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苹果发布了最新的iPhone系列,一年一度的狂欢嘉年华拉开序幕。根据大数据统计,新款苹果上线24小时预售量将突破200万台。
新华的牙还剩前面几颗,勉强能吃东西。他的意志松散了,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他不再控诉一切他认为的不公了。癫狂、空虚、没前途让他以一种恶俗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组装、扣合、打螺丝又让他在糊口的同时变得麻木,比手术刀穿透麻醉的肌肉层还要麻木。
作一个装配线上的工人或许更适合新华。他的身上从来不带手机,因为手机会被生产区列为“违禁品”,其实对新华来说,有没有手机并没有多大区别。生产区外带有编码的柜子是员工们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他们可以把想存的东西放在里面。除了一个盒子,新华没有要存的东西。生产区外,还有自助购物机,像个宅门一样,历久弥坚地站在外墙中间。在厂区的进出口,都设有门岗,由保安看守,员工们进出,都需要佩戴证件,以接受检查。除了手机,证件对新华来说,意义也不大,因为他根本不出厂区大门。
宿舍房租为每月150元,水电全免。宿舍内配有空调,有独立的卫生间,还可以洗热水澡。员工餐厅的面积很大,每层都可容纳几百人同时就餐,柱子上有20台液晶电视,播放着电视节目,这些节目是白文享为数不多的消遣。中午的《今日说法》是他最喜欢的节目,真实案例的情景再现会把他牢牢吸引住,他会半张着嘴,嘴里的味道就像生锈的金属。节目设置的悬念、抛出的疑问、叙事的方法、专家的点评加上餐厅内丰富的饭菜和实惠的价格,会让新华填饱肚子的同时隐隐涌上一阵快感。他从来不去生活区的网吧,那会让他摆脱不掉异文化对他的冲击,对他来说,厂区外的文化都是异文化。新华就像花鸟市场里的金鱼,在炎炎夏日,享受着公司宽阔叶体遮覆下的阴凉。
在他来公司上班前的另一个炎炎夏日,他拉了一车金鱼卖,因为刹不住车,停在了人行横道线上。附近很快围拢了一群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所有人都来争抢金鱼,洒的洒,砸的砸。新华夹杂在人群中间,像是在参加一场与他无关的冗长复杂的仪式。所有人都是让他呆住的肇事者。他虚无的眼神仿佛刚刚打了,或许,这本来就是他应该有的眼神。
人啊,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五年前,新华在背后的菜地里埋过一坛新酒,三年后,当他拖着一身骨头,提着一盏湿乎乎的黄灯挖开旧土时,除了拉丝的盖子,什么都没有。罐壁上的蛆虫密密麻麻,像用毛线编织的寿衣。罐体里空空如也,似乎八宝贡从来没有存在过。黄色的光从他的额头开始渐变,到下巴上已成了绿色。或许这绿色的下巴激怒了里的老狗,他跳上来疯狂地撕咬他的肩膀,狗嘴里的涎水和衣服破口处漏出的羽绒揉杂在一起,像用力丢进风里的糖纸。他单薄的身体被扑倒了,恶狗咬住了他,钻心的疼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狗嘴咬住不放,新华差点由于流血过多而一命呜呼。一个喝止住了他的狗。血液把一切都抹上了透明的颜色。脸藏在烟雾的后面,在这张脸的旁边是一张催人泪下的鹅蛋脸。
“先给他止血。”咂了一口烟说。
奄奄一息的台灯,没有灯罩,U型灯管有一截已经发黑,让人丧失直面生活的凌云壮志。新华憋着一口战战兢兢的气,对抗着疼痛的翻涌。
“你的东西还在。”一个女人的声音。
错觉,只存活了不到一分钟。
“你先住在这里吧。”声音彻底抹掉了女人存在的证据。
新华的身体很虚弱,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飞上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现实的弹头完成了对大脑的刺杀。他拭掉眼泪,睡了过去。
她丰饶、慵懒、安静,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像是攀住树干的母猴。
“你是哪的?跑去菜地里干嘛?”
