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陆望几乎是飞奔回到家中,打了与晨杏交流的电话,约好时间地点见面。
吃了饭再见了面,今天的晨杏没带吉他,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披散在脑袋右边扎了个松弛的马尾,还是同样的时尚与靓丽。定下的采风点是城郊的梧桐山,有古人在这山上结庐而居,写作十载,造就了一本青史留名之巨作。
晨杏一见面就说起上次通话的事情,“小陆,事先说好啊,以后别在工作时间找我了,我很讨厌在工作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我有好几个朋友因为这事儿被我骂过,都说我在工作上不近人情,别怪我没警告你。”
陆望问,“晨姐……你还会骂人啊?”
晨杏看他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当然会骂人了,你把我当圣人啊?平日里我性格是挺不错的,那是因为一切负面情绪都积累在工作上了,这样创作出来的音乐才有激情嘛。这是成年人的处事方法,分开工作与生活,甚至要自己算计对付自己,不择手段,你学着吧。”
陆望似懂非懂,心想难道成年人都是精神分裂吗?
接下来一边上山,一边谈正事了,晨杏对陆望的小笔记本十分赞赏,然后一一解答上面的问题。她的见解一针见血,又有耐心,让陆望受益匪浅。相比起陆望而言,她对外界目光看淡许多,可以在山路上毫无顾忌地发出种种声音,惹得一些来往的行人侧目。陆望一开始还有点脸红,后来发现晨杏面不改色,也就慢慢习惯,心想晨姐脸皮还真够厚,这也是成年人的本事吗?
陆望一边听一边记,发现有很多看似不同的问题其实是同一个症结所在,也发现有些问题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其实根本不存在,还有些问题则是自己看得太远根本不是初学者应该考虑的……一项一项被划去,看似繁多的问题在晨杏的解释下从不同角度回归到几个问题点上,很快这笔记上的所有问题都有了个结果。
晨杏都有点意外了,“小陆,你好像还挺热爱音乐啊。”
陆望说,“不知道是不是晨姐你说的三分钟热度,我心里也没个底,反正就是这几天有点入迷。”
晨杏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大有同感,“好啊,入迷好,只有入迷才能有成效,你这模样让我想起我以前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估计你天赋起码有我的三成了。”
说这话的时候让开了脑袋,嘴巴里哼小曲儿。
陆望心想自己果然还差的远。
他大着胆子问,“晨姐,你今年多少岁啊?”
晨杏算了算,“我九零年的,现在二十三吧……哎呀,都二十三啦,时间过得多快。”她自己仿佛也吓了一跳。
陆望是九六年的,晨杏大他六岁。
两人一边聊,一边往山上去,陆望试着唱了几首自己会唱的歌,都是些很大众的,他这种门外汉也能哼哼点副歌。晨杏等他唱完了,自己也跟着唱一遍,自然是远远比陆望好的,然后便一起磕着歌曲的某一句,甚至是一句里面的某一个字来来回回推敲。
这其中也是有很多细节的,完全得靠一遍遍真正去唱出来才有的水磨工夫,陆望发现自己再次小看了唱歌。
终于爬到山顶,是围绕着那位古人当年宅居扩建而成的建筑群,陆望说是要当导游,也不是胡说八道的,带着晨杏开始侃侃而谈,说起那些古人的生平和野史传说,竟然比景点里介绍得更加生动。
晨杏对陆望颇有些刮目相看,她说,“你说到这块还挺有点学究样的。”
循着陆望的讲解,她渐入佳境,用自己的水果手机拍了很多照片,也有拿出个小笔记本记载着一些心中的想法之类。
两个人游玩了一下午,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晨杏提议请吃客吃饭,陆望再三推辞,晨杏再三邀请,两个人拉扯半天,最后拉扯出两个圆滚滚的胖肚子,吃完了饭后晨杏接了个电话,里面不是一个人,传来男男女女的声音,还动次打次,有些吵闹。
陆望听着他们对话,晨杏叫了几个名字。
晨杏挂了电话,问陆望要不要去一家叫“活积木”的酒吧玩玩,她几个搞音乐的朋友在那边驻唱,最重要是还有漂亮姐姐哦。
陆望对这地方还是有点敬而远之的,摇头加摆手。
晨杏愉快地给他做了决定,“下周吧,给你一周准备时间,找支曲子,下周跟我一起去台子上表演。”
陆望连忙摆手,“我不成的。”
晨杏道,“为啥?你有病,见到了人会呼吸困难?”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然后翻白眼吐舌头发出呃呃声音,摇头晃脑。
旁边桌子的客人往这边看了两眼,陆望连忙伸手遮住侧脸。
他低声说,“我害怕,我紧张。”
