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探秘罗布泊
- 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
- 冯玉雷
- 19126字
- 2023-04-14 17:21:51
1、戴黑帽子的女人
伊犁河清澈碧绿,恬静优雅,带着魔幻般的魅力流淌在中亚大地上,两旁是整整齐齐的白杨树和珍珠般逶迤连接的庄园。每个庄园里都有流香溢彩的玫瑰和绚丽多姿的果树。
成熟季节,天地被混合的香气浸透。
这是一首雍容华贵的抒情长诗,歌颂和平,歌颂美德。
下午,俄国探险队出现在伊犁河边。
经过长途跋涉,这支队伍显得疲惫不堪,如同肮脏不堪的流浪汉撞进神圣庄严的华丽宫殿,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普尔热隐约感到自惭形秽——虽然1871年俄国趁阿古伯侵略新疆南部之际占领伊犁地区,虽然他在内心深处已经把伊犁河谷当成祖国土地,虽然有些庄园里飞扬着熟悉的俄罗斯民歌,但他仍然敏感地觉察到这里的杨树、草原、玫瑰花,甚至天空中透明的空气和飞翔的小鸟都似乎显示出一种极有涵养的抗拒。
“伊犁河谷地真不愧是亚洲的花园,这么美丽的地方应该永远属于伟大的俄罗斯!”他感慨地说。
没有人应声。除了助手埃隆和两个哥萨克,其他人都歪着身子,随着骆驼的摇晃打磕睡。
这就是康丁充满激情介绍的沙州驼队吗?他曾试图沟通,可一接触他们奇怪的目光,他高贵的自尊心就痛苦不堪。埃隆和哥萨克也不愿过多地交流,矜持地与骆驼客保持着坚硬的距离。
一群雉鸡出现在宝石蓝天空。
普尔热连连射击,猎杀数十只,成为晚餐。
伊犁河谷风景美丽,气候宜人,普尔热觉得在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而不是探险。他更喜欢西伯利亚和青藏高原那种辽阔悲壮与荒凉孤独。为了投入地享受“无限自由”,他没有带天马。那匹偶然得到的天马是天之尤物,为审美与梦想而存在,不应该在严酷自然环境下遭受役使折磨。如果看见天马出现颓萎、疲惫或者病痛,他的情绪一定会受到不良影响。所以,他并不留恋细腻的、女性化的温柔景致,希望快点走完这段路程。为排遣寂寞,看见什么动物都打。
这样一直到巩乃斯草原,即将要翻越天山。
巩乃斯草原保持着原始风味,时序虽然是深秋天,灿黄的蒲公英、紫色的野刺梅、白色的兔子花以及红色的芙叶花依然遍地盛开,热烈,奔放,豪爽。大片大片密集的野苹果、野山楂、忍冬、蔷薇令人目不暇接,晚上,野猪、棕熊、马鹿、银狐都来吃落在地上的果实。
他的心情立即开朗起来。
探险队在这里宿营,晚上捕获一只大棕熊。
普尔热惊喜至极,说:“这是天山地区独有的品种,在俄罗斯从来没有见过。”
他亲自制作标本。
驼主阿克亨对他精湛的鞣皮技艺很感意外,一直蹲在旁边观赏。
“大人,您这套本事是跟天神学来的吧?”他终于忍不住,说:“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皮匠。”
普尔热抬起头,狠狠地瞪着阿克亨:“我是探险家,而不是什么臭皮匠,蠢货!”
“名称不同,但干的活都一样。”
“闭嘴,你这个下人,谁允许你走进我的帐篷?”
阿克亨笑眯眯地打量“皮匠”的暴怒。
“出去,给我滚出去!”
“洋大人,撵走上门的客人不吉利。”
埃隆跑进来。
“请他滚远点,以后,任何下人不得打扰我。”
阿克亨微笑着躬身行完礼,出去了。
埃隆问:“先生,他死乞白赖,向您讨要赏钱吗?”
“不,他侮辱我,竟然把我同臭皮匠相提并论!”
“……哦,是这样。您不要生气,他只是一个卑贱苦力,除了会说话,与牲口没啥区别。”
“我担心搞什么鬼,要不,怎么见不着牧民?扎营的痕迹证明几天前这里有大量畜群。”
“先生,同驼队友好相处比什么都重要,顺利进入罗布泊全靠他们。”
普尔热沉思半回,说:“行前康丁找您谈过话?”
“是的。”
“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探险队在中国的土地上活动——最起码现在是这样。为了实现目标,不光应付艰难险阻,还要忍受骆驼客苦力种种恶习的煎熬,我不得不直接他们打交道,其中屈辱您可能无法想象。”
“谢谢,埃隆,您是我最好的战友和助手。阿克亨对我们的枪法和标本制作感兴趣,您和哥萨克在严密戒备前提下,可以多接触,摸清沙州驼队的机构建制与活动路线。”
第二天,太阳同样明媚艳丽。
探险队员唱着俄罗斯民歌开拔。
渐渐地,巩乃斯草原被留到身后。巍巍天山露出神奇壮观的英姿:雄阔的山脉,洁白的雪峰,黛青色的森林,犹如一尊庄严的天神屹立在草原与天空之间,令人肃然起敬,产生顶礼膜拜的宗教情感。
埃隆走到阿克亨跟前,说:“朋友,眼前看得最清楚的山有名字吗?”
“怎么没有,叫那拉提。”
“‘那拉提’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太阳的意思。大将军成吉思汗率领数万铁骑征讨你们时经过这里,连着多日暴风雪,使行军很困难。后来,队伍翻过一块冰达坂,突然云开雾散,太阳高照,将士们激动地高呼:那拉提,‘那拉提’就成了这个山脉的名字。”
探险队比成吉思汗的运气好得多,轻而易举翻过那拉提山脉,之后进入开满野花的那拉提草原。接着是绿草如茵的开都河流域,最后是梦幻般美丽的巴音布鲁克草原。
阿克亨说,那拉提草原东西长有几百公里,是一个天然的牧场,曾经居住着上万户土尔扈特牧民,由于战争影响,迁往四处。草原成了棕熊、狼、狐狸、野猪、盘羊、马鹿这些野生动物的乐园。置身其中,普尔热忍不住打猎的冲动。他们收集很多优美的兽皮,并制作成质量上乘的标本。
打猎之余,普尔热写一份考察报告,建议沙皇政府趁机将俄国边界移到达兰达坂,以便在强占伊犁之外,将整个巴音布鲁克草原都确定为俄国领土。
写完报告,他心满意足,特别举行一个酒会,庆祝前期行程的顺利进行。
探险队离开巴音布鲁克草原,从天山山脉南坡的达兰达坂进入开都河峡谷。穿过峡谷,就进入阿古柏统治地区。
阿克亨建议探险队员不要轻易开枪,以免招来麻烦。
在和静县境内遇到第一批土尔扈特牧民。他们热情接待探险队。
交谈中,普尔热一直存在心里的谜解开了——他纳闷为什么辽阔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没碰见一户牧民:原来,队伍到达那拉提时,“俄国军队打来了”消息就不胫而走,并且,谣传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
几乎没有间断过的枪声似乎证实着谣传的真实性。
他们把探险队看成俄国大军的先头部队,许多居民逃离家园。
受谣言和恐慌局势影响,骆驼客常常聚集在阿克亨周围密谋什么。
晚上,埃隆到帐篷外窃听。
“阿克亨,不能再往前走了,要是人们知道给红毛鬼带路的是沙州驼队,我们怎么活?”
