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叹故都零落,龙池杨少安,孤身赴险,破外虏刘家寺军寨,携江北残民东归勤王。
今闻虏酋宗弼,携船踞江,十八万士民义愤,不惜死战于大江之上。
奈何少安两及第,至今白身,闻建康陷落,遭虏酋焚掠……”
看着面前的大话精侃侃而谈。
桌上的李易安落笔如飞,韩世忠撇撇嘴。
连个纸笔桌椅,都要找自己这个贼配军借取的穷酸孱儒。
嘴皮子一张一合,倒是大言不惭。
表功要官,这杨家小孱儒,胃口很是不小,这是想要权知建康府。
建康知府的差遣,那是要不来的。
不收复建康,击退宗弼,想都不要想。
战宗弼而胜之,也是天方夜谭,想都不要想的。
他韩太尉截击大江,凭的是八千水军,宗弼在岸上只能徒呼奈何。
逼退宗弼,截获一定数量的船只,才是韩世忠的战略意图。
决战,怕是杨家孱儒想多了。
当年东京汴梁城聚兵民百万,尚且城破。
黄天荡一野地,如何困得住虏酋宗弼?
听到大话精说到甲兵两万余,青壮三万余,壮丁五万余的时候,韩太尉更是嗤笑出声。
不说甲胄从何而来,十八万人,近十万壮丁,就有些大言欺人了。
琢磨了一下,杨家小孱儒刚刚做的那首诗。
宰相、执政、朝臣的脸面,被这小孱儒踩在了脚底下磋磨。
听闻杨家的老夫子杨时,也是一样的货色。
当年可是怒怼蔡太师、王相公、李相公的。
钦宗朝太学生伏阙,杨时也做过遮掩。
现时这样的人物,可不怎么受待见。
“李娘子,润色一下,再誊抄一遍。
随手再做一檄文,号召天下义军齐聚黄天荡决战完颜宗弼。
贼配军,我有两淮防务之策,能不能上?”
在汴梁城时,杨博想着如果入了金朝,起步会很高。
与韩世忠见面,巧遇李易安,杨博又有了新的想法。
现在不正是讨官的时候吗?
一地知府四品高点五品低点。
如果能权知一下,起步就是四五品,朝大夫、中大夫的官阶。
也算是一步跨过士人行列,进入大夫阶层。
南渡大江,只要弄了金兀术,这就是起步价。
伯祖杨时一生宦途,最高不过国监祭酒,从四品、中大夫阶。
二十许五品起步,从官职看,宰执在望。
想通了这些,杨博自然对着最大的地方下手。
建康府望两淮启江南,是个不错的地界。
看着李易安的隽秀小字落在纸上。
野心勃勃的杨夫子,又看向了韩世忠。
“咱一贼配军,不通文墨,你且写来咱观瞧一番。”
杨家小孱儒肚子里有货,虽说开口没好话。
但韩太尉也不介意踩着小孱儒风光一把。
“贼配军,你倒做的一席春秋好梦。
杨夫子能唤你一声贼配军,算是你的造化。
咱们且行且看,看杨夫子以后能否照拂你一二。
流民南渡之事,何时开始?”
