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鲁迅的幽默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创办了三个倡导幽默小品文风格的刊物:《论语》(1932至1949年)、《人间世》(1934至1935年)、《宇宙风》(1935至1947年)。林语堂开幽默风气之先,却非议满城,尤其是鲁迅,说过不少批评的话,写过不少批评的文章。

在《从讽刺到幽默》里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然而这情形恐怕是过不长久的,‘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

查北京鲁迅博物馆1959年所编《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内“期刊部分”,《论语》鲁迅收藏了34期(内有若干期重复),《人间世》是全份42期,《宇宙风》仅5期(内有1期出版于鲁迅逝世之后)。

这三种杂志,《论语》挨鲁迅批评最多,虽然鲁迅给《论语》写了六七篇稿子;《宇宙风》鲁迅似乎“不予理会”;对于《人间世》,鲁迅的态度:“《人间世》我真不解何苦为此,大约未必能久,倘有被麻醉者,亦不足惜也。”(1934年5月10日致台静农)三种杂志,陶亢德均深度参与,通过鲁迅给陶亢德的十几通信,大致可以了解鲁迅以真幽默对付伪幽默的态度和技巧。

1933年10月23日鲁迅回复陶亢德的邀稿:“惠函谨悉。我并非全不赞成《论语》的态度,只是其中有一二位作者的作品,我看来有些无聊。……现在和《论语》关系尚不深,最好是不再漩进去,因为我其实不能幽默,动辄开罪于人,容易闹出麻烦,彼此都不便也。”

1934年5月18日鲁迅更明确地告诉陶亢德:“《论语》虽先生所编,但究属盛家赘婿商品,故殊不愿与之太有瓜葛也。”

幽默常常被当作“开玩笑”的同义词,实则两者大有不同,幽默往往表现在文字上,开玩笑则常常表现在谈吐上。生活里有的人开得起玩笑,多数人是开不起的。张爱玲写过这路人:“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半生缘》)

鲁迅半幽默半玩笑地嘲讽过多次邵洵美:“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作文学资本,笑骂随他笑骂,恶作我自印之。”(《登龙术拾遗》)“譬如吧,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拿来主义》)

邵洵美幽怨地说:“鲁迅先生似乎批评我的文章不好,但是始终没有说出不好在什么地方。假使我的文章不值得谈,那么,为什么总又谈着我的钱呢?鲁迅先生在文学刊物上不谈文章而谈人家的钱,是一种什么作用呢?”在鲁迅和邵洵美的笔墨官司里,幽默和开玩笑似乎均用错了地方。

用错地方的幽默有如鲁迅所言“动辄开罪于人,容易闹出麻烦”。1934年3月29日鲁迅回复陶亢德信里有这么两段:“以肖像示青年,却滋笑柄,乞免之,幸甚幸甚。”“《论语》久未得见,但请先生勿促其见惠,因倘欲阅读,可自购致也。”看似很平常的话,却大可玩味。

第一段显示了鲁迅的先见之明,林语堂、陶亢德筹办《人间世》拟每期登作家像一幅,特向鲁迅请赐,鲁迅婉拒之。果然《人间世》第一期便闹出了“五十自寿诗”风波。第二段的意思很明确,“想读的话我自己会花钱去买”。

陶亢德仍旧给鲁迅寄送《论语》,那时的邮递速度真快,两天后,4月1日鲁迅致陶亢德再度表明态度:“《论语》顷收到一本,是三十八期,即读一过。倘蒙谅其直言,则我以为内容实非幽默,文多平平,甚者且堕入油滑。……然中国之所谓幽默,往往尚不脱《笑林广记》式,真是无可奈何。小品文前途虑亦未必坦荡,然亦只能姑试之耳。”“照相仅有去年所摄者,倘为先生个人所需,而不用于刊物,当奉呈也。”

十几天之后,同样意思的话,鲁迅又幽了“幽默大师”林语堂一默:“弟向来厚于私而薄于公,前之不欲以照片奉呈,正因并‘非私人请托’,而有公诸读者之虑故。近来思想倒退,闻‘作家’之名,颇觉头痛。又久不弄笔,实亦不符;而且示众以后,识者骤增,于逛马路,进饭馆之类,殊多不便。”(1934年4月15日致林语堂)

鲁迅不愿意将照片公开在刊物上,也不愿意在家里会客。1933年11月13日鲁迅致陶亢德信里称:“我在寓里不见客,此非他,因既见一客,后来势必至于非广见众客不可,将没有工夫偷懒也。”

黄萍荪所撰《雪夜访鲁迅翁记》乃向壁虚构之作,但是黄萍荪也说出了刊物编者的初衷:“作为一个杂志的编辑,约稿乃其天职,特别是名家的。在这一方面,我有一股牛皮筋似的韧性,一而再,再而三(犹忆少年时谈恋爱还无此劲头),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概;故先生曰‘三蒙惠书,敬悉种种’。”(见1936年2月10日鲁迅致黄萍荪函)

陶亢德也具有牛皮筋似的韧性,尽管鲁迅看他不起,“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有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来的。至于陶徐,那是林门的颜曾,不及夫子远甚远甚,但也更无法可想了”(1934年8月13日致曹聚仁)。“陶徐”即陶亢德、徐訏。

鲁迅是韧性的战斗,陶亢德是韧性的约稿,这相持的局面,倒使我想起另一位编辑苏伟贞的韧性:“哪一天邀到张爱玲的稿子,哪一天走人!”

《人间世》杂志设《作家访问记》栏目,想着是采访鲁迅,以鲁迅书斋为背景拍张照片,并与许广平、海婴来张全家福。这次攻坚战,林语堂派遣“陶徐”两员大将同时给鲁迅写信,“以求一逞”。鲁迅的回复真是妙极了:“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况脑里并无思想,寓中亦无书斋;‘夫人及公子’,更与文坛无涉,雅命三种,皆不敢承。倘先生他日另作‘伪作家小传’时,当罗列图书,摆起架子,扫门欢迎也。”(1934年5月25日致陶亢德。信后附言“徐訏先生均此不另”。)

鲁迅真是幽默高手,四两拨千斤,陶徐无功而返。徐訏更惨,“均此不另”,连鲁迅的墨宝也没得着一字。

鲁迅虽然不赞成《论语》和《人间世》的文风,但是帮忙给《论语》《人间世》介绍稿子还是非常热心的。1933年12月28日鲁迅给陶亢德写信:“附上稿子两种,是一个青年托我卖钱的,横览九洲,觉得于《论语》或尚可用,故不揣冒昧,寄上一试。犯忌之处,改亦不妨。”1934年4月16日,鲁迅给陶亢德写信:“有一个相识者持一卷文稿来,要我寻一发表之地,我觉得《人间世》或者相宜,顷已托书店直接寄去。究竟可用与否,自然是说不定的。”《人间世》倒是很给鲁迅面子,此“一卷文稿”于《人间世》连载了六期。提携青年作家,乃鲁迅一贯之主张。

二〇二〇年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