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万流民,你这孱儒打算如何安置?
如你所言,不管是乱了两淮,还是乱了江南。
咱这太尉无处自处,你龙池杨家恐怕也逃不了朝野责难。”
船下小儒难缠,韩世忠也不打算下船了。
站在船头扯开嗓门,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完颜宗弼的东路,如今在哪?
我这十八万人,有一部分披甲执兵,可堪一战。”
谈到正事,危险差不多也就解除了,说完之后。
杨博示意女书史给他解去朱红兽面。
这朱红兽面扎眼,以后要用那张二郎铜脸了。
见船下的果然是个小儒。
韩世忠也一样让人解去了二郎铜脸。
露出了一张西北汉子该有的红脸膛。
听了杨家小儒的话,韩世忠觉得多少有些可笑。
宗弼的东路号称带甲十万,岂是一帮子流民能战的?
“人倒是在!
大小船只七百余条,被某前些时日,困在了黄天荡之中。
不知小杨夫子,要如何战啊?”
看着船上的韩世忠,露出一副看二逼的表情,杨博也有些失笑。
身份互换,自己一口浓痰就从船上啐下来,还要高呼一声‘滚蛋!’。
“贼配军,且下来,杨夫子与你讲讲道理。
此次战过,杨夫子以后必然照拂你一二。”
仰着脖子冲船上喊话,杨夫子也怕船上的贼配军火气大。
不管是浓痰还是黄匹练下来了,杨夫子以后的名声就毁了。
“小孱儒,架子不小。”
谈及黄天荡还有十八万流民,韩世忠也得郑重对待。
正值困住宗弼的关键时候。
不管这些流民,是乱了两淮还是乱了江南。
无异于在他韩太尉的背后插刀子,不得不防。
贼配军,这称呼韩世忠倒是无所谓,他喊部下也是这一套。
自己也是在军中被一句句贼配军喊起来的。
若这孱儒有本事倒还罢了。
没本事敢言语寻衅,自然让他知道韩太尉的厉害。
韩世忠不是一个人从船上下来的,还有两个女人跟着一起下了船。
甲士们在外面警戒,杨博带着金三娘跟女书史。
韩世忠也带着两个女人,一起进了帷幕之中。
“这位是……”
见帷幕之中,只有一把椅子。
杨博不等韩世忠落座,张口就问起了韩世忠身后女人的身份。
带甲的女将,自然是巾帼梁红玉,另一位杨博看着有些面善。
只是仕女图见过不少,形象多少有些混淆。
梁红玉边上的女人,之前应该算是美人。
可惜被岁月摧残的有些憔悴了。
“前建康赵知府明诚的未亡人。”
杨博问的唐突,韩世忠答的直接。
对于憔悴的妇人,就很是失礼了。
显然在韩世忠这边,这妇人不怎么受待见。
“哦……大明人啊!
贼配军,正事稍等再谈。
我倒是有首新词予李娘子赏鉴。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杨博的一语双关的大明人,在场也就李易安听得懂。
加上一首写尽她如今心酸的丑奴儿,不由让她潸然泪下。
想及这首词还有暗指,已经失了庇护,又被人如此调笑。
不由的悲从心头起,痛哭失声。
“易安、易安,你这小贼,怎生如此无理?”
见李易安被一首好词弄的痛哭失声。
想着刚刚这小儒,一声声贼配军叫着。
梁红玉不由的怒斥出声,看这小贼仪表堂堂,才思敏捷。
虽说听不出深意,但言语必定恶毒至极。
对李易安,她是同情的,只是许多事无可奈何。
“我听的倒是好词。”
一声声贼配军,自然惹得韩世忠心中不快。
但为将之人,心中自有隐忍,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好词是好词,可惜你这贼配军,不知其中深情。
李娘子,再送你半阙,聊慰失家之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想着这位李娘子以后的际遇。
于南渡之人算是正常,于她却是凄惨寥落。
“贼配军,李娘子可是有事求你,你又不好应对,不若由杨夫子照拂一二?