谋划没有落地之前,就是幻想。
现在所有谋划的根基就是顺利南渡。
韩世忠援手,这恩情杨博还是要记下的。
东走真州、六合,只怕会与完颜挞懒面对面。
彼此死战一场,十八万人必然溃散两淮。
自行渡江,没有军马辖制。
过江之后,一旦变乱,也是一样溃散的结果。
“明晨即可,咱差遣楼船为你这小儒护江。”
贼配军、小孱儒、小儒的称呼,两人呼唤起来也是利落。
大事在前,些许称呼也要算计一下的。
大事谈完,等李易安这边墨迹干透。
韩世忠卷走上书、檄文,带走桌椅板凳。
帷幕也被军汉撤走,独留李易安忐忑的站在白地之上。
“且安心做书记,此战之后,江南安定,可自去他处。”
给了金三娘一个眼神,杨博转身就走。
目前不是跟名人聊天的时候。
活着出了黄天荡,杨博跟众人才有真正的生路可言。
“关三郎,快马知会金六郎,加快速度,不眠不休赶至江岸。”
让关三郎派人通知大队人马启程,杨博也在周围找好了驻地。
等大雾散尽,远望对面的江岸。
杨博还是在快速的谋划着。
可信之人,目前唯有金三娘。
女书史不成,喜欢背刺。
金六郎主要还是利益相合。
利益纽带没了,金六郎也就是路人。
至于韩世忠,更不可信。
明日渡江,如果见了两万甲士,肯定会起吞并之心。
渡江的次序必须要安排好。
不做安排,只怕韩世忠的船队,会卷走自己的精锐甲士。
这些计谋,可不能指望到时候随口说一下。
下面的人马如臂使指。
流民之中心思杂乱的人太多太多。
大队混乱,只怕金家寨的人马都会被卷走。
杨博不断思索,也不断派人带着一张张纸条送给后面的金六郎。
只要有万余精锐南渡大江,事情就差不多稳妥了。
最好明天渡江的人马,能在三到五万之数。
少了只怕韩太尉会不以为然。
傍黑吃过饭就睡下。
黎明时分。
金六郎那边的前队人马也到了江岸,带队的是金二。
“二郎,过江之后,仔细检查甲胄,杨夫子不过江,不准露出甲胄。”
金二带来了三千先头部队,都是最精锐的汉子。
甲胄也被缴获自刘家寺大寨的布帛,层层缠绕之后,背在了身上。
武器当然要拿在手里。
只是依照杨夫子的吩咐,多半拿的都是制式的长枪。
战斧、马槊之类,留在了后军之中。
金家寨原本最精锐的百余相扑手,也在这三千人之中。
有了金二带队,有了这百余相扑手。
三千人过江之后,不至于混乱。
有了这三千人,又可以弹压后续过江的人马。
等杨夫子这个主心骨过江,问题基本就不大了。
韩世忠那边,在大江之上,也是说话作数的。
天一亮,三十多艘大小船只,就靠到了江岸。
依照杨夫子的吩咐,金二带着关三郎。
将连夜筹备的散碎银钱,挨个给船家、船夫送上去。
一时间,岸上、船上的气氛,就相当融洽了。
有了银钱开路,金二这才带着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三千精锐,开始了南渡之旅。
杨博站在岸边,看着金二的人马逐渐减少。
两三趟之后,又出了新法子,加快渡江的速度。
船只在北岸顺流而下,到了南岸继续顺水而下,靠到北岸。
北岸这边派出壮丁,再从下游将船拉到渡口。
这样做,船夫这边不用太费力气,又不时的有银钱赏赐。
小半上午,就将金二的人马送到了南岸。
下午的时候,金六郎也押着百十条小船到了江岸。
南渡的速度,也开始慢慢的加快。
“小孱儒果然有些本事,渡河章法森严,不是凡物。
走了,人马已过万,奈何不得了。”
帮杨夫子护江的楼船之上,韩世忠从高处下来。
那小孱儒已然乘着自带的小船上了江面。
而且周围还有几十艘小船遮蔽,端的是密不透风。
只待小孱儒上岸,南岸就有了主心骨。
万人队伍,轻易不好驱散,没什么便宜可占了。
“太尉,那小儒心性如何?”
站在韩世忠身边的梁红玉,在楼船上,对夫家的称呼也是正式。
想到昨天被丢下的李易安,还是感觉有些不妥。
“能带着十八万人稳妥渡江,夫人说他心性如何?
看作为不像枭雄之辈,经世之才还须再看。
小孱儒不可小觑。
老夫子杨时亲朋故友遍天下,夫人万不可得罪狠了。”
韩太尉像政客多过像丘八。
这次小孱儒守的密不透风,没有戳到要害。
对杨博的戒心也就提了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居士,这阙如何?”
小船之上,杨博看不到韩世忠,但能想到一些恶意。
无非人已经在大江之中了,也就没了那些担忧。
看同船的李易安望着江面出神。
也就剽了必须要剽的临江仙,不然剽的不专业。
“杨夫子气概非凡,有气吞天下之势。”
听完一阙临江仙,李易安也是眼神一亮。
但很快沉寂下去,嘴上恭维了一下。
心里却依旧想着那阙卜算子跟半阙摸鱼儿。
若是早上二十年,十五年也好。
自己必然拜伏于杨夫子脚下,如今却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气吞天下不可乱说。
听闻居士好酒,等安定下来,咱们喝上一场。
且安心跟随。
常平是女书史,我从未碰过。”
提醒了一下李易安不可说虎狼之词。
杨博又扫了一眼分船渡江的女书史。
也是为了安全,这大江之上的背刺,可没地方浪。
“恨不相逢未嫁时……”
看着大江轻声呢喃,李易安也不再多言。
安然过江,踏上松软的江岸,杨博心中的巨石落地。
“二郎,你随船过江,协助六郎。
相扑手带一半过去,有喧哗作乱者直接格杀。
三娘,让长枪甲士带上弓手,拱卫渡口,有擅自离队者,格杀!”
