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细胞运动

4、关于断奶

那年那天的那个中午,洒满敦煌的阳光与往常一样强壮有力。阳光穿过浸透糜香的空气,射到阳关和玉门关的烽隧上,射到敦煌绿洲以及与戈壁交接的荒原上,射到绿洲边缘标志性的沙枣树和挂在沙枣树枝间的羊皮胎上,射到糜子地里女人润湿的、裸露的、要把汗水送给风带走的乳房上,射到罗布奶娘愁茫的视线和孤独飘飞在骆驼城上空的歌谣里。

歌谣带着罗布奶娘的无奈和疲惫,通过吟唱要把怀抱里的西海送进梦乡。西海已经两岁,但还是断不了奶。这又是一个异类。断奶问题严重困扰着骆驼城的女人。她们发牢骚说:敦煌的娃娃咋这么难缠?出生后不吃亲娘的奶,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奶娘,该断奶时却断不掉。男人听见了,说:这是先人流传下来的传统,有历史根据。一般情况下,男人只说到这里,如果发现女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妩媚,就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说:明朝正统十一年,甘肃镇将任礼将沙州卫三百多户汉人迁进嘉峪关。人们拉着货物赶着牲口成群结队向关内东迁,敦煌大户张家的小娘子面临分娩。族长决定让孩子出生后上路,不管男孩女孩,取名正统十一。同时,让他们负责将成熟后的糜子装进祖传陶器带回关内。人马撤走,敦煌城空了。丈夫为了加速生产,扶小娘子到波浪般起伏的糜子地里散步。那一年的糜子穗大籽实,无限美丽,可是人们没有情绪收割。小娘子叹息。丈夫也叹息。糜子说不要作秀,我是饲料,不是孩子,你们说走就走了,我能到哪里去?小娘子在糜香里浸泡半月,还不生产。丈夫心烦意乱,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抽糜子耳光,踢糜子嫩腰。小娘子说这么好的糜子舍得丢弃吗?我们留下,成不成?丈夫说不成,丈夫说瓦剌人来了把你踩成牛粪,丈夫说应该到莫高窟烧香,祈求神灵保佑。他们一丝不苟地进行仪式,神灵说每临大事有静气,好样的。孩子顺利出生,可是,没奶吃。小娘子要求丈夫用新米熬汤,催奶。米汤说我无能为力。孩子饿得大哭,小哭,无声地哭,抽象地哭。丈夫六神无主,责怪她:你是女人吗?生下娃娃怎么没有乳汁?小娘子说我又不是月牙泉我怎么知道?小娘子的话提醒了丈夫,是啊,为什么不向月牙泉祈祷?古典时代月牙泉总是与乳汁联系在一起。于是,他们带着婴儿离开糜子地,走到乳房状沙山环抱的月牙泉。秋风急迫,沙山鸣响。丈夫默默念祷,神泉啊,现在是战争时期,非常状态,瓦剌铁骑正向敦煌逼近,求您赐给正统十一丰富乳汁,不然他就得饿死,我虔诚地奉上草就的祈愿文:神泉啊,您最早为大英雄而产生,大英雄的父亲来自汉朝,所以叫汉人,母亲是月氏牧族。汉人和月氏在敦煌草原相遇时因语言障碍无法对话,不过,他们生命力旺盛,沟通欲望很强烈,从微笑开始,发展到眼神,最后是全部身心密切接触。一年后,大英雄出生,父母能够通过语言表达。当时,大英雄缺奶吃,汉人和月氏夜里向神灵祈祷,第二天早晨,土地耸起一个硕大乳房,大英雄爬上吮吸。大英雄后来成为巨人,力大无比,智慧超群。匈奴王要把他认作干儿子,大英雄说你要能从公羊身上挤出奶汁我就同意。匈奴王又提出要把大英雄的妻子月牙认作干女儿,月牙说等三危山倒塌了再说。匈奴王怒不可遏,率领人马抢夺敦煌草原。占卜师说大英雄得力于地乳,想胜利,先除去它。匈奴王派一百名大力士偷偷挖掉地乳。那地方成一个深坑,士兵惊讶地发现里面是清泉。匈奴王又命人背来沙子掩埋。沙有多高,水有多高。沙子堆成山,水还是渗出,汇聚成泉。匈奴王气急败坏,叫嚣说要用月氏人尸体填平泉水。月氏王害怕战争,带领部族离开敦煌草原。虽然这种分离同断奶一样痛苦,但他们别无选择。大英雄走到敦煌绿洲边缘,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掉转马头,向匈奴骑兵冲去。匈奴人正遵从匈奴王的命令坚持不懈地填埋地乳。他们杀得昏天暗地,最后,大英雄精疲力竭,他不想被匈奴骑兵撕裂自己伟岸的身躯,他骋望三危山,纵马跳下鸣沙悬崖。匈奴骑兵崇拜这种英雄行为,想对大英雄的死亡表示敬意——忽然,悬崖里伸出无数只巨手,在大英雄即将落地时接住,然后拉进石崖。这一组奇异动作瞬间完成,如同优美的魔术……

