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盈一中在山上,偏僻是偏僻了,却大有土地空间。陆望越过刻满了名人头像和他们名言的石雕,来到一处树荫笼罩的角落里,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掏出一个小小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晨杏给他讲解的基础概念不少,当时自然是体会得很好,但是陆望发现一时半会儿不练,就很难再找到其中感觉,怎么怎么不对。他特意从教室拿个小笔记本,希望一边当场练声,一边记下一些实时体会,免得后来忘记。
接下来,他连续地发出几个找发声位置的声音,哦哦啊啊吚吚呜呜的叫着,叫了一会儿,便坐下来在笔记本上写写心中的体会,然后又站起来叫嚷,周而复始。有时候他会叫着叫着猛然破音,便笑出声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又有一次,他发声时声音不再那么薄,很有力量,心中就又是另一种快乐了。这二者都是偶然状态,大部分时候的成果夹杂在二者之间。
体会到的东西不少,但疑惑的地方只会更多,陆望将这些问题汇总起来,也记载在笔记本上,准备有机会询问晨杏。
练声其实是非常耗费精力的,陆望练了一会儿心口子都暖暖的,喉咙自然也很累,额头上也冒汗了,但他心里畅快,越练越是上瘾,像停不下来似的,甚至也完全忘了上课的事情。
这时候小救星登场了,几个身穿初中校服的少年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观着他,发出窃窃私语。女孩问陆望到底在做什么,男孩煞有其事地怀疑陆望是奥特曼人间体,陆望听得脸红发烫,赶紧收拾收拾东西,狼狈往教室里过去了。
咚咚咚,钟声响起。
相比起乐趣无穷的练声,上课就显得无聊多了。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艾丘的英语课,艾丘是个大胖子,一米八大高个,看上去极有压迫力。高三阶段多是自习做题,陆望细声背单词,背着背着就把嗓子吊了起来,同桌用诡异目光看他。
接下来是数学课语文课物理课,一下午便这么过去了,吃过饭到了晚上。晚课是生物化学,最后的一节课拿来开班会,艾丘让大家打乱座位重新安排,采用抽签手法。
新学期调整座位本是寻常,但谁也没想到陆望和宁亦文竟成了同桌,这是寻常中的不寻常。
前后相熟的同学凑过来说些羡慕的话,昨晚看到陆望向宁亦文告白的人少但也有,这种八卦很快传得人尽皆知了。
“喂喂喂,文文,跟艾老师说说?”那边宁亦文的好朋友胡蜜也和这正主咬起耳朵,“陆望昨天才向你告白过,被拒绝那样子可伤心了。他平日里就有点呆呆的,我怕他会死缠烂打。”
宁亦文正在做题,头也不抬地说,“他?还好吧,我看已经正常了,说什么死缠烂打太夸张了。”
胡蜜道,“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打扰你学习吗?”
宁亦文说,“对啊,所以你别打扰我了,思路都断了。”
胡蜜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很委屈说,“你嫌弃我,凑女愣,你的心是铁做的啊!”
宁亦文没搭理她这戏精,过了一会儿大家的新位置敲定完毕,开始收拾东西换位置,胡蜜书包里一水儿言情小说,起码七八本,名字都是《霸道总裁》《恶魔男仆》之流,不敢露出来给人取笑,便拿得十分吃力,宁亦文上去帮忙提了把手。
胡蜜道,“哼。”
她扭过头去,打定主意不搭理宁亦文了,非要让这铁石心肠的女人后悔不可。宁亦文叹了口气,从校服口袋里掏了颗大白兔奶糖出来,剥了包装,塞进胡蜜嘴里。
胡蜜下意识嚼了两口,“什么玩意儿?”
宁亦文认真地说,“贿赂。”
胡蜜又嚼了两口,眯着眼睛看宁亦文,终于忍不住还是笑了,不怪她,这糖咋这么甜呢?“再来一颗就原谅你。”
宁亦文还真拿出了一颗,于是好姐妹又甜甜蜜蜜腻腻歪歪在一起了。
安排完了座位还剩下些空闲时间,艾丘让大家一起自习,陆望终于和宁亦文坐在了一起,全班数十道八卦的目光盯着他们,像是生怕错过什么狗血内容。不过结果让他们失望了,两个人半节课几乎没什么互动,宁亦文高强度地看书做题,陆望则在……发呆?没人能看出他在干嘛,只知道他时不时摸摸自己喉咙,时不时又按着自己胸口,时而将手往高放了又往低处降下来,像跳大神。
放学之后胡蜜和宁亦文相伴而行,她信誓旦旦地说陆望在用爱情仪式,并且将自己看到的每个动作的神秘意义讲解给宁亦文听,说得她自己都感动了。
胡蜜最后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做结案陈词,“……他对你用情太深,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害了多少大好少年啊!还不伏诸认罪!”
宁亦文不可置否,“我感觉他没你说的那么深情,反而对昨天的事情看开了。”
胡蜜疑惑道,“那他上课在干嘛?”
宁亦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胡蜜佩服地看她,“如果我同桌这样,我一颗好奇心都给猫爪子挠烂了,要像你这么沉得住气,我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了。”
宁亦文想了想说,“其实我也挺好奇的……他那样子,谁不好奇呢?”
