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底弥翁为什么长眠不醒?

就像菲玻斯对达佛涅的追逐一样,恩底弥翁在拉特摩斯山上酣睡一开始也不是神话。济慈有首长诗讲述了这个故事,他在给妹妹范妮的信中,承认自己深深着迷于这个“从往昔的美丽希腊传下来的美丽故事”: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牧羊人,他在一座叫做拉特摩斯山的山腰里放羊——他孤独地住在森林与草原中间,喜欢沉思与冥想,但丝毫也未想到——像月神这样美貌的佳人竟然会疯狂地爱上了他——不管怎样说,事情就是这样;当他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的时候,她常常会从天上下到他身旁,热烈而又长时间地欣赏他的容颜。1

然而缪勒在《宗教的起源与发展》一书中大煞风景地指出,恩底弥翁( Endymion)之名源于古希腊方言中“专指日落的术语” ,拉特摩斯( Latmos)的意思为“夜” ,因此恩底弥翁在拉特摩斯山酣睡指的是太阳落山。缪勒揭去了这则神话的美丽面纱,指出它一开始只是指代日落月升的日常话语,后来在长时间的口口相传中失落原形,最后变为一则神人相恋的动人故事:

在古代流行于爱利斯一带的诗歌和格言中,人们说“赛勒涅热恋并注视着恩底弥翁”,而不说“月亮在晚上升起”;人们说“赛勒涅拥抱着恩底弥翁”,而不说“日落月升”;人们说“赛勒涅亲吻着进入梦乡的恩底弥翁”,而不说“现在是夜晚”。这些表达方式在其意义已不再为人们理解之后还保留了很久;由于人类思维对于原因的思虑和对于原因的发明,是同样迫切的,所以不需要什么个人努力,而是靠一致赞许,便产生这样一个故事:恩底弥翁必定是个曾被少女赛勒涅热恋的青年美男子。2

缪斯的解释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后世那些酷爱讲故事的人为了解释月神赛勒涅为何爱恋恩底弥翁,会很自然地让安息的落日变形为沉睡中的牧羊美少年,而这正符合神话听众的审美期待。

缪勒的提醒让我们窥见叙事萌芽的具体过程。初民是因为拙于表达才使用了后世称为拟人化的手法,但他们最初并没有把太阳、月亮看成和自己一样有胳膊有腿的人。就叙事的演进而言,语言表述所起的作用不容小觑。在抽象思维不发达的时代,人们习惯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思想,而这种表达在很多情况下又会采用叙事的方式。即便到了今天,这种习惯似乎也未有多大改变,例如现代人都知道昼夜交替是由地球自转引起,但为了方便仍说太阳东升西落。

缪勒将这一习惯形容为“传说有个语言的朋友”:“在我们的谈话里是东方破晓,朝阳升起,而古代的诗人却只能这样想和这样说:太阳爱着黎明,拥抱着黎明。在我们看来是日落,而在古人看来却是太阳老了、衰竭或死了。在我们眼前太阳升起是一种现象,但在他们眼里这却是黑夜生了一个光辉明亮的孩子。”3就是这种“似诗而非诗”的表达方式,提供了后人眼中具有诗意的事件骨架,使他们乐意在其上添枝加叶,太阳神话的诗性羽翼应当就是这样逐渐丰满起来的。

点评:维柯在《新科学》中称富于想象的原始人为“诗人”,这有点像我们把儿童的呢喃当成音乐,并不表明我们承认这种呢喃本身就是诗或艺术。

1 约翰·济慈:《一八一七年九月十日致范妮·济慈》,载《济慈书信集》,傅修延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年,第25页。

2 麦克斯·缪勒:《比较神话学》,金泽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85页。

3 麦克斯·缪勒:《比较神话学》,金泽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