渡江是流民架构最为松散的时候,容易变生肘腋。
落地之后,两顿稠粥下肚,也就恢复尽然有序了。
此时此刻,纪律一定要严肃。
不然队伍散乱,可能就在一时三刻间。
安排好这些,杨博依旧着甲肃立在金二的三千精锐面前。
这个时候,必须做好主心骨。
第二天,韩太尉依旧言而有信。
送来了十多船夹杂着炭粒儿的粮食。
虽说质量一般,但还算是能吃的口粮。
至于杨夫子这边,自然是失信了。
说好的一万五千银两,韩太尉不提,杨夫子自然不会奉上。
韩太尉亲口说过军粮二字。
没听说军粮还要银子的。
粮船也被杨夫子的散碎银钱买通。
干了两天一夜,才在韩太尉的催促之下,乐滋滋的离去。
十八万人渡江,与杨博的估算有很大的偏差。
江面太过宽阔,一个白天也就两万人上下可以过江。
第三天金六郎过江而来,杨夫子这边才轻松下来,主要的物资已经渡过大江。
剩下的流民不过江就会饿死在两淮地界。
也就不用金六郎在那边坐镇了。
杨夫子在大江南岸开始放松,由他搅起的风浪却在小朝廷肆虐。
因为提领海舟张公裕得力,冲散了金贼小船队。
在海上浪荡了许久,赵苟爷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行在得以在温州驻跸,而且已经一月有余。
韩世忠正在跟真州知州、向子忞打嘴上官司。
韩世忠弹劾向子忞弃城而逃,向子忞状告韩世忠劫夺真州财帛。
韩世忠这边与行在的交流通畅。
杨博的上书,也就顺利到了小朝廷。
东京汴梁是南渡君臣的不可言说之痛。
杨博从那边拽回十八万人,一下就戳在君臣们的肺腔子上。
窒息、心酸、惊惧,一时间就涌上了众人心头。
见了杨博上书,当即有人弹劾杨博弃都城而逃。
可算来算去,君臣们有些傻眼。
杨少安这货两朝进士第,竟然还是白身。
白身没有差遣,还不是开封府直属官员,弹劾自然是弹在空处。
杨博上书讨官,倒是小事儿。
两淮附近的州府县官根本派不出去。
不是告病,就是直接蹽了找不着人。
就连宰相吕颐浩也是屡次告病,要自己罢相。
前段时间还弄出‘荧惑犯紫薇’的天象之说,企图再次自己罢相。
御前奏事,还是被押解来的。
宰执都如此,前线的州府县官无人认领,也就自然而然了。
杨少安头大,想要上去顶雷。
朝野上下没什么杂音。
但上书后面附诗讽刺朝野,就让人恼火了。
小小后辈,以宰执天下的口气。
在上书之中作诗讽刺一干朝臣,这也是闻所未闻的。
降罪还是封官,其实也很好决断。
决断的基础就是小杨夫子手里的十八万流民。
小朝廷自然有人要将杨夫子定为匪首杨某,可直接被朝堂的君臣打断。
十八万汴梁流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一旦变成江南乱匪,威胁行在都不是难事。
即便不会威胁行在,荼蘼了本就零落的江南,那也是小朝廷的惨事。
有骂的自然有捧的,杨夫子的伯祖杨时,在朝在野还是有人望的。
宰执吕颐浩就支持小杨夫子权知建康、临安一带。
虽说被小辈骂了心有不忿。
但履职过司户参军的吕颐浩不是投降派。
对于杨博上书之中,血战完颜宗弼还是有些想法的。
如能在黄天荡击败完颜宗弼。
那两淮跟江南,就有安定的机会。
吕颐浩支持血战金兀术,投降派自然怕战败之后遭到报复,小朝廷又吵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