丈夫深有感触,饱含激情地念颂。小娘子似乎忘记祈愿本身,她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该有完整结局,月牙最后怎么了?她问。丈夫说月牙在匈奴人撤走后来找大英雄,她想撞死在石崖上,但是,石崖总是躲开,凹进一个个深洞。小娘子问再后来呢?丈夫说月牙寻死不成,就化作风,每天晚上来吹走地乳上的沙子,日久天长,形成月牙泉。说到这里,丈夫猛然听见戈壁滩涌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山洪暴发一般。他悲观绝望,说:看来,我要按照大英雄的模式去死。小娘子问:我和正统十一呢?丈夫说:古经里没有那种模式,你自己创造一种吧。小娘子说:那你何必要模仿大英雄?我们三人共同创造吧!瓦剌人像旋风一样围过来。瓦剌人没有杀他们。瓦剌女人抱起奄奄一息的正统十一,掏出饱满乳房。正统十一敏锐地捕捉芬芳乳头,吮吸。正统十一救了丈夫和小娘子。正统十一后来成为明朝封关后第一代驼队主人。据说,正统十一终生都在吃奶。他的奶娘都耕种糜子,喝米汤,源源不断,补充乳房。

罗布奶娘被这个故事打动。当年,她本来打算要到库伦找黑格尔。在一个客栈里,大英雄和月牙的故事粘住她,接着,被讲故事的鄯善迷住,一股发自内心的强大力量推她到故事深渊,之后,与大多数被骆驼客带到敦煌的女人一样,她也是大肚子。因为奶水充足,不但喂养自己的孩子唐古特和若羌,而且还为锁阳和丹宾提供乳汁,她是骆驼客女人而不是专职奶娘,所以,赢得众人尊敬。基于这种影响,两年前香音挺着大肚子流浪到敦煌时才能被收留。当时,谁也没有指望她当奶娘。香音刚满月的孩子在向喇嘛祈求名字时让狼吃了。几天后,拉欣和楼兰到达敦煌。楼兰肚子大得超出常规,罗布奶娘问是谁的种?拉欣说是阿克亨的。她就到莫高窟祈祷,之后就忙着接生,之后就为两个娃娃寻找奶娘。香音奶老大西海,楼兰亲自奶女儿忍冬。罗布奶娘说楼兰命好:得天花没死掉,怀着娃娃走大半年没出事,刚到敦煌就生产,而且还是龙凤双胞胎,而且还有足够奶源,所有幸运全部集中到她身上。香音本来打算去新疆,因为生孩子、奶孩子耽误两年。西海一岁时她就嚷着断奶,罗布奶娘说一岁太早了点,你再坚持一年,到时候多给两斗糜子。香音说我不是职业奶娘,什么报酬都不要,我之所以出奶,看娃娃饿得孽障。罗布奶娘说你可怜他就再待一年,到时候,我们的驼队带你走。西海满两岁,香音尝试断奶。困难重重。她不懈努力。西海大声哭,抗议。罗布奶娘知道香音去意坚决,不可能奶他到三岁。她的心思只在等待蒲昌驼队出发。现在,敦煌休整的驼队只有这一支。她离开只在朝夕。罗布奶娘不能不狠下心断奶。必须断奶。不然,万一香音忽然消失,西海会急出病。