这是幻觉吗?怎么会有女人?光明也有至暗的时刻,也有卑下的情操。新华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这个人形。
这确实是个女人,鼻端目亮,粉扑扑的脸蛋像刚从胭脂盒里出来,和新华蜡黄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新华仍然疼得钻心,他没有力气回答她的问题,尽管他的伤口已经变成了发干的沥青。
新华想抬起身体,但身体的柔韧度简直达不到。他记起来了,他和这女人打过一次照面,这不是幻觉。
他想疏浚她的管道,让她流出不断线的水花。这个想法马上像涌到口腔里的一个哈欠,被他强压了下去。他被那恶狗一剑封喉,伤口一直存在,至今无法弥合。他背时倒灶,他无福消受。
“如果体重也能满100减20就好了。”女人舔着自己的上嘴唇,就像海水舔着海滩。她的声音嗲声嗲气,让人恶心,也让人心动。她衣着随便,但质料讲究。她的身上散发着肉眼看不到的气体,笼罩着新华。
她哼唱起一首哀伤的调子,声音虽然小,但嗓子很脆,像用大牙咬碎冰块。
云在发酵,从浅灰色变成黑色,她像《红楼梦》里的女鬼,气味松软细腻、冰凉阴沉。贾元春晚上省亲,薛宝钗最怕道士。新华会把她和这些女人联系起来。
“你唱的是什么?”
“哭七七。”
“哭什么?”
“哭七七。我给你削个苹果吧。”她整了整衣服,似乎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爷爷死的时候,爸爸唱过,而且一直唱到他上小学。新华有印象。
她的刀功很好,无需换刀,削出的果皮可以复原成一个空心的苹果。
她把苹果递给他,看着他吃。
“你人好。”新华的眼睛又待在了她的脸上。
“对人太好,只会让人瞧不起。”
翌日早晨。她又给他顿了鸽子肉。在这吃荤腥,让新华浑身不自在。他喝汤的时候,像是带着盘头枷承受着苦役。
“你喝你的,别想那么多。反正这里的也都不是真的。”说着,她脱去了外套。
新华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要盘田种地、放羊赶马。赶紧下家伙。
新华听喊她此粒。此粒的水果和鸽子汤让新华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感情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既突然,又绵长;既单一,又变化。个中逻辑,没人说得清楚。
此粒约新华一起买烟花,跑去离六十公里邻县的烟花厂。当时针和分针在最高处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提着三个绿色的大塑料袋回到那里。塑料袋里冒出的一把仙女棒像在槽头吃草的马,不停地甩着鬃毛一样的燃纸。
“等过了年再走吧,他不会赶你出去的。”
“但我已经好了,就和以前一样,摸鱼,捉蛇,掏雀,撵兔子,走起路来忒楞忒楞地响。”
“不着急。”
她带新华进了罩房的一间小屋,屋子收拾得曲高和寡,窗帘的颜色像海芽,比海带年轻的绿色。
他睡在她睡过的床上,被子是她捂过的,床单也是她滚过的,似乎她昨晚的汗液还在纤维的缝隙里迟迟不肯发散。他像个乞丐,用背舔舐着空碗,用手吸噬着空气,用体温孵化着陌生的身体,以弥补那些从未得到过的温情。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此粒的声音像嫩草刚刚断裂的茬口,沁着清汁。
新华忍不住又把她打量了一遍,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腰上勒着一根腰带,腰带束出了饱满和纤细。微笑待在她脸上,但新华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还想不起来?”此粒拉起裙裾,把脚踝故意往前伸了一下,四指高的细鞋跟上,一个铡刀片停立在她脚踝突出的骨头上面。
新华顿时感到时光倒流回到了最初的源头。
天刚蒙蒙亮,薄薄的云层像松垂的嘴,在头顶划出弯弯的曲线。伊芦村的制高点上,脸盆大的喇叭传出喊声,“夏锄任务紧,今天全体都在地里统一吃早饭!”喇叭传出的声音里透着霸气,似乎喊话人的腹腔里藏着一头猛兽。
到了前晌,人们早已饥肠辘辘。磨洋工的老东大吼一声,“送饭车来了!”