晨杏放下手,从妖魔鬼怪重新变回靓丽美少女,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你怕,你不会真以为我相信世界上有这种病吧,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陆望只是很想说,毁掉一个玩笑最佳的方式就是解释玩笑。
晨杏继续道,“话归正题,你如果真想要走唱歌的路,就得知道一件事情:声乐和唱歌其实是两回事。我打个你们男孩子比较懂的比方,光学声乐,等于是练武功,而表演才是真正上阵杀敌。武功练得再高,不上战场,摸刀剑,砍敌人,就会手忙脚乱,放在音乐上也是一样的道理。音乐学院里有的是将喉咙里每一块肌肉了如指掌的大师,他们想发出什么声音就能发出声音,但没有人会为他们而感动,而那些在街头唱歌的破锣嗓子却可以让人流泪,为什么会这样?”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如果一个歌手成天只和自己的喉咙玩游戏,却忘了自己唱的歌要面对同样为人的听众,他算什么歌手?算什么艺术家?充其量不过是个锻炼身体的运动员而已,只不过别人锻炼手脚,他锻炼喉咙罢了。这群人还喜欢指点江山,洋洋得意说别人用错了技巧,管他屁事!他都没想过别人是故意这么处理的吗?真是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掉我大牙了。”
她说是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笑,而是咬牙切齿,狰狞恐怖,眼放红光。
这下周围看过来的目光更多了,陆望低着脑袋在地上找地缝,“晨姐,你是不是和谁有什么私人恩怨。”
晨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起了一些混账。总之,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尽量把自己的歌声当做一种礼物交给别人,而每一次演出都是你挑选礼物的包装,就是你心意的呈现,千万不要做那种闭门造车的人。”
陆望觉得很有道理,道,“好,我明白了,晨姐是为了我好,我一定好好准备。”
晨杏立刻喜笑颜开,也不看镜子了,笑眯眯把陆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到头看一遍,“好孩子,乖乖乖,到时候看表现给你出场费。”
还有钱拿?陆望这下是真兴奋了,他又问,“晨姐,你今天去酒吧,应该会喝酒吧,明天起得来吗?我明天下午还上课呢,只有早上的时间哦。”
晨杏摇头,“我一般不喝酒的,喝酒对嗓子不好。喝酒抽烟要避免,冷暖麻辣也少过,平常我都喝温开水——你也记一记这些,要不唱歌几年就倒嗓。”
陆望听得目瞪口呆,“那当歌手真的好辛苦哦。”
晨杏道,“可比不上高三学子。”
陆望大叫,“晨姐,你好恶毒。”
晨杏哈哈大笑。
……
第二天陆望起了个大早,又想起了昨天答应的去酒吧唱歌的事情,心中一万个声音在回响“怎么办”。
他到现在的练声都只局限于咿咿呀呀,经过悉心准备的话,的确是能发出一些稍微立体的声音,起码不再是大白嗓了。但也仅限于发声而已,具体到咬字就是另一层面的事情了,更不要说一首连贯的歌曲。
陆望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但答应了晨杏他又打从心底不愿意放弃,最后给退堂鼓的想法打了个退堂鼓。
等再次见到了晨杏,心中这些胡思乱想全都烟消云散,陆望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因为晨杏的双眼居然挂着两轮淡淡的黑眼圈,显得很是憔悴。
晨杏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比划了个三。
陆望咋舌,“三点啊。”
这状态自然骑不了摩托了,两个人搭乘公交车前往溶洞观景,一路还有个半小时的车程。中途晨杏睡着了,陆望将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一歪脑袋,头靠在陆望的肩膀上,陆望的心颤了一下,半天不敢动作,觉得自己僵硬得像是只被黏在蜘蛛网上的蝉。
到了景点,推了两把晨杏才醒来,这下精神了一些。两人下了车,走了几步,进了景区,见到满眼的溶洞瑰丽奇景。
陆望这时候又开口讲解起来,说着一些科普知识,有板有眼的。
晨杏没料到他又懂,听得很是入迷,忍不住两眼发光地说,“我都有点崇拜你了,你怎么啥都知道。”
陆望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我没来过这里,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包括梧桐山那边也是一样。”
晨杏哦了一声,“伯母?”
