己像办公室里的饮水机,孤独地在角落里烧水、保温、再烧,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烧干掉。一直渴望的回报看起来遥遥无期,工作后实现“消费自由”的幻想被现实无情地击垮。此粒成了名副其实的月光族。
在一个地面反射热浪的下午,此粒决定犒劳一下自己。麦当劳餐厅里,杀马特青年们顶着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爆炸头,闪耀着非主流的廉价耳钉和鼻环。此粒坐在他们的不远处,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使。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露脐装,得体的剪裁将她曼妙的曲线衬托得倍加出众。更出众的是她腰间的点缀,那是一条黑绳,绳子的宽度不足以覆盖腰部,垂到下方的绳尾让此粒多出了几分妖娆的气息。此粒发出的这一丝弱光引起了角落里另一个人的注意。他是新华。仿佛是神的安排,他们一起从卫生间走出来,洗手的时候,新华故意把水溅在了此粒的身上。新华赶紧说对不起。此粒非但没有生气,还主动向新华这个穿着一身名牌的男人传授七步洗手法。新华向此粒发起了进攻,对她温柔蜜意、体贴殷勤。那些奢侈品已经成为了此粒的一部分,就像山顶是天空的一部分。此粒主动沦陷了。
新华待人接物时沉着冷静,他既不会刻意迎合讨好别人,也不会卑躬屈膝,只会若即若离地和他人保持一段有些冷漠又十分舒适的距离。他善于起身,据枪、瞄准、击发。新华答应了绿城时报的专访,面对记者谈论自己多年做慈善积累的心得。那一期,绿城时报用《低调的创业者》作为报道的标题,与之相匹配的是新华的巨幅照片。新华似乎和他的临界高血压一起开始膨胀。
每个人都是视觉动物,新华尤其如此。白子可需要不断刺激他的感官,让他保持对自己的好奇和惊喜,就像读一本书,一本永远也看不到结局且充满变化和惊喜的书。这种基于生理上的吸引观让此粒把自己整个人都根植于永不餍足的“豚鼠”状态,对身材的严格管理导致未消化的食物成了她的敌人,即便这种方法会让膈肌收缩、胃酸反流,造成胃部下垂和牙齿腐蚀,甚至闭经和自身的毁灭,她也停不下来。每当她把仙女管直直地插进食道里时,她对自己说,她又成功了。她脸上挂着眼泪弓着腰站在卫生间的马桶边上,像一个落单的正在和魔鬼低语,这种自欺欺人的瘦身方法,让此粒感到了疲乏。
动听的言语,带给新华听觉上的吸引。一个会好好说话的女人,会让男人从心底无法抗拒。此粒深知这一点,在新华面前她永远表现得体贴入微、说话温柔,就像在美丽山道上盛开着的棠梨花。当新华表现出摇摆不定时,她会说一些示弱和自责的话,把责任全部归结在自己身上,让新华既心疼又内疚。这时的新华毫无抵抗力,瞬间的死心塌地就像折断了脊柱。
日子一天天过去,此粒像活在瓶子里等死的蜗牛,陪伴她的除了那些奢侈品,只有电视、手机和床。她是暗淡了,凋零了,风息浪止了。时间和无情画上了等号,白子可像一支被人夹在指间的香烟,只有别人抽一口,才会微微亮一下。看着镜子里自己丑陋的,就像沾满油渍的发泡饭盒。
她想到了吃饭时猝死的父亲,父亲死之前曾经多次和她说过,他的胸口很难受,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铁锚勾住了陆地。等她父亲死后,她才知道,那叫心前区压榨性疼痛。在她呕吐的时候,她似乎体验到了这种感觉。
新华害怕承担或是根本没考虑过她的后半生,他自私,他生性凉薄,他主张等价交换,他有时就像,讨厌的煮鸡蛋。
此粒学会了抽烟,在烟雾里,她的记忆会出现瞬间的黑屏,夹在指尖的火星会瞬间熄灭。黑暗抵消了别处发生的事情,她不再关心任何事。比如他死去父亲手上硕大的骨节;比如领居家里一顿能吃一电饭煲米饭的狗;比如楼下一个小男孩只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滑行飞机。
此粒自愿选择成为金丝雀,而不是翱翔天际自由自在的飞鹰。在对自己的灵魂做出承诺之后,一切都可以改变,唯一不可改变的是白子可体内血液流淌的姿势,短路、悖缪、荒诞、懒惰、无预期、没精打采、流速极慢。这一切,都变成了惯性,她越来越麻木,她选择了沉默和认命,因为她奈何不了,就像肚子里的病菌。此粒身处草原,黄绿相间的草地虽然宽广,但道路却是狭窄无比。走在这条窄路上,此粒突然和新华开起了玩笑,如果你老婆找来了怎么办?我肯定打不过她。新华脸色煞白,像是站在突出的岩石尖上。
此粒再也没有了新华的消息,手机、微信都失去了作用。她想去酒店找他,但室外嘈杂的声音把她重新赶进屋里。最后,当她鼓起勇气进到那座楼里时,她和他在电梯里不期而遇。
电梯楼层字符叠加器显示“6”层,电梯门打开,新华走进去,他搂了一眼电梯里的铭牌,维保单位写着某某公司。电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送于学林到了“1”层。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四目相对。此粒走了进来,于学林没有出去。此粒按动了“6”。电梯开始上升,就像新华的血压。
此粒死死盯着新华,她的目光像烧红的钢筋直插于学林的眼窝。新华的血管从衣领里钻出来,暴凸着,一直伸到头发根上。
电梯开始抖动,井道里,补偿链脱落,钢绳开始一股股断裂,就像折成几段的意大利面。此粒和新华在听到巨大的撞击声后,便随着轿厢里的烟尘一起坠落。她们来不及在电梯里发生激烈的争执,电梯便自尽般地砸在了“-2”层。
新华梦见自己的卡车被勒令靠边,一个下巴布满青嘘嘘胡茬的人要罚他的款,他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想敲他一笔,不是车上的货物,而是他刚刚盖上去的超轻篷布。新华索性松开洞眼里的绳子,一把扯下篷布,揉成一团,塞进了这个人的怀里。货箱里的东西瞬间缩小,发廊、二手车、酒店变成了花生、瓜子和矿泉水。
此粒梦见她捉住了一只老鼠,这只黑色的老鼠是满地老鼠大军中的一员。她用透明胶带缠住了老鼠的身体,把它扔在地上。黑老鼠打了几个滚,居然站了起来,用后肢直立行走。它在嘲笑她,“你什么也没有缠住,你缠住的只是你自己!”