“小声点,拉欣!”
“我痛恨红毛鬼,他们抢占尼雅绿洲的所有牧场。我不愿给他们放牧才逃离家乡,没想到还得给这帮洋鬼子当向导。”
“拉欣说得对,谁没受过红毛鬼的欺辱?干脆,悄悄带着货物离开。”
“那不成贼了吗?”
“货物顶工钱。”
“快拿主意吧,阿克亨,再过几天,要脱身就困难了。”
忽然,两名哥萨克撞进来。
他们子弹上膛,用枪对着众人。
“谁的腿也跑不过子弹,”哥萨克冷冷地说,“各位亲眼见识过我们能打准的枪法。”
帐篷沉寂了。
阿克亨起身,斜眼向枪管里瞅一阵,回头对众人说:“没有老虎,也没有魔鬼。”
“哈哈哈……”
“不许笑!”
“哈哈哈……”
“啪——!”
子弹穿透篷顶,飞进夜空,留下意味深长的磨擦音。
“……”
阿克亨走近哥萨克,握住枪管,靠近心脏,说:“往这里打吧,谁要害怕,就是孬种!”
哥萨克瑟瑟发抖。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阿克亨大声吼道:“开枪呀,开呀!粗暴地撵走客人,闯进别人帐篷开枪,就是你们这种高贵人干的事情吗?”
“我们已经付了定金,驼队应该信守诺言,而不是偷偷地商量逃跑。”
“没有人会逃跑。虽然很讨厌探险队,但是,因为有约定,我们会一如既往。不过,你们要清楚,子弹吓不了任何人。”
埃隆进来,推开哥萨克的枪,说:“都坐下,怎么发生这种事?谁开枪了?”
哥萨克借机离开。
埃隆解释一阵,也走了。
两天后,到静县城。
普尔热知道探险队的消息早就到阿古柏耳中,还是派人向当地官员报告。
队伍驻扎在开都河边等待。
阿古柏1820年出生于塔什干以南的匹斯坎特,早年丧父,做过舞手,并以精湛舞技引人注目。后来,他依靠亲戚关系跻身军界,成为一名低级军官,曾在俄国扩张战争中顽抗。浩罕王室内部争权夺利,阿古柏卷入斗争旋涡,结果惨败,正当此时,割据新疆喀什地区的司迪克派人到浩罕国,要求将新疆显贵后裔张格尔之子布素鲁克接回。阿古柏劫持布素鲁克,纠集一批歹徒攻占喀什、和阗等城市,建立“哲德沙尔汗国”,自封为“毕条勒特汗”,翻译成汉语就是“福王”。他有个怪癖,外出时总把自己打扮成戴黑帽子的女人,而且要求十个体形相似的随从同样着装,陪伴他。
普尔热内心深处不觉得阿古柏有什么称雄诸侯的魅力,相反,他讨厌这类低级的、没有人格的政客。阿古柏建立“哲德沙尔汗国”曾得到俄国大力支持,但他首鼠两端,暗地里同英国勾结,从中取利。目前,迫于左宗棠进军新疆的危机才不得不明显地倾向于俄国。
普尔热认为拖长辫子的清朝军队没有能力收复南疆,不过,左宗棠对阿古柏军事进攻的威胁客观上给他考察帮了忙。
三天后,库尔勒高级官员派六人到和静。
领头人是个矮子,叫扎曼,出生在外高加索,曾在俄国军队服过役,操一口流利俄语。
他说“福王”曾答应库罗帕特金将军要照顾俄国探险队,现在,他来代替“福王”实现诺言。
普尔热介绍自己——重点强调前两次考察经历。
扎曼鲁莽地打断他:“来这里的外国商人很多,我对旅行过程从来不闻不问,只想了解探险队此行的真实目的。”
“外国商人?真实目的?流畅俄语和亚美尼亚肤色能证明您是喀什土著?您到底是什么民族?”
“您对我本人充满好奇?那好,告诉您:我是十字军骑士的后裔。”
普尔热打量这个表情冷漠的胖家伙,转过话头,问:“我能会见阿古柏吗?”
扎曼断然说:“不可能。另外,希望您不要直呼‘福王’的名字。”
普尔热鄙视着他,狠不能拔枪射穿他那没有智慧的眼睛。
扎曼口气缓和一下,解释道:“探险队来的真不是时候。您知道,现在大家都揪着野猫尾巴,‘福王’连撒尿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怎么接见您?不过,我全权代表‘福王’。我会把您想说的话及时转给他。你们究竟想去哪里?”
“罗布泊。”
扎曼吃一惊,几乎跳起来:“罗布泊?到哪里干什么?”
“进行科学考察。”
扎曼傲慢地说:“罗布泊是魔鬼和暴徒居住的地方,有什么可考察?那里大白天就有各种各样的恶鬼,像狼一样成群结队,见什么吃什么,多少赌博输红眼冒险寻宝的人都没回来。我劝您打消这个念头,随便转转,就回家去吧。”
普尔热带着讥笑的神情凑过身,问:“魔鬼?长什么样子?”
扎曼比划着说:“很可怕,他们骑着比骆驼还高大的野猫,所到之处,飞砂走石,昏天暗地,连吃野猪的塔里木虎都不敢接近。在新疆,除了赌徒,就是要寻死的人才进罗布泊。”
“塔里木虎?你说罗布泊有老虎?”
“那有什么稀奇?我拥有十几张美丽的虎皮。如果您答应回去,我可以全部赠送。”
“我不需要,您说的塔里木虎是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谁也抓不到,但捉只塔里木虎不是什么难事。”
“有虎,必然有茂密的树林了?”
“谁知道呢——您到底想到罗布泊干什么?”
“唯一任务就是展开科学考察。”
扎曼狡黠地笑了,说:“我不知道魔鬼的家园有什么好‘考察’。”
“罗布泊是古老的内陆咸水湖,最早在中国古典文献《山海经》中就有记载,说罗布泊在‘昆仑东北隅’,就是现在塔里木盆地东北角;另外,《史记》中记载:‘楼兰、姑师邑有城廓,临盐泽’,说明罗布泊的确切位置就在楼兰附近。中国还有一本地理学著作《水经注》更详细地记载:‘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称罗布泊为‘蒲昌海’、‘牢兰海’,湖水范围‘广袤三百里’,还有《新唐书·地理志》中也说——”
扎曼不耐烦地挥手:“既然知道得比猫屁股还清楚,还去干什么?”
“考察罗布泊确切地理位置。现在,有很多关于它的地图都不准确。当然,也顺便要考察罗布泊交通、气候、植被、动物分布情况。”
扎曼盯着他的眼睛看一阵,说:“您说的这些理由听起来很荒唐,没有意义。我想,‘福王’也不会答应你们去罗布泊。”
“为什么?”