老东一斤话八两水,谁信他的。白道麟继续干他的活,根本没当一回事。
早饭是每个人一斤小米做的粥蛋,饿急了的人们“哗”地开始哄抢。等白道麟来到车前时,粥蛋一个也没有了。白道麟一屁股蹲在地下,这个精得眼毛都空的人,也有吃亏的时候。他从腰间取下烟袋,把手里的烟锅头在烟袋里狠劲拧了拧,他把寸寸草按在一块火石上,火镰子嚓嚓嚓几下,寸寸草也没被点着。白道麟凑近了看,又嚓了几下,终于冒起了白烟,白道麟把燃烧着的寸寸草按在烟锅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呀,你这个心眼儿多得箩底似的老地主也有失算的时候啊?”老东的话不紧不慢,汤汤洄洄,每个字都像锤在身上的重拳。
“你的话一拧水啦啦的,南地里说话要北地里听,我咋信?”
正在他们磨牙的当间,喇叭里的人闪了过来,“道麟,今天肚子挂空档了啊?”
白道麟抬头看看,原来是高队长。
“哎,人要倒霉啊,放屁都砸脚后跟。”
“你一挤眼一个点子,就是砸,也砸的是别人的脚。”
“哎,正要求你点事呢。”白道麟看老东走远了,压低了声音,只让气从嗓子眼里扯出来。“你知道,我成份不好,但是再不好,儿子也得娶媳妇吧。臻善快30了,还没寻到个媳妇,一个因为咱是地主,再一个,就我那破屋,哪家闺女愿意嫁过来!”白道麟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每一个字都禁不起光照和晾晒,最终都要霉变和消失。
“你啥意思?”高队长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想向队上申请一块宅基地,不多,就盖两间。”白道麟近似哀求,只为履行对亡妻的承诺。
“不行,不行,不行,怎么可能给分?”说着,高队长抬起屁股就要走。
“哎呀,你看我现在,步子也塌了、粥蛋也抢不到了,又有这翳障病,也没几年活头了,我不怪罪别人,我只怪罪自己。臻善他娘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臻善的婚事,我怎么着也得在闭眼前,了了她这桩心愿。”
“那是你的事,关我**事?”高队长忍不住放了一个闷屁。
白道麟死死拖住高队长的袖口,偶尔的牢骚终于爆发为势不可挡的洪涛。
“你今天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咋了,你要造反呐?”
“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急着屙屎,你放手,算了算了算了,你去村北的坑里盖去吧!”
白道麟终于撒开了手,这个把一分钱的毛铬儿攥得淌水的人,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了那股年轻时的聪明劲,竟然当了真。
回去后,白道麟和白臻善甩开膀子干了起来。白臻善推独轮车运土,白道麟平地。他们像两艘纸船,挣扎在沟渠里,逆流而上。经过一个冬天,枯水塘一拃一拃地变成了一个能盖房的宅基地。
白道麟偷偷把家里养的一头猪宰了,没有卖给公家的收猪站。
墙砌好了,要上房梁的时候,高队长带着人闯进了画面。“买材料的钱哪来的?猪不能自己私自卖,你不晓得?把一分钱看得像月姥娘,怎么,都用在砌墙上了?今天让你看看,谁挖谁的墙角!”