两人从睡梦中苏醒了过来。新华睁开了眼睛,但四肢已无法动弹。此粒也睁开了眼睛,她可以动。他把新华的头放在了自己腿上。
新华的气息很弱。人生比想象的要短,所以他要说。他说起门前那颗熟悉的枇杷树;说起小时候饿肚子,把家里的食物搜刮一空,连包谷粒都吃光了;说起当他把蚕豆打翻在地的时候,他的手足无措;说起他的老父亲,老爷子喜欢看书、泡茶,身体好得很,走的时候九十多岁,临死也没有发生尿失禁,活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进城看侄儿,还会玩手机,一生从来没吃过药,唯一一次,是被虫咬了,抹了一点外用药;说起他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小的时候舔地上的奶,吃狗食盆里的火腿肠,狗还嫌他儿子,从此不用那个狗盆。新华说着笑了起来,这些话,在他们交往的三年里,他从来没有说过。新华顿了顿,说她的妻子一双黄色的杏眼让她的脸像豹子一样凶悍,他的钱都是她的。他开始咳嗽起来,血像绿城暴雨时从窨井里泛上来的污水,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的牙齿变成了红色,胸口湿淋淋的一片。他说他忘不了他们那些相依相偎、纵情狂欢的时光,那些浪漫烛光下的凝视、湖边杨柳下的徜徉,现在想一想,心里都会发颤。新华还说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腰间的那根“草崾子”,便不再说话。
此粒在黑暗里回应着他并给他喂了一颗降压药。她说女人骂她的那天晚上,她吃了五颗头孢,又喝了满满一瓶他藏在酒柜里的五粮液,穿着那件自己最喜欢的也是他最喜欢的露脐装躺在床上等死,睡了一天一夜,后来又晕晕乎乎地爬了起来;她说她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吃不准,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说她下辈子想做个男人,她说每一天都像开盲盒一样,不知道喷涌出的是浓烟还是熔岩。
此粒用头发擦去新华的血,莫名其妙地给他翻身、拍背、按摩,像是一位康复医院的护工,她就是阿纳姆的天使。这个曾经在嘴里说着多么爱她的男人,后来躲起来的男人,不愿再和她有任何牵扯的男人,像一只实验室里的青蛙,躺在轿厢的灰尘里,仍然一动不动。她不希望他死。
此粒继续说着,似乎没有听众。她说自己不会慎独,也不会肆无忌惮;不会成为一个贞洁烈女,不会变成一个善良的人,也不会变成一个歹毒的人。她就是她,一个凝视欲望却不靠近欲望的女人。但另一个她告诉她,不要去靠近那个男人,否则会有灭顶之灾,但她却靠近了,不但靠近了,而且把灵魂和身体都交给了他。她说她打了三次胎。请1号白子可在到5号诊室就诊,请2号白子可等候。这是她最熟悉也最惧怕的声音,诊室、护士站、候诊区,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地方。她了解每一条注意事项,就像了解她的胃。检查前一天要停用硝酸脂类药物,禁饮咖啡,勿吸烟。尿常规、血脂、血糖、甲功、心电图、心脏彩超的化验单,她能背得烂熟。
头颅是灵魂的寓所,轿厢变成了此时此刻两个人的囚笼。城市给人们提供着食物、服装和娱乐,一个封闭空间给白子可和于学林提供着回忆。被人为等量切割的时间不断地变形和扭曲,往事像拧毛巾一样被挤压在一起。两个跳跃的灵魂,像燃烧的马蜂窝,又像流到颅内的血。而此粒最近的记忆是当电梯震动的时候,新华紧紧抱住了她,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一个厚厚的缓冲垫。
液压扩张器将轿厢的顶盖一点点扩大,吊绳和挂钩从扩开的洞里伸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