“这是军事机密。”
“如果您有太多不便透露的军事机密,那么,我亲自找阿古柏说去。”
扎曼蛮横地说:“您根本见不着他。”
普尔热压制住愤怒,说:“我将通过俄国政府与他交涉。”
扎曼犹豫一下,说:“这样吧,我先去请示‘福王’。不过,在命令下达之前,探险队必须待在原地,便于士兵保护安全。如果离开营地乱走,让土匪打劫了,或者晚上被野猫叼走,可别怪我们。”
扎曼奸笑着,向外面望一眼。
山坡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哨兵。
扎曼说声“告辞”,与随从出帐篷,扬长而去。
队员在几十名哨兵的昼夜监视下唱歌,睡觉,钓鱼。
第八天早晨,扎曼带着随从来了。
他态度有些缓和:“‘福王’同意探险队前往罗布泊,但不能去喀什。只能通过库尔勒去。”
阿古柏又不是美女海伦,以为我想见他吗?
普尔热愉快地说:“好吧,我听从安排。”
“我遵照‘福王’命令,护送你们。”
“……”
“另外,沿途不得与当地居民交谈,这也是‘福王’命令。”
普尔热急于出发,答应了。
探险队即刻拔营。
扎曼发现驼队也在准备启程,找到阿克亨,说:“你们就不用去了。”
“那怎么行?驼队答应送探险队到罗布泊。”
“少费话,走开!”
“为什么?您想让我们玷污自己的声誉吗?”
“罗嗦什么?我的枪一旦拔出来,就得有人脑袋开花。”
埃隆过来,说:“他们是探险队的雇工。”
扎曼拉他到一边,悄声说:“知道吗?这是来自敦煌的沙州驼队,谁敢担保里面没有清朝密探?”
“我们详细调查过。”
“这么多人深入荒漠,补给从哪里来?您以为罗布泊是绿洲吗?”
“探险队大量仪器和标本需要驮载。驼队是‘福王’向库罗帕特金将军推荐的。”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您可以派人到‘福王’那里证实。”
“……算了吧,他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躁呢。我同意驼队一起走,但必须服从命令。”
“好吧。”
下午,队伍向罗布泊进发。
探险队被扎曼和他的随从与外界严密隔绝。居民看见他们远远地就躲开。而且,每过一周,总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来与扎曼私下交谈,之后神秘离去。
显然,这是阿古柏遥控探险队。
宿营时,埃隆向普尔热说:“扎曼会不会在某个地方设圈套陷害我们?前面越来越荒凉,这鬼地方,死去一千年恐怕也没有人过问。”
“我想不会。阿古柏现在很需要俄国帮助。”
“要是他让士兵装扮成土匪半路袭击呢?而且,我越来越觉得阿克亨深不可测,让人无法琢磨。他不像常见的那种苦力。”
“您太高看他了吧?我希望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某种推论来看待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沙州驼队。”
“非常状态,不能不小心。”
“万一出现意外,就武装保卫,我们的武器先进得多。从今晚开始,让探险队员轮流站哨。以后,行进时给扎曼喝些‘伏特加’,润甜他的猫嘴,探一探,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第二天,队员主动同扎曼、士兵说笑。
扎曼倒疑神疑鬼,紧张地望着晃来晃去的枪枝。
几天后,再也看不见村庄和牧民,四周都是浩渺的、连绵不断的沙丘。空气异常干燥,隐约带着盐腥味。已经到达罗布荒原外围。
艰难地走六天,还是同样地形。
普尔热担心原地打转,不断地拿出仪器确定位置。
队伍进入千奇百怪、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
“看吧,我们现在就走在古罗布泊的湖底!”
扎曼萎靡不振,叹口气:“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罪受。供给中断了,粮食和水最多只能维持三天,所以,我劝您还是用那‘魔器’寻找塔里木河吧。”
“我保证,两天之内就能到达塔里木河。”
果然,第三天下午看见海市蜃楼似的绿色长廊。
终于听到河水潺潺的流淌声。
河岸边有少量的茱萸、罗布麻,丛生的芦苇、红柳和胡杨树都证实着生命的真实感和庄严感。
普尔热在一些小湖泊里发现神话般开放的菊科野生植物和荷花。这是罗布泊野花呀,他拍了照片。
前几天,扎曼对前途失去信心,看到绿色,又恢复生机。他与阿古柏的联系中断,现在,非常依探险队的地图和仪器,所以,极力配合考察。
离河岸较远地方,有大片大片死去的胡杨林。胡杨树大多要三、四个人才能抱拢。但这些胡杨树确实死去多年,可能是一百年,也有可能是一千年,或者更远。普尔热徜徉在古老的胡杨林里,肃然起敬。它们是罗布泊饱经沧桑的纪念碑,当爱情,繁荣,梦想消逝,胡杨却毅然慷慨悲壮,在荒凉、酷暑、严寒中坚守永恒不变的信仰。
普尔热忍不住要流下泪水。
所有人屏住呼吸感受这种静穆气氛。
骆驼也停止咀嚼。
2、鹿头盖骨
探险队抵达阿赫塔尔曼。男人在河滩上收割罗布麻,女人用木棒和石头敲打,老人和小孩们用水煮,然后,年轻漂亮的妇女进行梳理、织布。
一幅古朴热烈的劳动图铺展在罗布荒原上。
这是塔里木盆地和罗布荒原中最大的村子,管理者是居住在塔里木河终端阿不旦村的昆其康,他是一个非常有尊严的人,说话能够到达三天路程的地方。
看见人类炊烟,普尔热才从胡杨林静态的停滞性情中解脱出来。
村民看见探险队一行人马,激动地大声叫喊,从各处跑来,热烈欢迎。村长是一位老人,朴实慈祥,邀请他们住进罗布人家里。
居民住房极原始,也很特别,每个房子都以鹿头盖骨做标志。
罗布人称普尔热为“琼图拉”。村长见他对木屋建筑感兴趣,以为要学习这种技术,就毫无保留地传授:“首先选择整根胡杨树,刮去树皮,按四个角栽下,接着,将横梁和这些柱子连接起来,再把芦苇编成一排一排,架到屋顶,贴在墙壁上。房子能移动,冬天到柴火多的地方,夏天到湖边,取水、捕鱼都很方便。你家怎样修?”
“不是这样。因为我们没有这么多、这么大的胡杨树。”
老人不可思议,问:“‘琼图拉’,还有不长胡杨树的地方吗?”
“我家在很远的地方,有这里没有的东西,这里有的东西,我们没有。例如,塔里木虎就没有。”
“前些年,塔里木虎比狼还多,随处可见,现在少了。”
“为什么少了?因为捕杀太多?”
“谁捕杀了?塔里木虎吃野猪,不伤人,杀它干啥?只在需要的时候用药毒死老虎,剥皮用。真正原因是,这地有很多喜欢吃虎崽胞衣的蚂蚁,虎崽一生下来,蚂蚁就蜂拥而来,害得老虎找不到下崽地方,结果就越来越少了。”
“现在能看见吗?”
“能。有时还到村里来转悠,嘿嘿,逍遥得很,浪亲戚一样。”
普尔热高兴得喜形于色。
晚上,村里举行热烈激荡的篝火晚会。古朴浑厚的歌声中,扎曼和士兵被热情洋溢的土著女性围住,无休止地跳舞,嬉闹。
普尔热不习惯过于欢快的气氛,悄然离开,在胡杨树木屋里就着驼油灯写日记。之后,早早休息。睡到半夜,被恐怖的虎啸声惊醒。他倾听一会,起床,拿上枪,向树林走去。
村里很安静。
月亮圆润,路面清晰。
出屋后一直到树林外,再没听见虎叫。塔里木虎似乎只想告诉普尔热它来过了的消息。普尔热想自己一个人,还得提防苍狼和野猪的袭击,想回去,又不甘心。他犹豫片刻,端着枪小心翼翼,向树林深处走去。
突然,树林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声,难道塔里木虎叼了人?