罗布奶娘逐渐拉开西海与香音的距离。早晨,她抱着西海上到鸣沙山最高处,靠烽火台坐下。西海在首次远游过程中停止抗议。阳光比目光温暖,沐浴在阳光中的景致也很明媚,西海将两只眼睛变成无数张饥渴的嘴唇,尽情吮吸飘荡在糜田表面和深层的金黄色,吮吸哨兵一般在肃立各处的草人神情,吮吸突然起飞突然降落的鸟群,吮吸从沙山顶俯瞰的多姿多彩,最后,吮吸蓝茵茵的天空和站在天空与山顶之间的烽火台。烽火台身上有一尊彩塑泥人。西海对泥人的吮吸不是走马观花,因为泥人很有鉴赏趣味。泥人有九个头,每个头上都戴着一顶无法辨别本色的奇特羊皮帽,九个脖子上挂着九只羊皮胎,身上披着黑色羊皮袄,胯下吊着一串蹩脚诗样风干的公羊阴囊。泥人身体虽然比敦煌人高大得多,但全部装束都在刻意模仿敦煌人。泥人的五官夸张地表现丑陋与凶恶。泥人的眼睛里跳着一个阴影。罗布奶娘不情愿泥人进入西海的恶梦,让西海转过身,朝泥人守望的绿洲望去。西海还迷恋着泥人,他想解开阴影之迷,他挣扎着转过头努力吮吸。罗布奶娘咕哝一声。西海没看见她嘴动,也没听清她的意思,泥人听清了——罗布奶娘咕哝的大意是:你看,看啥?泥人吓狼吓鸟吓野狐,吓破你胆子,晚上做恶梦,又哭!看狼老婆不把你抱到戈壁滩里喂狼。泥人大喊冤枉,由于委屈极大,羊皮胎、羊皮袄、公羊阴囊同时与身体与风发生磨擦,激动复杂的声音刺激西海。那时,西海继续争取转头,罗布奶娘恶意地不断扭转西海身体角度,使头与肩形成死角,舔不到泥人。西海看出罗布奶娘在蓄意破坏,异常愤怒,紧握双拳,紧邹眉头,张开小嘴,哇——!哇——!!哇——!!!罗布奶娘熟练地解开大襟衣服,掏出两吊苦脸乳房,揪住一只黑色奶头,巧妙地塞进西海嘴里。抗议声被堵死。抗议声咕哝咕哝咽进肚。西海紧紧咬住奶头,两个腮帮一鼓一鼓,试图从干瘪乳房里吮吸出一线希望。表情证明已经吮吸到希望,他想绽出几丝笑意。笑意含苞欲放,遭到阳光注射,蔫了,蔫成哭意。西海吐出奶头,爆发出一声高度嘹亮的哭喊。罗布奶娘老谋深算地地把另一个奶头塞喂进他嘴里。哭声逐渐平息。西海更加热烈地投入到新的希望里。嘴有天赋,他咬得很紧很紧。很紧很紧的时间持续不长,然后就是失望,接着是绝望。他松开牙床,他不能忍受愚弄,他想更猛烈地大哭。罗布奶娘急中生智,把食指塞进西海嘴里。西海再次满怀希望咬住,他再次失望,再次绝望,再次要大哭,罗布奶娘再次送给他一个指头……两个奶头和十个指头的感觉各不相同,西海最后一次失望最后一次绝望时,物质饥饿代替精神饥饿,他在昏迷中喝完半瓷壶黑山羊奶,还想挣扎着完成哭。罗布奶娘温情脉脉,一遍一遍哼唱那个经典的歌谣:噢,噢,睡着着,睡着醒来要馍馍,馍馍来?猫抬了,猫来?上山了,山来?雪盖了,雪来?消水了,水来?和泥了,泥来?塑像了,像来?猪毁了,猪来?狼吃了,狼来?骆驼客打死了,骆驼客来?两个油包子胀死了,哪搭埋下来?十字路上埋下了,哪个挖坟来?大黄狗挖坟了,哪个带孝来?野鹊带孝了,哪个哭着来?狼老鸹哭着了,哪个念经来?老黄猫念经了,噢,噢,睡着着……

歌谣灌满西海耳朵、神经和精神,他抵挡不住麻醉,忘记阴影,全心全意睡着。罗布奶娘在他睡觉期间不用殚精竭虑构思对付大哭的策略,可以靠着烽火台无拘无束地独立思考那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为使思考秘密进行,她让两只眼睛充当哨兵,站岗,执勤范围向西一直延伸到阳关和玉门关。

这是一个香喷喷、沉甸甸的秋天,凡播种的都有收获,土地上长出瓷实、旺盛、清香的糜子。山脚下,快活的笑声和狗撵兔子时的吠叫声不时传来。雇工背着糜垛子缓慢地往骆驼城移动。到场上,卸掉糜垛,然后拖着火辣辣的情歌朝糜子地走去。一切都显得祥和安静。谁也没觉察到从肃州来的杨恕昌带着令狐和士兵走进敦煌城。哨兵看见了,但没有引起警觉。敦煌这地方自古以来过往的陌生人比土著居民繁盛。杨恕昌让士兵去县衙报到,他与令狐径直来到骆驼城。哨兵明白了:哦,这几个男人大概是新来的雇工吧。令狐看见大多数人都在忙碌,只有一个穿水红绸衣的香音坐在沙枣树下。她正拿着画笔调和颜料。令狐很好奇,走过去。香音解开衣襟,释放两群翻滚的乳房。杨恕昌倒吸一口凉气。令狐眼睛像两只鬼鬼祟祟的耗子在彩色乳房上流窜。它们沿着乳沟跋涉,欲往更深处钻。香音说大哥你找啥哩?令狐羞涩地连连咽唾液,说不成话。香音拿起画笔将两颗粉红色乳头涂黑,将光洁的乳房表面涂黑。杨恕昌说这个女子倒行逆施,疯了。香音涂抹完黑色,换一只红笔,说我同菩萨一样健康。杨恕昌说你在搞行为艺术吗?香音说不是。杨恕昌问那你在玩什么游戏?香音说我画夜叉脸,给西海断奶。杨恕昌愣住。令狐颤抖着说为啥不抹点辣椒面?香音说试过了,没用。画完红色图案,香音猛然醒悟:这两人不是雇工,也没责任传授断奶技巧,肯定有某种使命。于是,询问他们来骆驼城干什么。令狐说找驼主。香音问你有啥事?令狐被乳房勾住魂,语言在剧烈抽筋。香音说大哥你咋还看呢,上面有花吗?令狐哽噎着说杨老爷有重要事情向驼主咨询。香音指着乳房说这就是六千大地的驼主,看你眼睛伤感都快要长出利牙来,为啥那样馋?你女人没有那两嘟噜肉吗?令狐嘿嘿笑笑说我媳妇还在王母娘娘的肚子里呢。彩色乳房在雪白舞台上晾干。香音小心翼翼,拉过衣服包裹。令狐恋恋不舍,问驼主呢?是肃州来的大事情,弄不好要掉脑袋。香音说啥事情嘛,吞吞吐吐,急死人了。令狐说左大人带兵进疆同阿古柏打仗,征用沙州驼队和所有粮食。左大人专门派杨老爷亲自前来督办。