陆望说,“是,她和我爸年轻的时候跑遍了珠盈市周边,我爸在约会之前总会收集各种小故事啊小知识啊,他讲给我妈妈的,我妈妈都记在心中,在我很小时候告诉了我。”
晨杏听得双眼发光,道,“哇,这么浪漫啊。在那个年代挺不容易的……他们一定过得非常幸福恩爱吧。”
陆望一路讲解,口干舌燥,正在喝矿泉水,但一听到这话立马呛到了,水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咳咳咳,那晨姐你可猜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我爸在我三岁那年跑路了,抛妻弃子。当然严格意义上没这个说法,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结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之所以离开我妈就是要回他家里结婚,他在法律意义上不该和我妈幸福恩爱。”
晨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慢了半拍才惊叫起来,“我……我……哎呀,你解释一下啊……”
陆望习惯了别人知道自己家庭情况后状况百出的表现,所以很是淡然,“是的,你没听错,我爸抛妻弃子,不管我和我妈了。在他离开我们母子五年之后,我妈也去世了,是车祸,我就这么成了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晨杏吃惊地看了陆望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平静,问,“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父母的故事吗?”
陆望倒是无所谓,他左右看了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正准备讲,晨杏匆忙走过来将他一把拉起,从随身背包里抽出两张卫生纸垫在石头上,再和陆望分别坐下来。
……
陆望父母的故事前半段的确如晨杏所说,是挺浪漫幸福的。
他们是跨越阶级的结合,陆望的母亲陆怜是乡下出来的纺织工人,陆望的父亲沈渠却是家里颇有产业的富家子弟。他在九零年代二十岁的时候已有余暇开着车旅游全国,就如现在的晨杏一般。
但他和晨杏有不同的地方,其一在于晨杏的旅游成本来自于自己的努力与才能,她曾是个辍学的孩子,而沈渠的底气却是他父亲陆望的爷爷;其二在于他们的目的,晨杏是为了制作出更好的歌曲而采风,沈渠的目的却难以启齿,任何人听了都得把眉头皱一皱:他是为了美女而游览全国的。
这信息是陆旭告诉陆望的,他不太会说话,是这么说的:“你那臭傻逼老爹就是个他妈的花花公子”。
从幺舅与母亲的话语里,陆望拼凑出当年事情的始末:花花公子沈渠在一次偶然中发现了陆怜的姿色,于是他开始着手追求,一个有车有背景人又帅气的富二代公子哥的攻势,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更何况沈渠还是那样用心,就像梧桐山和溶洞的各种知识一样,这都是他当年讲给陆怜的,而陆怜在多年之后仍然记得,他可以说是很认真在把妹了。
陆怜理所当然地沦陷了,两人在相识一个月后成为了情侣,又过了一个月之后开始了制造陆望的运动,在第四个月孕育了陆望。
沈渠的行动不是没有纲领的,他致力于当一个偷心的浪子,就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类型,无数女人为他痴狂而他永远寻找下一个女人,直到家里为他安排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女人为止。在他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对家里安排的无言反抗,堪称一次伟大的运动。
但这伟大的运动,偏偏到了陆怜这里成了一种难以完成的事情。陆怜太贴心也太温柔了,她身上有种莫名的魅力,像黑洞一样吸引着沈渠,沈渠居然留在了珠盈市,并且愿意让陆怜为自己生一个孩子,他就这么在珠盈市呆了三年,出发前预想的宏图霸业在百分之一的进度里卡住了。如果爱情是一场战争的话,沈渠一败涂地,而陆怜才是胜利者。
直到有一天一个电话打来,那是陆望的爷爷打来的。陆旭陆怜都不知道臭老头子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沈渠和电话那边大吵大闹,但第二天还是乖乖离开了珠盈市。
那时候陆望才三岁,他什么也不知道,除了偶尔疑惑自己为啥没有父亲之外,和同龄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后他长在纺织厂里,慢慢知道了点什么,他吵过也闹过,但最后也只能学会安慰和说服自己,没有爸爸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自己有如此美好的妈妈不是吗?