他向有声音的地方慢慢靠近。
脚下树叶的声响在空林里有点刺耳。
女人呻吟停止。
扎曼喘着粗气问:“谁?”
普尔热放下枪,走过去,说:“您在这里干啥?我以为是塔里木虎呢。”
扎曼哈哈大笑起来。
转到一棵大树后,月光下露出两个精白的、扭在一起的身子——扎曼和一个少女。少女头发散在脸上,只是笑,不出声。
扎曼得意地像老鹰一样干笑。
普尔热被突如其来的场面怔住,醒转后,沮丧地跑出树林。
第二天,碰见扎曼,问:“昨晚看见塔里木虎了吗?”
“看见了,离我们不远。嗨,朋友,‘伏特加’真是好酒,我和那女子耍美了,真舒服!”
“您打算娶她吗?”
“娶她?哈哈哈!娶她?那么,我的老婆比羊群还多了!”
“您的任何行为与探险队无关,只有阿古柏为您负责。”
说完,他向湖边走去。那里,一个罗布少女划着独木舟等候。阿赫塔尔曼人活动主要在水上,所以,男女老少都善于划船。
探险队在阿赫塔尔曼村停留几天,继续前进。
扎曼打算和士兵留在村里等他们返回,即将出发时他却突然改变主意,与队伍一起走。
村民送一卷用罗布麻织的布和很多干鱼。
作为感谢,普尔热想为他们照相,村长拒绝。他不想村民的灵魂被带走。而且,也不接受探险队回赠的任何东西,因为他们是罗布泊的主人。
另外,罗布人惧怕带有现代气息的物品,“那些玩意会使人心像野猫一样无法收拾。”
探险队沿塔里木河前进。岸边到处是带刺的灌木根和芦苇根,这是附近居民割剩的。骆驼走在上面非常痛苦,阿克亨不断抱怨。
于是,探险队离开塔里木河,在罗布荒原边缘行走。
两天后,到达恰克里克。
小村位于发源于阿尔泰山的恰克里克河边,居民三十多年前才从和阗、于阗等地迁来。扎曼飞扬跋扈地说起阿古柏,他们很害怕,因为“福王”的压榨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统治者。
村边有几处古城遗址。普尔热对古代遗址兴趣不大,再说当地居民也所知甚少,便没留意;倒是居民无意间说出的一些关于俄国分离派旧教徒到罗布泊的情况引起他注意,这是一个重要的、激动人心的信息:1861年,十个俄国人骑马来到这里考察,第二年增加到两百人。他们依靠捕鱼和打野猪补充食物,一部分人在塔里木河下游盖起芦苇房子,另一部分人到恰克里克居住,还在村外盖起木头房子当教堂。
“房子在哪里?”
“几年前让洪水冲走了。”
“现在能不能见到这些人?”
“不可以,他们过一个冬天,马全部死掉。大部分人水土不服,病死不少。第二年春天,一部分人沿着原来的路线撤回,少部分人留下来,说是为了信仰和自由。后来,吐鲁番办事大臣出告示,准备安置,但他们自己去了乌鲁木齐。再后来,战争多了,消息彻底断绝。”
普尔热沉默了。
埃隆提醒他,今天是圣诞节,应该为这个异乎寻常的消息庆祝一下。
“好吧,告诉大家,今天晚上可以多喝点酒。”
“扎曼那头公驴又在村里找了一个年仅十二岁的新娘。”
“真的?”
“不会错,那匹狼太可恶了。”
普尔热想一会,说:“不关探险队的事情,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天黑后,圣诞节晚会在一棵巨大胡杨树下开始。
扎曼心思只在烈性酒,并不在意探险队员进行的各种繁琐仪式。他甚至在心里嘲笑年轻的普尔热太迂腐。
终于,埃隆给每个人都斟上酒,干杯之前,扎曼先喝一杯。他到埃隆跟前要酒时,发现人群外围有个很熟悉的黑影子,走过去,认出是与他相熟的阿赫塔尔曼村女子。
扎曼惊呆了,问:“怎么回事?难道村长驱赶了你?”
女子微笑着摇摇头。
“那你来干什么?”
“特地告诉我的名字和年龄。”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今天开始叫扎尔曼,十四岁。”
扎曼拉她到篝火旁边向大家介绍,然后在小娘子旁边坐下。
埃隆请扎尔曼唱了一首歌。
扎曼兴奋得有点狂野,搂着小娘子和扎尔曼不停地喝酒。
普尔热与村民交谈有野骆驼出没情况。
“那些俄国分离教派会不会为躲避战争藏进阿尔金山?”
“不会,那里只适合野骆驼这样的动物生活。”
“我打算带些人去考察。”
扎曼醉熏熏地插话说:“阿尔金山是我们的黄金山,外来的野猫休想打主意。什么分离教派,全是俄国佬玩的鬼把戏。”
“俄国人是雄鹰,能够飞到任何地方,凡是雄鹰翅膀掠过的地方,就是俄罗斯的领土!”
扎曼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呸,什么雄鹰?是棕熊,没有信义的棕熊!站在‘哲德沙尔汗国’的屋檐下,叫喊阿尔金山是你们的领地,您昏了头啊?”
普尔热猛地拔出配刀。
扎曼也抽出土耳其弯刀,瞪着血红的眼睛说:“想动刀子?娘的,有血性,我太高兴了,过来,快过来呀!”
埃隆悄声说:“扎曼喝醉了,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我想杀死这只乱咬人的疯狗!”
村民过来扶着扎曼走了。
扎曼嘴里骂个不停。
探险队员和扎曼的士兵刚才剑拔弩张,见扎曼走了,两边人都散开。
扎曼回到帐篷,忽然抱起扎尔曼大笑起来。
“您好了?”
“老子本来就没事,那点酒能灌醉我?俄国酒确实好喝,但我从骨子里恨他们的人!他们侵占浩罕,现在,熊眼窝子又瞄上‘哲德沙尔汗国’,我要能做主,早杀了这帮馋猫。”
扎曼骂骂咧咧,手却伸进扎尔曼胸前的皮衣里。
早晨,扎曼还在睡觉,埃隆来请他到探险队营地。
普尔热收拾齐整,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
扎曼眼睛一亮:“这么早,叫我干什么?”
“送您一瓶上好的‘伏特加’,作为圣诞节礼物。”
扎曼拿起酒,闻一下,揣进怀里,说:“这般客气干什么?”