晴空霹雳。哨兵急忙向女主人汇报。罗布奶娘似乎受到恐怖袭击,中断思考。公差一句话怎么就要把沙州驼队连窝端掉?再说,驼队分散在整个西部,全部集中起来容易吗?粮食全征走,人们吃啥?所有难题都敲击她。怎么办?也许是那人的阴谋。耐心等等。成败在此一举。

太阳到达最能发挥热量的高度。眼睛与太阳之间,有无数条明亮的银线,太阳用银线纺织无穷无尽的光阴。太阳还是以前的太阳,今年的光阴却不同以往。罗布奶娘心里涌进几丝凉意,眼睛也被刺得发酸。她不敢面对太阳,低下头,闭上眼睛。这时候有人讲一个古经多好,沉醉于古经中总比推测难以预料的灾祸要好。泥人说他们都在忙,我给你讲吧,因为我也很孤独。故事主角是一对老夫妻,有五个女儿,他们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有一天,男主角到三危山打柴,捡到六只三青鸟蛋,拿回家,打算背着女儿体验一次肠胃饱满的美好感觉。三青鸟是给西王母供给食物的神鸟,吃了它的蛋,就没饥饿感。男女主角让女儿推磨。三青鸟蛋快煮熟,大女儿取簸箕,闻到香,揭开锅要看。男女主角瞒不过,给她吃一个,叮嘱不要给妹妹说。可是,消息泄露,其他四个女儿以取东西为名,挨个儿吃上蛋。最后,男女主角分吃一个,反而使饥饿感更强烈,他们很恼火。第二天,男主角带五个女儿进昆仑山,说:你们在这里拾三青鸟蛋,我到山那边打柴,听不见镢头响,就过来,咱们一起回家。男主角将羊皮胎挂在树上,风吹树打,发出嘭、嘭、嘭的空虚响声。天黑,五个女儿还听见镢头不停地响,远处有狼叫。她们害怕,翻过山,发现是羊皮胎在装腔作势。男女主角像早年断奶那样无情地抛弃儿女。她们孤独无助,在深山老林里寻找乳房,寻找人味,寻找精神依托。一株蓆笈缝冒烟,拔掉蓆笈,下面是块石板,揭开石板,有个深洞。洞底是一所院落,屋里坐着虎齿豹尾的西王母,她很吃惊,问:你们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赶快走,要不,我那儿子回来可了不得。五个女儿说我们第二次被抛弃了。西王母说:那儿子是毛野人,他把我抢来当妈,听,他来了。西王母慌忙把她们藏在缸下面。毛野人回来,到处嗅嗅,问:老妈妈,今天气味咋不对,有生人来吗?西王母说:谁能到这里来?毛野人吃过饭,问:老妈妈,土炕热还是铁炕热?西王母说铁炕热。毛野人说那我就睡铁炕。铁炕是一口大锅。西王母把锅盖上,带领五个女儿抬两块石条,压到上面,然后往灶眼里加柴烧火。毛野人在锅里跳弹,连声喊热。火越烧越旺。同一时空,黄帝联合炎帝与蚩尤在中原大地展开激战,他们让夔使用魔法,火烧蚩尤。毛野人最终被炼成一锅油。西王母让五个女儿炸些油饼回三危山娘家。由于受饿时间太长,男女主角吃的太多,胀死。五个女儿想与西王母共同生活,但是,再也找不到洞口。她们漫无边际地游荡时,茄丰拉着一串骆驼从东方走来……

忽然,一声长长的、雷鸣般的叹息划破晴空。

罗布奶娘问:谁在叹息?

西海酣睡,羊皮帽摇头,羊皮胎、羊皮袄、蹩脚诗都坚定地摇头。泥人说大概是沙山轰响吧。旋风说都别瞎猜,是糜子叹息,不,应该说是呻吟,伤痛呻吟。罗布奶娘说糜子还要呻吟吗?女人细致入微地伺候,祭祀,糜子还不满足吗?莫高窟壁画中的糜子一种七收,它才一收,有脸呻吟吗?泥人说也许听错了,糜子怎么会呻吟呢。罗布奶娘说我十个指头长着十个耳朵,不会听错,大家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烽火台说遵命,我严密监视,一有异常就点燃狼烟。罗布奶娘脸上增加十只眼睛巡视糜子地和骆驼城。不够清楚,再增加一百只眼睛。还不清楚,那么,就让身上、肩上、手上长满一千只眼睛。好了,这下安全了。接着讲古经吧。