但陆望八岁的时候,他母亲又离开了他。
在葬礼上陆望见到了他的父亲,那是个西装革履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举止很有些气度。他和母亲同岁,看上去却比小五岁的幺舅还要年轻。陆望还记得他身边跟着个小姑娘,沈渠让那姑娘叫陆望哥哥,但她不愿意。
沈渠的到来一开始没有受到陆家的欢迎,但是他用大量的红包让陆望的三姑六婆们脸色好看了一些,大家会一边埋怨沈渠,一边在所有的埋怨后面加个“但是”。“但是”的内容有很多,比如“谁让陆怜喜欢你呢”“其实咱们家阿怜确实和你不门当户对”“你们这是对孽缘,是老天错了”“也不怪你”……云云,最后大致的意思还是支持沈渠以家属的身份参与进来。
陆旭对此很是气愤,他打飞了沈渠送来的红包,想要拿棍子将这混账扫走,偏偏三姑六婆已经成了沈渠的人,大家让陆旭顾全大局,到最后反而是陆旭这个亲弟弟被气走了,而沈渠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成为在场陆怜最亲密的两个人之一。
整个过程中,陆望没有和沈渠说什么话,沈渠一开始对陆望很热情,之后也大概知道自己不讨喜欢,便不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
葬礼结束之后,沈渠在珠盈市又呆了一段时间,几次拜访陆旭和陆望。他想过资助陆旭的生活,但陆旭不愿意接受,他咒骂沈渠是个畜生,沈渠倒也不生气。
如此水磨工夫,两个人到头来还是平心静气谈过一次。
沈渠很诚恳地对陆旭说,不资助陆旭也行,但陆望是他亲儿子,他希望代死去的陆怜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谈话中,陆旭收敛了自己的愤怒,他想了想说,沈渠唯一可以做而且应该做的,就是将陆望以陆怜儿子的身份接回他们家去。
刚刚才说什么都可以做的沈渠哑火了,他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却唯独对陆旭这句简单的话语别无办法。沈渠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离开前他狠狠抱了陆望一把,陆望一直在用拳头打他,他挨着打却不放手。
到最后,两人唯一的联系,也只是沈渠每年定期送陆望生日礼物,都被陆望拿去卖了。
也就是从见到自己父亲开始,陆望的性格逐渐古怪和内向。
……
晨杏沉默了许久才恢复冷静,“小陆,你恨你父亲吗?”
陆望道,“不恨,也不讨厌,我母亲已经说够了他的不容易如何如何,她对他的爱太浓烈了,我根本不想去讨厌她爱的人。所以我希望他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我的生活不用出现他,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他……但我也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
晨杏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没变成个偏激的人,还真是不容易啊。”
陆望笑了笑道,“只是偶尔发疯。”
晨杏说,“小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陆望疑惑,“嗯?”
晨杏看着陆望,很认真地说,“我在想,你以后或许会成为个很了不起的人。你别看我这么年轻,我接触到的人还挺多的,形形色色,但你绝对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陆望不好意思起来了,“特别?我挺平凡的啊,就是有点惨而已。”
晨杏道,“不,你只是看起来平凡而已,其实我能感觉到你骨子里一直有一些很叛逆又很强大的力量,此前你显得平凡,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能激发出你这些力量的东西。其实你这几天的进步非常不得了,才不是只有我的三成天赋什么的……那都是瞎话啦。你想想看我为什么愿意和你相处,为什么跟你说那么多,都是不知不觉的,就是因为我觉得你是块值得开发的璞玉。我想你如果坚持唱歌的话,未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在我听了你家庭的事情之后,甚至想给你写一首歌呢。”
她说得十分真挚,以至于让陆望也跟着畅想起来,如果真的有一首歌来描述自己,来描述自己和自己的家庭,那会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
陆望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如果真有这么一首歌,我一定每天唱它一遍。”
晨杏微笑着说,“两遍吧。”
陆望说,“那就三遍。”
晨杏说,“四遍?不不不,你会变成哑巴的,哈哈……哈哈……”
他们慢慢站起来,往溶洞更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