“我要在阿不旦等到明年春天的侯鸟回来,阿克亨和哥萨克将先期去那里扎营。乘冬天这段时间我想带人去阿尔金山考察。大本营要劳您看守。”
“你真的进山?那里可从来没人去过。前年,有个叫梵歌的英国人——”
扎曼意识到自己失口,急忙打住。阿古柏只答应梵歌在新疆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实际上,现在梵歌像谜一样消失在中亚内陆。
普尔热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这个人,您不用遮遮掩掩,梵歌是英国间谍。”
扎曼低声说:“梵歌进阿尔金山后就再没有了影子。希望您能吸取教训,听从劝告。”
“我不怕,而且,肯定能带着野骆驼标本回来。”
“好吧,不过,见了‘福王’可别说去过阿尔金山,也不要说起梵歌。”
“我发誓。”
“那么,祝愿您有好运气。”
村里所有人都来送探险队。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永别,因为阿尔金山高寒缺氧,没有人烟,至今是地球上少有的地理空白区。事实上,正是这一点诱惑着普尔热。他将探险队精简为13峰骆驼和两匹马、一顶帐篷和一个半月的粮食,并让埃隆特地聘请两位本领高超的猎户——喀拉兄弟。
探险队沿着野骆驼足迹进阿尔金山。
“我是第一个进入罗布泊和阿尔金山的探险家,”普尔热自豪地说,“我的足迹将像一条鲜艳夺目的丝绸彩带那样引人瞩目……”
“‘琼图拉’,您的勇气确实令人敬佩!”喀拉说。
“如果找到通往西藏的路,我会让你们的财富多得令人羡慕。”
“以前有蒙古人去拉萨朝拜的路,可是,多少年都没有人走了,已经荒废。”
“我相信运气,一定会找到路。”
运气并不可靠,以后四十多天考察中,他们只打到几头野驴和一头野牦牛,而且常常迷路。不过,普尔热仔细考察了植被情况,做一些地理测量。他原以为野骆驼体形高大,行动缓慢,很容易捕捉到,谁知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仅仅在陡峭的山间见到粪便。这改变了他对野骆驼生存能力的看法:行动非常敏捷,而且善于攀缘。
冬天即将过去,探险队主要考察罗布泊侯鸟生存、迁徙状况,不得不告别阿尔金山。
撤离前夕,他们意外地看见一匹野骆驼,很有可能是被驼群驱逐的“违法者”。
喀拉引导普尔热匍匐前进。
离得很远,野骆驼就嗅到人的气味。它感觉危险来临,警惕地向四周巡视一阵,突然,发出一声深沉悲哀的吼叫,飞也似的一溜烟跑掉,转眼间没了踪影。
普尔热被它迷人的风采打动。只有天马才如此迅捷,灵敏,气度不凡。
喀拉说,附近肯定有驼群,野骆驼绝对不会一匹出来单独行动。
他们耐心地在野骆驼常常经过的一个山脚旁“守株待兔”。
果然,两天后,一群野骆驼悠然出现。它们浑身是亮丽的、高贵的金黄色,个个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俨然是神圣阿尔金山的伟大主宰。
欧洲人只在马可·波罗的记载中知道罗布泊有野骆驼,但没有谁真的见过。对他们来说,野骆驼同普罗米修斯一样神秘而遥远。普尔热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天外来客般的珍稀野骆驼,幸福潮水汹涌澎湃,数一下,大概有一百多匹,其中夹杂着不少幼驼。
普尔热不忍心开枪,他觉得野骆驼与天马有共同的精神气质。
眼看驼群要离开最佳射击角度,喀拉破例开了第一枪。
一匹野骆驼被打准。
普尔热猛然醒悟,再开枪时,驼群已经像风一样远去。
埃隆迅速跑到受伤栽倒的野骆驼跟前。
这是一匹怀孕的雌性野骆驼,突如其来的袭击导致她早产。
已经跑远的雄驼掉转头,吼叫着,飞奔而来。
喀拉惊叫起来:“‘琼图拉’,野骆驼冲过来了!”
距离越来越近。
喀拉慌忙对准野骆驼开枪。
普尔热也连连射击。
野骆驼受几次枪伤,跌跌撞撞,挣扎着跑几步,倒地死去。
普尔热惊魂未定,喘着粗气。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
生产完毕的雌驼无限眷恋,凝望幼驼,眼睛里燃烧起一团奇异的、奇亮的母性火焰,然后慢慢暗淡下去,直到完全熄灭,才垂下沉重的头颅。
幼驼没有感觉到正在发生的悲剧,拱着吃奶。
普尔热想走近,幼驼猛地跳起,箭一般跑掉。
他惊呆了,失声说:“天哪,这是刚刚出生的野骆驼吗?”
埃隆喊:“追!”
喀拉说:“不用忙,幼驼出生后非常恋母驼,它会跑回来。”
果然,刚把公驼制作成标本,幼驼就来了。
普尔热要射杀,喀拉拦住,说:“已经打死怀孕的野兽,这不吉祥,再不能打死幼驼。”
幼驼在不远处低声呻吟。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哀怜的焦灼神情,试图接近母驼,由于恐惧而徘徊不定。
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意味着来自多家机构的荣誉与他擦肩而过,也让当年军队里那些嘲笑他胆小怕事的人有了新笑柄。普尔热不顾劝阻,再次举枪,对准幼驼……
可以说,除了内心有点难受,结局完美。三匹野骆驼的毛皮非常漂亮。
喀拉兄弟不满“琼图拉”的残忍,但对他熟练高超的剥皮鞣皮技术惊叹不已。在这之前,他们一直认为只有罗布人是行家里手。
制作标本过程中,普尔热没有往常的成就感,相反,潜意识里一种邪恶的抽象硬块挣扎着要浮出来。他懊丧地想,不该看幼驼那充满魔力的眼睛,也许幼驼灵魂会报复他。自己不是佛教徒,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难道强大的、浸透中亚大地的佛教气息还在起作用?他百思不得其解。晚上,空旷的天地间似乎到处都是野骆驼沉痛的呻吟声,他几次从梦中惊醒。虽然收获颇丰,但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抑郁不乐。
埃隆以为他因为将要见到讨厌的扎曼而苦恼。
3、骚动舞
一位来自阿不旦的年轻人焦灼地等待普尔热。
“我从来没有到过阿不旦,先遣人员也不会派罗布人来报告消息呀?”
扎曼神秘莫测地说:“我更奇怪,他已经来过三次。嘿嘿,我有天眼,看见谜底像猫一样,正悄悄地卧在您的心底。”
“我光明磊落,您用不着怀疑什么。快去,叫他来见我。”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进来。他满脸愁容,憔悴不堪。他的骨骼、肤色、气质更像罗布泊这种生活环境中的居民。也许人种学家会通过这个古代人的活标本能发现点什么。
扎曼密切地观察普尔热表情变化。
“您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我叫奥得,求您给我的情人楼兰治病。”
“治病?谁说我会治病?”
“敢到阿尔金山去的人,肯定有神帮助,我相信您能治好任何病。”
“您的情人是什么病?”
“唉,倒霉的天花。”
“天花?”
罗布地区最可怕的病就是天花,得了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人必须单独留在屋子里,身边放些食物和水,听天由命,好了,走出木屋,全家团聚;好不了,只有在痛苦中死去,尸体也不用像惯常那样装在凿好的胡杨木舟交给湖泊,而是连同木屋点火烧掉。这是原始抵御瘟疫的措施。他同情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忍浇灭他心头仅存的一点希望。
奥得充满期待地盯住他,仿佛福音会从眼睛里飞出。
“有孩子吗?”
“没有。还没结婚。”
“爱了多久?”
“一天。”
“一天?一天的爱情?”