蹩脚诗说烽火台有重要任务,不能分散精力,下面故事由我来接龙。烽火台说茄丰拉着骆驼,这不正确。事实情况是茄丰被反绑双手,缰绳与绑他的绳子连接。茄丰与五个女儿邂逅在鸣沙山东麓悬崖下。多年以后,茄丰仍然记得当时的荒凉感觉。羊皮胎挂在胡杨树上断断续续,心事重重地响。每个地方都堆有狼粪、狗粪和人的骨头。太阳即将坠进沙山。看见一个女子坐在胡杨树下伤心地哭泣,他在几丈之外停下,充满关怀地打量她。女子披头散发。头发很长,几乎覆盖全身。茄丰心里发毛,这是人吗?女子停止哭,胆怯地望着茄丰。茄丰熟悉这种充满灾难的大地一样荒凉、肆虐疯狂的野狼一样攫取、垂死前菜色饥民一样哀怜的目光。他想起了经历劫难的伏羲与女娲,他像一扇孤独的磨盘滚向女子。突然,女子大喊一声,像饿狼般跃起,迅疾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哇哇怪叫。立刻,树林里冲出四个女子,每人各持一把木棒,尖叫着跑来。茄丰惊出一身冷汗,挣扎、挣扎。女人像另一扇孤独的磨盘粘到身上,甩不脱。四个女子跑得飞快,穿过荒草地,溅过河面,到跟前。茄丰绝望地仰起头。他分不清周围是血光还是晚霞,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清鲜的香味,香味使浑身毛孔都兴奋地张开,想把整个天空吞进去。冷红的太阳挣扎着滑过沙山,投来最后一片霞光。之后,崖壁的阴影淹没他们。四个女子提着木棒,站成一排,解释茄丰。中间是沉重的灰色空虚。她们似乎不想很快杀死他,要慢慢品尝刀子在他身上运行的快乐滋味。双方都停止呼吸。像伫立的两座山。像死了。一个女子拿起刀,舔了舔,踏出一步,逼近茄丰。刀子在刺进茄丰丘陵般胸膛瞬间,晚风送来阵阵浓郁的沙枣花香,花香里混合一种诱人的、带着温情的肉香,肉香似明灯,照亮女子黑暗的脑野和黑暗的眼睛,她看见一张古铜色的瓷实脸盘,脸盘上铺着一层红色余光。她隐约记得梦见过这样平静的脸盘和这种超然的表情,不知今世还是上世。她苦思冥想。茄丰忘情地欣赏女子。女子发现这个男人死到临头还认真审视她,热辣辣的眼睛是太阳,照得她浑身发酥。太阳离得这么近,能感觉到大山的威力和高原的厚重,她冰冷的脸上渗出几丝潮红,潮红幻化成朵朵温润彩云,飘向茄丰。茄丰说如果你们不马上杀就解开手,我要撒尿。女子听不懂,骆驼和胡杨树只好充当翻译。女子温顺地解开绳子。女子问谁反绑了你的手?茄丰说等一等,让我全身贯注撒完尿再回答问题。女子看茄丰拔出那话儿放射出一道晶莹鲜美的亮光。她们齐声喝彩。茄丰赞颂说,啊,多痛快,两扇孤独磨盘重合的感觉真好!今天要不碰见你们,就活活被尿憋死了。女子说,为什么?茄丰说我是被黄帝贬到三危的罪人,其实我没有罪,但为了社会秩序的安定必须得有替罪羊,我不被贬谁被贬?女子说什么事实能证明你的委屈?茄丰说黄帝杀死蚩尤,蚩尤的血在东南变成枫林,在西北变成胡杨林,这就证明他不该被杀,但是,黄帝还要以私自追逐太阳的名义杀夸父,我冒险劝阻,于是,就有了罪状。黄帝是英明的领袖,她的女儿旱魃因为在与蚩尤交战中有功,不可一世,把许多地方都烤干。我担心大泽罗布泊也被烤干,那么,六千大地就变成沙漠。因为我聚精会神思考这个问题,一泡尿憋了迢迢千里路,到达六千大地。公差想憋死人,我没憋死,他们却不见了。女子说真呆板,就没想到要到石头上磨断绳子?茄丰说不能那样做,绳子代表约束,是集体行为,我得遵守游戏规则。现在,我胜利到达目的地六千大地的三危山,你们可以代表公差执法。女子问骆驼身上驮着什么东西?茄丰说是正宗黄土。女子说,哦,原来是黄土,对此我们缺乏感觉,说说你那话儿吧。是吗?那话儿正想说呢。太好了,那就说吧。无拘无束地说吧。让荒草滩也说吧,昼与夜的交替也想说。还是结束所有语言,听听那话儿咋说。他有很多话憋在血液里,他需要暴风骤雨式的激烈抒情,他想变成两扇孤独磨盘重合的中轴。

沙枣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单纯,回归伏羲与女娲时代。

第二天,烟炷升起。在热烈的古歌中,茄丰与五个女子一起,把黄土与六千大地的五色土混合,制成一件联盟信物:陶器。这也是女子的名字……

烽火台说,发现敌情,要不要点狼烟?罗布奶娘问什么情况?难道香音要走了?不,是糜子在呻吟。泥人说我也听见了,低低的,很沉闷,很伤心。连绵不断,形成一片呻吟的云。旋风说快点播撒关注吧,不然,沙尘暴来了我可没办法。罗布奶娘情急中摘下两只耳朵,送到糜田里探听,果然,呻吟痛苦万状,此起彼伏。

罗布奶娘果断地说,点燃狼烟!

这时,西海醒了。显然与震耳欲聋的叹息有关。显然他被吓懵了,因为他忽略习惯性的野蛮啼哭,惶惶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他看见一个黑影子像虫子蠕动,黑影子蠕动邪恶,要强行给我断奶吗?