前些日子,杨夫子汴梁城外,独骑斩杀十余金贼精骑,伤了右臂。
正好让李娘子,近期做个书记。”
杨夫子半阙摸鱼儿赠出,李易安那边停下痛哭,可心中却更是悲苦。
不理会两个女人,杨博直接跟韩世忠提出了找秘书的要求。
“你这孱儒打的一手好算盘,看她意思吧。
赵知府昔年在济南府,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她一心想去行在讨告。
国有大事未定,岂能因琐事磋磨?”
韩世忠的话,击碎了李易安的幻想。
对于杨博口中所言击杀十余精骑的事儿,韩太尉有些不屑。
贪慕美色就说贪慕美色,这赵知府的未亡人,虽说岁数稍大,但也算的上美人一个、风韵犹存。
文臣士大夫的无耻,小小年纪倒学了一个通透。
“那就先说正事。
贼配军,你可有拼掉宗弼东路军的心思?
再有,你军中的粮草可充裕?
与我三千石解解燃眉之急?”
听着面前孱儒说着笑话,韩太尉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若这孱儒说的在理,到可以听上一下。
这么说话,就是找死了。
“粮草是有,但五两一石,你有银子吗?”
建康府城被金贼焚了大半,韩太尉手里倒是有一批火烧一半的粮食。
扫了面前的孱儒一眼,韩太尉也开出了天价。
“可以!
贼配军,你这价可开的不低。
将杨夫子的十八万人运过大江,这买卖做的。”
流民大队之后,有十几车金银,三千石粮食不过一万五千两银子。
两车足够支用,现在粮食是关键,哪怕三五车金银,杨博这边也无所谓。
命没了钱还在,人生大恸之一,想想就可惜。
“十八万人,咱不敢让你过江。”
粮食,韩太尉手里多的是,建康府焚过的大仓,扒拉一下,也能弄个万八千石能吃的粮食。
但杨博的十八万流民,韩世忠是不敢让他们过江了。
乱了两淮问题不大,乱了江南就要动摇国本了。
江南两路、荆湖两路、沿海各路都有乱匪。
再加上这么一股,朝廷不好平乱的。
“黄天荡之中,有条老灌河故道,可通秦淮河。
宗弼手里的人马,是被船只锁住了,一旦再入大江,你奈他何?
金贼箭技不错,若借机蹿到上游。
以火箭攻你船队,陆上金贼随船掩杀,你可能活?
我有十八万人,再檄文天下,招天下义军前来夺宗弼宝船。
只要你这贼配军能困住宗弼月余,天下兵马齐聚黄天荡。
用血也得淹死宗弼的东路军!”
杨夫子一席话,说的韩世忠脸色大变、大汗淋漓。
无论是老灌河故道,还是上游火攻,陆上掩杀,都是他的软肋,这孱儒还真是知兵。
心神惊惧之下,韩太尉也变了闭口葫芦,两个女人一个含泪、一个含恨。
帷幕之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哎!
这就对了,杨夫子说了与你这贼配军讲讲道理。
你看,道理还是有的吧?
要不要杨夫子与你讲讲天下大势啊?”
慑住韩世忠仅仅是开端而已,事情该怎么走,是个什么结果。
杨夫子心里也抓瞎呢。
只是不敢表露出来,作为谋主,最紧要的就是装好智珠在握的模样。
说不定自信的样子,可以感化韩太尉做出什么非常之举呢。
“以宗弼劫掠之宝,诱天下乱匪浪战黄天荡。
计策不错!
如若宗弼以船上宝货勾连乱匪,江南岂不荼蘼?”
事有两面,压下心中惊惧,韩世忠紧盯对面的杨家小儒。
此子野心、本领、文采俱有。
堪比不远的范相公、王相公。
范王虽是一时人杰,但也是历经朝堂磋磨才成就威名。
威名虽有,但成事却差了许多。
这杨家小儒听话语,想做那革鼎人物,倒是可惜了如此人才。
小小年纪,怎生斗得过那些积年老吏?
“十八万流民尽在我手,宗弼敢做,必然是鸡飞蛋打的局面。
江南荼蘼?
不打掉宗弼的东路军,朝野便不能一心抗敌。
我乃东华门外好儿郎,自有庇护。
宗弼、挞懒、娄室,俱是一时猛将,兵锋之下当着披靡。
如今两淮凌乱,淮南东路一马平川,足够贼骑纵马所用。
金贼据淮东望江南,韩太尉不免要东挡西杀,不怕有所闪失吗?”