奥得抬起头,坚定地说:“楼兰是罗布泊最美丽的姑娘,我发现爱她的那天,她病了。不过,一天同一百年一样。爱情就像胡杨树,只要扎下根就能永远生长。”
普尔热被感动了,当即决定带着翻译去阿不旦,其他队员休整两天,随后跟上。
扎曼急忙打发人把扎尔曼送回阿赫塔尔马——他一时头脑发热,差点忘了这里是天花多发区,他可不想染上这种可怕的病。
阿不旦地区水系纵横,湖泊密布。水面还结着薄冰,三月份才解冻。少量的、早来的侯鸟在湖面上空飞翔。岸边,村民忙着收割他们用途最广的罗布麻。
奥得划着独木舟,顺河而下,箭般穿梭,远处的罗布人欢快地吆喝。普尔热向张牙舞爪的人们挥手致意。
唉!在这安静祥和的世外桃园,要是没有什么麻烦,生机勃勃的奥得划着船,带上他的漂亮情人捕鱼,无忧无虑,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可是,他们的爱情才进行一天,就被可恶的天花给斩断了。他很清楚,自己去了也无济于事,只想陪伴这可怜的痴情者渡过最痛苦时光。
奥得把小船划进一片高高的芦苇荡,停下。几百米以外地方,有一片绿洲,散布着几十座由胡杨木、芦苇席结构成的房屋。其中有一个木屋孤零零地被移到较远处的水边。他指着孤独的木房子说:“楼兰就在那个木屋里。”
“为啥不带我过去?”
“几个人守着,昆其康不准人接近。晚上,直接从水路偷偷过去。”
他们坐在小船上等待夜幕降临。
普尔热取出酒,喝一口,然后递过去。
奥得心事重重地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罗布青年将要面临沉重打击,便找些话头引导他离开痛苦根源,说:“阿不旦人同其他罗布居民一样,都以捕鱼为生吗?”
“不,主要活动是收割罗布麻而不是捕鱼。”
“你们吃什么?”
“鱼。”
“鱼会自己飞到嘴里吗?”
“同飞到嘴里一样轻松。每年三月,在塔里木河边选择一个适合地方,把河堤挖开一个口子,河水带着鱼流向平地,形成小湖泊,五月,再把缺口堵上,到夏天,湖水开始蒸发,只剩下深凹的地方有水。九月,又把河堤挖开,河水流进小湖泊,湖泊里的鱼感觉到大量的新鲜水,想到外面水域里去,就从缺口处往外游,这时候,在缺口处拉鱼网,很轻易地就捕到很多鱼。我答应今年同楼兰一起放水捕鱼,谁知道她得了天花。”
说完,他陷进泥潭般黑暗的愁思里。
“阿不旦不算大,您和楼兰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生活,可是,爱情为什么只有一天时间?”
奥得迟疑一下,说:“男人和女人每个晚上都睡在一起,是不是每天都要生个娃娃?”
普尔热很不习惯他的思维,琢磨半回,忽然茅塞顿开:这个古朴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着的人对爱情理解超乎寻常地深刻、真实,相比之下,自己周围那些飘忽盘旋的“爱情”就非常令人怀疑了——有很多俄罗斯贵族少女给他写来热情洋溢的求爱信,并不断在信中暗示其地位和财富将对他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他觉得很可笑:这些少女仅仅从新闻报道中知道一些自己的经历,也可能对他的探险生活有天生好奇,但好奇怎么能够代替神圣的爱情?所以,他总是顽固地认为,女性与爱情都是庸俗、敷衍的象征。
水鸟叫声随着夕阳的壮观沉落远去,夜幕愁茫地笼罩在湖面上。
奥得轻轻划船,出芦苇荡,向孤独的木房子漂去。
忽然,绿洲上传来一阵低沉哀伤的原始歌声。
几乎同时,木房子燃起熊熊大火。
奥得痛苦地嚎叫一声,快速划到绿洲边,上岸,疯狂地叫喊着,向冲天火光处跑去。
几个强壮男人窜出,架住。
奥得悲伤地呻吟,嚎叫,哭声使普尔热然想起那个已经成为标本的幼驼。
木屋在火光与歌声中化为灰烬。
人们发现了普尔热。昆其康得知他的身份后,说如果客人是官员来,就穿上清朝发的官服迎接,但他不是官员,也就没有必要穿上那令人极不舒服的官服。他将硕大的鹿头骨戴在头上,表示对客人尊敬,然后,他带领村民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欢迎“宴会”:鱼、野鸭和鲜嫩的芦苇芽。
“宴会”在开阔的、晾晒罗布麻的空地上举行,男女老少围坐在篝火边缘。
昆其康大概有五十多岁,衣着简朴,不怒而威,显示出在村民中的影响力。他邀请普尔热坐在最显眼位置,旁边是小鱼样欢快活泼的儿子托克塔。
阿不旦人生活简单,精神活动也极朴素。昆其康没有在语言上对普尔热表达欢迎之意,他们唱了几首古朴的歌——与其说是歌,还不如说是拉网劳作时喊的号子。很快,话题就围绕塔里木虎和他们最主要的食物展开:捕鱼故事、腌制干鱼方法、生活琐事等等,仿佛木屋的悲壮燃烧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而且,人们大多时间似乎忘了客人的存在。普尔热第一次参加如此长时间忽略来宾的欢迎宴会。
必须扭转局面,尽量在扎曼来监视之前了解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由于长期封闭,罗布人语言里有很多古老成份。普尔热通过翻译的艰难工作开始向昆其康打听罗布泊变迁情况。
“罗布泊以前很大很大,是世界上最大的海子,”昆其康说,“我们的祖先就在海子边建立楼兰王国。当时,有于阗、尼雅、龟兹、丁零等36个古国,但楼兰王是世界上最富有最仁义的王。有一年,一个叫乐僔的高僧从印度云游回来,到了楼兰。乐僔道行高深,知识渊博,随身还带来一个法力无边的灵光塔。”
“灵光塔?是什么样的?”