狼烟从泥人怀抱着的陶器里袅袅冒出,信息传递给糜田中挥舞镰刀的五个雇工:可以动手了,快点,要稳妥,坚定,狠毒!

5、在揉搓中呻吟

糜子在羊皮胎声中成熟。

先人吃糜面,还酿造酒。

在敦煌流传血统与古经。

古经生成六千大地的莲花,

盛开所有沉甸甸的日子

逝去、现在、还有未来。

女人在劳动中唱,祭祀中也这样唱。女人对糜子倾注远远多于麦子、胡麻的激情与精力,使糜子成为土地贵族,并且让名位世袭。一将功成万骨枯,丰收过程也是如此。糜子进入土地子宫后忧虑不安地开始跋涉。出苗期最害怕下雨,雨水会使土地表面板结,封死糜苗出路。苗儿出世,怕摇摇晃晃的羊皮胎,怕连续暴晒的太阳,怕饥饿的老鼠,怕偷青的黄羊,怕咬噬根部的虫子,怕乱踢乱打的黑风,怕发疯的骆驼蹄子。抽穗,又担心伺机来侵略的麻雀,担心红云带来的冷子,担心草人守不住成群结队的黄鼠,担心冬天的寒潮过早来临……终于,糜子上场,它们可以培养一些闲情逸志,反思回味生长过程中的苦与乐。

但是,今年,糜田中央,也就是首任驼主正统十一出生的地方,几个新生代糜穗正遭受意外伤害,其他糜穗在伤害威胁中惶恐不安,他们看见一个黑影子在阴暗角落里灿烂地畅笑。糜穗给他给定性为阴谋设计者,黑影子急忙声明此事与他无关,他还有更阴险毒辣的事情要做。