高队长喊了七八个壮劳力把侧墙给扒了,刚刚垒好的墙变成了一片狼藉,像是摔在地上的馅饼里漏出的肉沫。
白道麟悲绝的背影默不作声,一切都来不及哀凄,便惶然散场。晚上,白道麟用铡刀片抹了脖子。
烟花,展现着瞬间的美丽。
他们一个说,一个笑;一个提问,一个回答;一个表明立场,一个随声附和。他们像两只互相啃痒,互蹭皮肤的狗,在厮磨中翻飞,完全忘记了蹲在他们身边的另一只狗。她和他碰杯,不碰杯。她和眼神交汇的瞬间,居然分外笃定,没有躲闪。
“我还不如个外人。”
他虚胖的话,起初并没有让她当回事。他们依然在推杯换盏。他夸她漂亮,夸她身材好。就这样,他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赞美她,这是利器在往深处割,这是滚烫的油揭去肉皮。
“得了。”
他的话像拉动的风箱,催起此粒的火来。
“你闷着。”
“好的。”他的回答出于惯性,惹得新华在心里不禁大笑。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瞳孔转到了眼白的后面。他们的话像佛龛上的蒙尘、斋房里的过期食品和倒座里凌乱摆放的旧鞋,让他恶心。
他们出双入对,但新华始终没有越雷池一步。
山重水复的人群黑压压一片,面庞像一张张扑克牌。县城菜市场的肉铺前更是人头攒动,此粒和新华开着玩笑,“听老人说,脸圆的女人旺夫,发际线高的聪明,额头圆的招财,我瞬间觉得我这张鹅蛋脸,可值钱了。你不觉得吗?”
“再旺也旺不到我,我们白家的男人印堂上都有一道竖纹,所以我不找老婆。其实那天我看见刺青就想起来了,只是一直不敢肯定。”
“我姓此,我叫此粒。”
“我猜出来了。”新华恍惚地要倒,虽然没有一丝风,他却仿佛站在风中。
“我知道,我们对不起家,就算把我们家后人的脊梁骨抽出来捧给你家,都还不上这个债。我觉得,我欠你的。”
“他对你不错。”
“我只是做斋饭给他们吃,求个清静的地方。你离开后去哪?”
“卖金鱼。”
此粒微微有些发抖,把手机忘记在了肉铺。
新华手上的活根本停不下来,他的大脑已经麻木,如机械臂般的手将元器件锡接到主板上,他不是人,而是工具。新华有效出勤又一次累计到了120天,顺利拿到了返费。他每天在流水线上站11个小时,已经拿到过6次返费。他像布道、焚香、洒圣水、敲小钟的牧师,在为一部部半成品手机祈福。为了提高锡接的效率,新华练就了一天只上2次厕所的本领。苹果手机的热度不减,新华虽然与这场狂欢无缘,但他已经对手机组装的各道程序都了然于胸,他可以让所有零件从冰点复苏。他知道,当那个小盒子拿出来的时候,他就可以走出工厂大门了。他没有脱离社会,他一直在看《今日说法》,他不憨。
新华自小摔倒就从来不哭,让人反而觉得可怜。父母觉得他憨。
“爸爸,砖里面怎么会有金刚啊?”他指着残垣断壁里的钢筋说。
“爸爸,飘在水面上的砖头是谁扔的啊?”他指着一块像砖头一样的泡沫说。
“真是个臭虫脑袋。”老实的父亲在妻子死后没有续娶,但异性朋友是有的。
当年,新华的母亲脑门中心长了一颗瘤,一直怀不上孩子。听人说喝臭虫泡酒会受孕,她急不得,捉到臭虫就往嘴里放。臭虫辣,也顾不得了。经过漫长地等待,终于怀上了。在生养的时候,新华却迟迟不肯出来,导致母亲因难产而死。新华捡了一条命,却有先天的幽闭恐惧症,害怕一个人独处,害怕医院里的CT机。
新华虽然脑筋迟钝,但他的肢体灵活。三岁的时候玩木头枪,在一秒钟之内就从站立状态变成卧姿射击状态,大人刚眨了一下眼,就爬到了5米开外。父亲希望他不但身体好,而且知书达理,起名“新华”。
新华喜欢吃薯条,更喜欢纠错。
“阿姨,请你今晚来我家玩。”
“玩你吗?”
“阿姨,你怎么说脏话?”
“你啊,怕是要喝点土藏酒才会变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