“‘琼图拉’,您竟然不知道灵光塔?您是怎么长大的?”昆其康疑惑地望他一眼,回忆一阵,说:“六千大地中央有一座神山叫昆仑山,昆仑山遍地都是玉,其中有棵神树上结着两块最大的宝玉。一块让中土的卞和带出六千大地献给他们的皇帝,那玉因为在宫廷中秘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得不到自然万物滋养,结果失去灵气,后来被雕成象征权利的玉玺后,就彻底庸俗,再后来,就没有了下落;另一块玉被乐僔找到,凿成一个玲珑剔透、四面通风的灵光塔,不但能汲取日月精华,而且还能蕴藏世间一切善良、智慧、美丽,所以,灵光塔就成了稀世珍宝,它的光芒照到病人身上,病就好了;照到瞎子眼睛上,瞎子就能看见路了;照到干旱的戈壁上,戈壁立刻就成了水草丰美的绿洲。乐僔年轻英俊,学识渊博,会用多种语言辩经。那时,来自各国的高僧很多,没有人能够辩过他。人们说他那比大海还要广阔的智慧就是罗布泊的灵魂和源泉,只要他和灵光塔在,罗布泊就永远不会干涸,您知道,罗布泊是36个古国的生命血液啊。乐僔周游西域列国,36个古国的美丽公主都公主都爱上了他。她们想方设法用莲花一样洁白的爱情挽留他。中土皇帝知道了灵光塔,下令乐僔献宝,不然,就带兵来抢。灵光塔是真、善、美的化身,不能用于战争,乐僔为使西域列国免遭灾祸,就前往东方。公主们也追随他走了。皇帝在罗布泊东岸建起雄伟壮观的玉门关,迎接灵光塔。可是,当他们就要进关时,忽然跑来几支强大的军队撕杀起来。原来,很多国家和部落都知道了灵光塔的神力,都派军队来抢,将士打七天七夜,还不停止,惹怒天神,裹来全世界的风沙,淹没所有人马。乐僔和36个公主完好无损,灵光塔却被黄沙埋住。他们用双手刨啊刨啊,多少年过去,还是找不到,人们被感动,送来罗布泊的水,清除流沙。又过多少年,罗布泊的水都干了,沙山还剩最后几座,灵光塔仍然没有影子。36个公主找不到水源,心里一急,鲜血和眼泪在沙山中间汇成一眼清泉。乐僔不忍心让泉水干涸,便不再清除沙子,他发誓要雕凿一个宏大的、谁也抢不去、什么也淹没不了的灵光塔,就在沙山的背崖上开始凿刻……”
大家都静静地倾听。虽然这是罗布人最熟悉、听过无数次的故事,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普尔热的眼睛也湿润。
“实际上,灵光塔没有被风沙淹没,只不过隐去形迹。灵光塔与神同在,与智慧同在。总有一天,灵光塔降临,罗布泊变成汪洋大海,楼兰的土地就有了生命力……”
这个传说大概与罗布泊变迁有关——她的子民被迫随着这种变迁而四处流浪。
“阿不旦人什么时候迁到这里?”他问。
“几十年前。那年,我们收留了一个叫黑格尔的逃难人,他从湖里捕捉到一条很大的龙——那是鱼成精了,几个人才抬得动。按照阿不旦的习惯,这种神鱼得放生,可是,逃难人偷偷地用骆驼车拉去献给皇上。听说皇上给他封官,当了王爷。反正他再没来过。女人急得要发疯,生下奥得就跑了,不知是死是活。神鱼遭殃,上天怪罪下来,那个形成一百多年的大湖干了,我们只好搬到现在这个地方。‘琼图拉’,下次来时,如果发现阿不旦搬到别处,不要惊讶。记住,阿不旦搬来搬去,名字永远不会丢失。”
“阿不旦人几乎纯粹依靠鱼生活,一定得有丰富的鱼类资源才成。再说,鱼是人们生活必需品,要这里的小鱼长成大鱼,可能吗?”
“湖里有比独木舟还大的鱼王,平常它们生活在很深的湖底。在古代,它们变成龙,在天上飞来飞去,现在,水少了,才飞不起来。可是,一到春天,鱼王跳上沙滩,打个滚,变成鹿,然后跑进胡杨林,秋天,树叶落了,又回到湖里藏身。您看,这就是鱼王的头骨。”
普尔热忍不住笑起来。
昆其康严肃地说:“‘琼图拉’,您是最尊贵的客人,我们贡献赤裸裸的真诚,请相信阿不旦人的话!”
普尔热发现他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才醒悟到他们的思维和认识水平相距几个时空:他进科学考察,而昆其康还生活在童话中。不过,童话也许真能反映出罗布泊的变迁,于是,他微微欠身,说:“我非常相信您,因为,家乡也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接着,他告诉昆其康将要进行的工作。
阿不旦人听懂“琼图拉”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专程来“看鸟”,天真地大笑起来,并且有人敲着木盆跳原始舞蹈。
这种没有开头、高潮和结局的宴会拖拖拉拉,很晚才结束。
第二天,阿克亨和哥萨克从几十公里以外放牧的小绿洲赶来,帮助普尔热选择较好的营地,扎下帐篷。
深夜,哥萨克悄悄溜进来。
“对不起,将军,我有重要情报。”
“什么?”
“昆其康的女儿并没有死。”
“……楼兰是昆其康的女儿?”
“是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演戏?”
“不,所有阿不旦人都以为楼兰死了,其实,在木屋被烧前三天,阿克亨就将楼兰秘密偷出,然后打法那个叫拉欣的小伙子用骆驼驮走了。这一切做得很巧妙,但没躲过我的眼睛。我一大早就爬上胡杨树,用望远镜观察四周,很清楚。”
“阿克亨偷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干什么?而且,拉欣能带她走出茫茫罗布荒原吗?就是鸟飞出去也很困难!我明白了,大概罗布人告诉昆其康有关扎曼的恶行,他担心楼兰遭到侮辱,就设计了这场骗局,要不,昆其康和他的儿子托克塔怎么没有丝毫悲伤?甚至在欢迎宴会上还唱歌。”
“唉,这些罗布人,有时透明得像湖水,有时却像沙漠中的海市。”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吗?”
“对。”
“再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只要考察顺利进行,其他麻烦越少越好。”
第二天,普尔热请奥得划船到湖中央去测量。他看起来已经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极力表现欢快。
侯鸟每年从2月8日到22日在罗布泊停留,然后飞往别处。但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奥得也能套到二百多只野鸭。
普尔热听奥得在说野鸭时与他名字的发音完全相同,感到奇怪:“您的名字不至于是被大量捕杀的‘野鸭子’吧?”
“不,就是‘野鸭子’。”
“为什么?就因为您善于套野鸭?”
“恰恰相反,我命苦,像野鸭子一样,先是被外来女人无情地套住,现在又是楼兰的爱情。”
“外来女人?”
“我母亲。昆其康说她是罗布土著,我觉得不像。罗布人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十几年来,我不相信女人,也不同意爱情。但是,真诚忽地一闪现,又像美梦那样消失。”
“楼兰的家人呢?是不是应该安慰他们?”
“不用。”
“为什么?”
“楼兰是得天花而死,这是天神的旨意。她的母亲也死于天花。”
“她的父亲呢?”
“您不晓得?就是昆其康呀,我原来是要招驸马,哈哈哈!”
“小伙子,您还年轻,以后会有好姑娘飞到身边。”
“不,她们根本不懂我。”
说完,奥得喊起号子,飞快地划船。
过两天,扎曼和埃隆带着大队人马到来。
天气开始变暖,侯鸟越来越多,遮天蔽日,随便抬手就能打下一只。枪声响处,鸟群像龙卷风一般腾空,运动,形成一张巨大的黑网罩向别处。
普尔热猎杀幼驼带来的恶劣情绪在考察侯鸟过程中慢慢释散。
奥得划船带他几乎走遍每一条河道、每一个湖泊和每一片胡杨林。
住两个月,收集很多珍贵标本。
通过大量调查,普尔热认为罗布湖盆中心位置为北纬39°3′12″,东经83°,湖面海拔为八百米,并绘制一份比例尺为四百四十三万分之一的地图,标注他认定的罗布泊位置。他坚信,这个结论一公布,不但能推翻清朝地图,而且将在世界地理学界引起一场强烈地震。这是探险队罗布泊之行取得的最大成果。
扎曼对他们的流连忘返很恼火,天天催促返回,因为这里与世隔绝,得不到任何外界消息。清朝军队到了哪里?“福王”不能有效地组织抵抗?家眷和财产如何保护?这些都无从得知。他想通过阿不旦人驱赶探险队,但昆其康宁可坐牢也不这样做。扎曼无计可施,只有造谣说清朝军队正在穿越罗布泊,那时,探险队全部人马将成为俘虏。
普尔热看穿扎曼的伎俩,但下一步在伊犁稍事休整后还要深入青藏高原,罗布泊的考察工作基本完成,不宜久留。当然,也没有必要得罪扎曼这个亡命之徒。
扎曼发现驼队中少一个人和两匹骆驼,叫嚣着要捆绑阿克亨:“那个叫拉欣的人跑到哪里了?给清朝军队报告消息吗?”