胡蜜道,“那你不问他。”
宁亦文很骄傲地说,“我能憋住。”
胡蜜被这句话给震得停住了,不是被这句话的内容,是被宁亦文那种好像做了很了不得事情的态度。
她感叹道,“其实你和陆望挺适合做同桌的,大家看不懂陆望在干嘛,也搞不懂你的思维。”
……
陆望当然不是在搞什么仪式,他只是在练歌而已。
练歌和练声不一样,练声需要喉咙发力,怎么着也得发出声音。但练歌可以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气声,只求找到旋律走向即可,陆望练的歌正是那首《笨鸟先飞》。他小心得很,连同桌的宁亦文也不知道他徜徉在音乐海洋里。
回到家的时候幺舅还没回来,他要开夜车。
陆望在客厅的座机上偷偷拨打晨杏的电话号码,那边传来了个疑惑又烦躁的声音,“谁啊?有事说事!”
陆望吓了一跳,这的确是晨杏的声音没错,但他无法将这种语气和时刻笑眯眯的晨杏联系在一起,“晨姐,是我,陆望。”
晨杏似乎在做别的事情,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是好了一点,但还是急匆匆的,“嗯,说事儿。我忙,等下得练声,然后练乐器,还有几个DEMO,公司方面有事儿,还要更新糊弄粉丝的博文……总之乱七八糟,你懂?”
陆望言简意赅,“我有唱歌上的问题。”
晨杏说,“记下来,周六见面谈,拜拜。”
嘟嘟嘟,电话已经挂断了。
其实我还想问候一下你来着。
陆望呆呆地看着电话,心想当明星原来这么麻烦吗?
晨杏在他眼中光鲜亮丽,明艳动人,但私下里的生活与工作似乎也有一团糟的地方。陆望不知道是成年人的生活太难,还是对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了不起,又或许两者兼备。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喉咙的疲惫已经完全恢复,陆望特意提早出门,在学校山下的江边大练特练一会儿。
到了学校,早自习前有同学们过来表达失望,他们一致认为陆望一旦遭受挫败就怂了,两个人呈现出井水不犯河水的冷战势态。他们在上课的时候不说话,一下课更可怕,陆望居然一溜烟儿就往厕所里去了。上厕所当然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每节课课间都去厕所里蹲着就没道理了,屁股哪能这么“常情”啊。
他们当然不知道陆望连十分钟也不舍得,在公共厕所里蹲坑练声去了。诚然那也十分羞耻,但反正又看不到自己的脸,最多被别人当便秘啦。
只是陆望仍把一切看得简单了,他殊不知自己无意间造就了个校园里的恐怖传说,唤作“公厕里的溺死鬼”,流传在珠盈一中十数年之久。
对于前一日告白第二天就坐一起的因缘,人民群众期待的戏码无非是爱情上的互动,无奈陆望这演员始终不配合,这出戏也就不了了之,渐渐没有人关注了。
过了三天之后,最八卦的胡蜜都不把陆望的名字挂嘴边了,而是说起校花评比啊之类的。
到这时候,反而是宁亦文在主动跟闺蜜提起了陆望。
宁亦文说,“蜜蜜,你知道吗,这个陆望现在上课根本不用心,天天在那里哼曲儿,吊儿郎当的。我做了两张卷子了,他那边动也不见动的。”
胡蜜道,“啊,他以前不挺实在一人么?”
宁亦文想了想说,“高三的压力太大了吧……”
胡蜜嘿嘿坏笑起来,意有所指道,“我估计他变成这样不止和高三有关,哎呀,少年果然免不了为少女所伤啦。”
宁亦文仔细观察她一阵,“你笑得好淫贱。”
胡蜜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哎哟,你这是气急败坏了!?”她还有点荣幸的感觉,三年里宁亦文说脏话的次数可以用双手手指数来计算,这分明是一份殊荣啊。
这次轮到宁亦文不搭理她了,她一句话不说,迈步往前去。
胡蜜赶忙跟在后面哄她,“哎,犯得着为一个陆望跟我生气吗?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自己负责。你也不用管他,咱们做好自己的就对了,又关你什么事情了。”
宁亦文听着听着也舒坦了,“关我什么事情?对啊,关我什么事情。”
次日是星期六,陆望有点兴奋,他昨天就想着要带晨杏去哪里采风,一大早满脑子都在期待下课。
他没料到宁亦文也好像与其他日子格外不同,居然主动对他说话,“陆望,高三是人生最重要的时候,我建议你上课还是认真一点,做该做的事情,不要浪费你的青春。”
陆望呆了一呆,“哦,谢谢。”
宁亦文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宁亦文低头写了会儿作业,其实是在漫无目的地用笔画圈圈,忽然猛地抬头,“谢谢算什么……是觉得对,还是不对?是要听我的,还是不听我的?”
陆望为难地说,“我觉得你说的挺对,但我最近实在学不进去。”
宁亦文说,“好。”
她说完这话就又低下头去刷题了,陆望小心翼翼看了她一会儿,“抱歉,班长,我……惹你生气了吗?”
宁亦文还是低着头,闷声闷气说,“没有!”
陆望有点不敢招惹她了,便拿出自己的小笔记本,一个一个看着上面的问题,看着看着便忘了这段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