直接的伤害来自蒲昌,他右手摘来一个糜穗,放到左掌心。为防止糜穗逃跑,五个指头同时竖起,形成强权护栏,右手拇指与食指胸有成竹,配合默契,抓住糜穗,然后,不依不饶地揉搓,揉搓。远处,五个男人摆出阵形,围绕蒲昌收缩。开始,糜穗以为蒲昌开玩笑,他本来以游戏方式让糜田把自己隐藏起来。或者,蒲昌把糜穗当成虱子。糜穗不明白他通过揉搓要找到一种什么乐趣,真不知道,确实不知道。无论如何,蒲昌不该发生这种错误,不该贬低糜子尊严,与虱子类同。虱子只配跟胡麻做邻居。有个谜语说:高高山上种胡麻,胡麻底下爬娃娃。娃娃是什么?虱子。这就是明证……蒲昌聚精会神地揉搓。糜穗感觉到揉搓的力度。不像游戏,是成心的、有预谋的,看来揉搓打算无限伸长。一个骆驼客、大男人,不干正经事,躲在糜田里做什么?糜穗愤怒了,有贵族血统做保障,它愤怒得无所顾忌,愤怒得理直气壮。最早的糜子种植者赶着畜群到达敦煌时,虽然为漫山遍野的绿草陶醉,但内心世界还笼罩着深深的忧虑。仅仅躲进鸣沙山、躲进汉人服装、躲进土著方言都不能保证再次被迫离开故土而经受长长的断奶式煎熬。必须完全藏进粮食种植、成长、收获、打碾和一些相关观念、祭祀中。羊,牲口,将作为活标本存在。冬天,下雪前,军屯士兵点燃草原,糜子种植者受到启发,焚烧三危草山与裙带草滩。那是敦煌历史上第一场弥天大火,其壮烈场面任凭怎样夸张描述都不过份。数目不详的野牛、豹子、鹿、黄羊、狐狸、狼、兔子、老鼠、草虫、地雀、蛇、蚯蚓等动物和微生物在持续三十天的燃烧中丧生,它们的身体与灵魂一起火化。只有骆驼壮士扑进火焰山自杀。数片天空被烧焦,成黑色。侥幸逃脱的动物携带受伤的灵魂与病体远走高飞。多年以后,它们的子孙警告晚辈时说:“把你们送到三危山去!”子孙就服服贴贴。曾经绿色的敦煌,在羊的、绝望的眼睛里变成黑色。他们开垦土地。接着,五个女子来到敦煌,像所有来自大槐树的庄稼人一样,都密藏着粮食种子。她们有一肚子两肋巴委屈和故事,想对敦煌人倾诉。敦煌人对故事不愿、不能、不去消化,只对种子和种子的故事感兴趣。土地和气候最终选择糜子作为粮食贵族。糜子与梦想一起繁殖,而且进行得很快。五个女子成为女人、母亲。她们得到应有尊重,她们想在炕头、灶头、地头讲述故事。没有机会,只能借助敦煌人的故事模式抒情。抒情不充分,因为故事轨道稍有偏离,就有人说:不对,不是那样的。然后他或她本能地讲起土生土长的故事。五个女人生五个孩子后死了。有人把她们非正常的死归罪于糜子,糜子觉得很冤枉。因为女人的死,因为糜子喊冤,那个历史性事件就例外地被纪录下来:一支西域驼队停泊敦煌,骆驼吃糜草,骆驼客吃黄米饭。骆驼客表达谢意,翻腾出所有东西让敦煌人挑。敦煌人从铜剑、铁器、古币、玉碗、布片、糜子、金腰带、珍珠等群众中间挑选了糜子。糜子成为热门话题,从此,敦煌人知道糜子还有另外的故事模式。糜子不是骆驼客种的,也不是用货换的,得自于六千大地之西域古墓。来龙去脉像神话,太离奇。骆驼客误入魔鬼城(文雅叫法是雅丹地貌)。魔鬼城应该说是一座坟墓城。从被风刀冲涮的砂石断面看,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城市变成集体墓葬,同时淹没城市边缘的墓葬群。集体墓葬没有规范化的、条理化的殉葬品,死者把同样惊慌、同样恐惧、同样悲惨表情凝固在骷髅上。他们的血肉风化,思想风化,但是,风暴卷着流沙侵来时异常深刻的恐怖表情永远定格。表情扩散到身体不同姿态里,姿态表明他们当时正在豪饮、歌舞、约会、奏乐、烤羊等等,不一而足。边缘墓葬群却是安乐、静谧天地,死者心满意足躺在独木棺材里享受诸多殉葬品。其中有一个少女带着丝丝羞涩微笑。墓室被装扮得富丽堂皇,精美绝伦,荒凉、灾难和时间全被坚硬化石隔绝。骆驼客要把魔鬼城定义为死亡世界,一抹绿色奋力跃入他们的灵魂。那是一株糜苗。显然,糜种不甘当殉葬品,与风私奔,被风抛弃,啜饮烈日和严寒。偶然泼下的大雨赐给糜子爱情。糜子与土地野合了。骆驼客按照自己的逻辑思维将这种现象理解为神明显灵,并与少女微笑联系起来,于是,他们发现殉葬品中还有糜子、麦子的尸体以及干扁食和肉的化石。敦煌人对糜子本身的兴趣超过有关糜子的故事,急切地想知道来自古代的糜子能不能发芽、成长、收获。他们播种好奇与想象。现代糜子和古代糜子生长在同一片田地里,同样受到烽火台和羊皮胎的保护——只是,为了分别,中间空出两行作为界限。古代糜子叶宽且长,颜色深绿,枝杆粗长,高过人头,糜穗奇大,颗粒饱满,现代糜子叶窄且短,颜色浅绿,枝杆细矮,糜穗瘦小,颗粒萎缩。很自然,敦煌人把无限喜悦和全部关爱倾泻给剽悍的古代糜子。这种选择比断奶容易。从出苗到收割,男人和女人每晚都在地头睡觉,一丝不苟地交合,一丝不苟地唱歌,一丝不苟地求雨,一丝不苟地驱散红云。交合的声音与形式促使糜杆快乐成长,结出生机勃勃的糜穗。想怀孕的女人也到地头交合,希望得到糜子的神力和暗示,这些活动以前在羊圈里、牲口圈里、草山上进行。五个女人,就是带来现代糜种的大槐树女人不能承受巨大反差造成的心理失衡,在剧烈的思想斗争中牺牲。狂热到秋天才冷却,人们醒悟到,五个女人的死事实与糜子有关。那是收割后,打碾糜子后,羊皮胎声中庄严的祭祀仪式结束后,用古代黄米做出第一顿糁饭后,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品尝后,失望地发现古代糜子舂出的黄米太干,太涩,太粗,太炸,太野,隐约还有一种顽固的、浓缩的苦味。只好用苦涩味的糜子喂牲口。别无选择,只能大量播种现代糜子。同时,他们怀念古代糜子的激情与幻想,就少量种植作为纪念。经过一代人,两代人或者几代人,最终结果是,敦煌土地、空气、阳光、麻雀、蝴蝶、飞虫把两种糜子的差别抹掉,融合古代糜子的灵魂、激情、形体与现代糜子的味道、思想、瓷实,创造出一种新型糜子,成为敦煌土地的优秀代表作。这是真正的敦煌糜子。糜子和米酒作为敦煌名牌产品被粮贩子和骆驼客传得很远,西到罗马,东到中原,北到库伦,南到西藏。糜子的贵族地位越来越稳固。人们心甘情愿充当糜子卫士,坚持不懈,同麻雀展开正规战、游击战,在羊皮胎、草人之外,发明比《孙子兵法》更多的战法,把鹞鹰、放鹞鹰的人也卷入战争。有时,还要赶走前来在糜子地里偷偷交合的外地人和盗粮贼。糜子每受到一次意外惊扰,女人都要用充满人文关怀的情调给糜子叫魂。糜子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现在,糜子被蒲昌野蛮地揉搓着!