“不,他去了吐鲁番。”
“到哪里干什么?”
“向敦煌传递我们的行踪。因为原来契约并没有说要去西藏。”
“呸,谁同意去西藏了?”
“脚在我们身上,根本就用不着征得谁同意。”
“那么,就砍掉这些不听话的脚!”
埃隆带哥萨克走来,隔开他们,说:“大家都别吵了,准备启程吧。”
……
探险队踏上返回的路。
在阿不旦期间,扎曼又娶两个女人。最小的一个很矮,只有十岁。扎曼哄骗说下次将打发红顶篷马车来接,才勉强摆脱。
四月底,队伍到达库尔勒。
扎曼立即去向阿古柏报告。
士兵寸步不离地严密监视着探险队,禁止任何人员与外界接触。但在金钱和美酒帮助下,普尔热还是巧妙地了解到一些情况:清军在收复乌鲁木齐、玛纳斯后,连克达坂城、托克逊等城市,现在正向南疆挺进。给他透露消息的流浪汉吐尔迪痛恨地说:“阿古柏每攻占一个城市就大肆屠杀,连猫狗都不放过。现在是狼和羊在一个涝坝里喝水,鸽子和老鹰在一棵树上建窝,我们盼望政府军快点赶走阿古柏,结束百灵鸟在羊背上打滚的生活。”
“百灵鸟在羊背上打滚?”
“因为天地间没有百灵鸟立足的地方。”
普尔热心里一动:阿古柏脱皮刮骨般的统治下,吐尔迪还是保持着他们民族的深沉幽默!
也许得到一个外乡人的同情,吐尔迪竟然不顾被阿古柏士兵逮捕的危险,轻声唱起一首民歌:
黑色的猫头鹰在头顶上惨叫,
罪恶的战火在草原上燃烧,
家乡的人流着鲜血,
灰色的野狼在白骨堆上嗥叫,
太阳的人是谁抢去了?
大地、母亲为她的儿子痛哭号啕!
号啕—痛哭—痛哭—号啕!
唱到伤心处,吐尔迪哭起来:“多少年来,部民一直无缘无故地被迫害。”
普尔热也不由得热泪盈眶。
他觉得有点可怜吐尔迪,就像可怜阿尔金山的幼驼。
“我最不愿意离开美丽的和阗绿洲,但是,现在,我被迫失去亲人和羊群,很想跟您浪迹天涯。”
“怎么会相信我?”
“您有同情心,有同情心的人都是好人。”
他再次认真打量这个健壮、自信的小伙子。吐尔迪不愿意为阿古柏当兵才跑出来,他去过很多荒无人烟的地方。
“您到过西藏吗?”
“没有。”
“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很愿意,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妇女、儿童和老人正遭受着战争蹂躏,这个时候离开,连野猫都嘲笑我,所以,只能放弃梦想,我将与左将军的部队一起战斗。”
……
士兵似乎发现异常,更加严格限制。
得到探险队回来的消息,阿古柏很快安排接见。他郑重其事地举行庄严的欢迎仪式。
普尔热明显地感觉到,所有人——包括阿古柏都在如坐针毡地演戏,这种尴尬的表情明显地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阿古柏把手递给他和埃隆以示亲近。普尔热出于礼貌配合他的亲近行为。然后,阿古柏激情澎湃地赞美:“俄国军人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勇敢的,这从您气度不凡的外表上可以看得出来。也只有您这样伟岸且富于冒险精神的军人才有足够的自信闯入罗布泊。”
“对不起,‘福王’,您弄错了,我曾经是军人,现在的身份是科学考察人员。”
阿古柏像吃鱼卡住喉咙,哽一下,干笑说:“您有幸成为第一位考察罗布地区的人,我把这种幸运的机会没有赐给英国人,特别特别留给您,出于对俄国的忠诚和友谊,这一点,您肯定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我很高兴,扎曼说,在我们大力支持下,考察取得了圆满成功?!”
“是这样,很感谢。”
“英国人不可靠,梵歌从印度出发,穿过西藏来到喀什。他答应活动范围只限在喀什,没想到,背信弃义,却跑进阿尔泰山!我最喜欢同豪爽正直的俄国人打交道,已经派人去和贵国政府沟通,为了友谊长久和共同考察需要,也许,我们会并肩战斗。”
“战斗?新疆在您英明的治理下不是很太平吗?”
阿古柏又被噎一下,略显难堪:“对,对,新疆是太平盛世。我的意思是,新疆和俄国领土联结在一起,像兄弟一样亲密。从甘肃来的白彦虎也投奔我们,无疑,这壮大了‘哲德沙尔汗国’的力量。”
说完大声干笑起来。他的笑很空,很假,很虚伪。
会见匆匆结束。
普尔热一行卫兵“护送”下回到驻地。
晚上,埃隆说:“阿古柏现在已经穷途末路,恐怕不能保证探险队的安全。”
普尔热笑着说:“这么严密地保护,还有什么可怕?唉,没想到阿古柏是这么一个萎缩、庸俗的矮胖子。他愚蠢无知,阴险自私,哪像独霸一方的英雄?他只适合摆个小摊买卖破烂古董。”
“这个家伙很奸诈,善于隐藏感情,谁知道心里想什么。他不会把探险队作为人质,要求俄国出兵帮助他们吧?”
“他没有这个胆量。我看,他的政权不久将会倒台。”
“您怎么知道?”
“是他那短暂的、不起眼的小山羊胡子泄露了天机。”
两人哈哈大笑。
“我们在虎口里,最好还是防着点。阿古柏心肠狠毒,总是用剧毒杀人。”
“放心睡觉,现在,阿古柏比热锅上可怜的蚂蚁好不了多少,他根本没有精力啃骨头。”
这时,他们看见窗外有两个卫兵在转悠,便大声说起奥得那长度只有一天的爱情。
探险队在库尔勒短暂休息后,按计划去伊犁休整。
阿古柏显然很高兴他们离开,送给探险队四匹马和十峰骆驼,派卫兵一直护送过开都河。
普尔热来终于彻底摆脱阿古柏监视,心情格外畅快。对阿古柏来说,他也不用再担心当地居民的不满情绪暴露给俄国人,可以全力以赴地对付日益迫近的清朝军队。
阿古柏始终认为梵歌透露了新疆的真实情形,不然,清朝军队不会来得这么快。所以,扎曼一回来,就给他一项重要任务:到肃州打听清军行军路线。之所以选择扎曼,除了他忠心耿耿,更主要是他与河西走廊有名的土匪头子黑鹰相熟,让他们联合伺机刺杀西征军的灵魂左宗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