韩世忠是从西军一步步爬上来的,不是幸进之辈。
杨博斟酌话语,想要说服韩世忠,手段无非‘立身’二字。
命都没了,算计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好!
咱与你军粮、过江船只。
只是需要你这小儒自行上书言志。
某这边有快船、快马,三五日间,行在必有回复。”
困住了完颜宗弼的东路主力,韩世忠这边也好似咬上了王八。
处处掣肘不说,唯恐宗弼弃船上岸。
几万精锐加上签军青壮,共十余万人之众,令人投鼠忌器。
想到陆上有个垫背的,对于水军而言也不是坏事儿。
只是这责任要划分清楚。
文人的事情,还得文人自己解决。
“好!
军粮与杨夫子运抵老灌河故道左近。
船只要多,只怕流民一动,宗弼、挞懒也要随之而动。
李娘子,杨夫子右臂不便,可能代笔否?”
两人达成协议,有了韩世忠的这条线,还能联系上赵苟爷的行在。
杨博也在默默的算计着,上书言志,这是韩太尉在甩锅。
只要自己的上书到了韩世忠的手里。
流民渡江作乱与否,都是他匪首杨某的责任了。
不乱,还是大宋好儿郎杨博杨少安。
乱了,那就是致使江南荼蘼的匪首杨某。
杨博问及李易安,韩世忠也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椅子上。
对于官宦的未亡人,对于家族凋落的李易安,韩太尉视若草芥。
唯有巾帼梁红玉怒视杨夫子,而且不时怜悯的望着李易安。
如今世道,女子若失了庇护,当真是贱如草芥。
“再做一阙,我便许了你。”
韩世忠的态度明确,上船已经是优待。
追及行在,恐怕结果如是。
军中不可多待,但‘颁金’非议不平复,她也心有不甘。
被杨夫子一首半阙,撕开心中伤痛。
细听他与韩太尉的问对,心里又有了新的主张。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二百年来伤国步,三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外虏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此诗就附在上书之上,杨夫子与朝野诸君共勉。”
再剽一首临终诗,虽说多少有些不吉利,但老成持重满满。
正可以打脸文臣士大夫,这两天想到那些个牲口,杨博就有些心气不顺。
“杨夫子莫要恃才戏耍……”
杨夫子一首临终诗,听的韩世忠夫妇频频点头,气势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李中堂裱糊一国多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纵横挥阖的气势,不输文采大家的。
只有李易安是同道中人,听出杨夫子的诗词过于沧桑,好似剽改于前人。
只是两首半阙,俱是才情横溢的好诗词。
前人所做必然流传,只能叹一句杨夫子少年老成了。
“也罢!
再送你一阙咏梅。
斯人已逝,莫要流连,人生几度秋凉,世事一场大梦。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次杨夫子剽改的颇为贴合李易安的心境,想及种种,只能无奈一叹。
“亡夫有‘颁金’非议,杨夫子可能平复?”
将心中无奈诉诸面前的小人儿,李易安也是耗尽心气。
跌坐在地,说不出的悲苦落寞。
“弃城而走,惊惧致死,颁金非议,又算得了什么?
建康府的凄惨,韩太尉亲历,此事还是不要为难自家了。”
铲事儿,也要分人,对于李易安的亡夫,杨博不怎么看的上。
虽说大溜儿如此,但文人的风骨何在?
翻案昭雪,他身上没有任何的冤屈。
比之建康府的残民,他已经算是善终了。
“之前咱劝你在军中,续上断弦,你这女子不识咱的好心。
若是让建康残民知悉你在军中,撕碎吃下去都不解恨。
你且从了杨家小儒,或许事有转机。”
对韩世忠而言,李易安是草芥,而且还是他瞧不上的草芥。
不是梁氏护着,早就送去笼络下属了。
在军中谋算,这女子也是不知军中险恶。
“易安,你与少安,也是一时俊杰了,且从了……”
梁红玉算是懂词的,略一思索之后,又觉得杨家小儒没什么恶意。
且女子留在军中,很是不妥。
虽说心有疑虑,但也只能劝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