五个男人漫不经心,向蒲昌靠拢。他们机械地挥舞镰刀,太阳的鲜艳光芒在刀面上跳荡。光芒闪烁,汇聚成一个耀眼光圈,盘绕在蒲昌周围,逐步收缩、收缩、收缩。烽烟屏住呼吸,羊皮胎装聋做哑,天空维持秩序。一切正常。正常吗?泥人问,光芒里怎么散发西伯利亚的寒冷?罗布奶奶说你别胡思乱想,还是潜心研究研究糜子为什么呻吟。

空间越来越窒息,蒲昌丝毫感觉不到糜子痛苦的呐喊,他孤独得如同戈壁滩上的骆驼,于是,就用一把古铜色的梳子梳理骆驼城历史。他的激情和愤怒随着梳理冷却,平静。历史很长,在正统十一之前就流传很久。对于这段历史,多少年后老师将通过教科书强行灌输给学生。学生肯定无精打彩,枕着窗口漏进的阳光昏昏欲睡,因为历史血肉与灵魂被风干成一个个具体的文字符号,枯萎了。真正历史总是被带进坟墓。就像蒲昌,阿克亨,拉欣,等等所有骆驼客,后人说起时都会按照罗布奶娘的口径讲述:这些男人不正正经经地种地,不正正经经娶女人,不正正经经地挣钱,却心甘情愿地跟着骆驼满世界游荡。想到这一点,蒲昌就感伤万分。是的,为了维护敦煌的生命(包括糜子、人、牲口、古经和仪式等),他们选择流浪式生活状态,并把流浪作为职业。其实,他们天性中就有张议潮时代的流浪基因。这种基因顽强地暗示:流浪,从流浪中找到快感,为了流浪可以任意把语言组合成理由。蒲昌甚至请时光倒流,把沙州驼队是否继续存在的官司诉讼到张议潮、悟真那里。张议潮说我支持蒲昌的理论,沙州驼队体现了后莫高窟时代的本质特征,千万不要盲目以为军事是唯一真理。罗布奶娘严肃地打断诉讼:别强调形而上,那些东西佛窟里很多,可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牧工在渥洼池为谁放牧?土匪和盗马贼!沙州驼队既然不能带来初试阶段的荣誉,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要是正统十一知道驼队要靠女人和糜子养活也会同意解体。蒲昌说:这十几年来驼队受到阿古柏严重影响才出现困难,以后能够辉煌起来。罗布奶娘说:实际上,驼队已经变成流浪汉。没有人喜欢流浪。如果你们继续想进行流浪,那么,就彻底断掉驼队与糜子之间的脐带。你知道,骆驼城的娃娃断奶很困难,但最后还是断了。蒲昌说:这与断奶性质不同。罗布奶娘说:羊蛋倒是断奶早,可是,他每到糜子成熟或者需要烟钱时就来骆驼城撕扯!蒲昌说:他气死了亲娘,我也不想认他这个不愿做骆驼客的儿子。其实,我们早就没了关系。罗布奶娘说:反正,给货主赔偿糜子是最后一次。蒲昌说:梵歌需要银子,他是外国人,所有财物都被丹宾抢走。罗布奶娘说:糜子面前人人平等,外国人怎么了?鄯善当年带来一个叫克洛齐的人也是外国人,他看完莫高窟就走了,哪像梵歌,没完没了。我郑重其事告诉你,以后,不管驼队被偷,被抢,被杀,都与糜子无关。有本事,把黑鹰抢去的东西再抢回来,有本事就像丹宾一样在黑城当土大王去。

蒲昌很失落。罗布奶娘居然号召他当土匪。他想通过揉搓来消化苦恼。罗布奶娘十几年前就开始盘算解散驼队。唐古特、若羌、锁阳出生她就秘密实施计划,喂奶时跟羊一样沉默,或者讲述与糜子有关的煽情故事。蒲昌发现阴谋,及时揭穿。鄯善说放心吧,骆驼客的基因起决定性作用。果然,唐古特和锁阳后来当了骆驼客。只有丹宾是令人费解的异类。丹宾感觉到罗布奶娘气味、身影、表情等等不同于敦煌人的资质,牢牢记住,拖拖拉拉到三岁半,还对吃奶表现出浓厚兴趣。鄯善认为这是罗布奶娘培养他迷恋土地和糜子的情结。他耐着性子等到三岁九个月,三岁十个月,三岁十一个月,三岁十二个月,还没有断奶迹象,他气愤地说:难道要吃奶到五岁吗?这样的男娃长大能有啥出息?于是,断奶问题成为敦煌人的主旋律。丹宾似乎为吃奶而吃奶,是向鄯善示威的需要,不因为饥饿。骆驼客寻求断奶的策略,他们试验完所有从传统到现代流行的方式,都没用。鄯善很慌乱。丹宾不能断奶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能不能顺利长大?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骆驼客?鄯善带着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思考这些问题时,把自己改造成哲学家,常常半夜三更漫步,漫步到糜子地里。做梦的糜草人吓一跳,两只约会的老鼠被惊散。他慢慢地晃动着身子移动,路上碰见人,对方吓得大气不敢出,问:谁?他不回答。对方又问:你是不是人?他继续前进。对方看见鬼就要撞到身上时,才看清鄯善。对方长出一口气,说:鄯善,这么黑的天,你也不吭一声,吓死我了。鄯善仍不抬头,也不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对方想:鄯善多年在外,大概得了梦游症,就再不去打搅。白天,鄯善还在梦游状态。他背着手,低下头,皱起眉,直了眼,似乎只关心脚前把掌大一片地方,把掌大之外的世界都与他无关。脚步很慢,像过奈何桥,前脚迈出,落地时小心翼翼,怕超过既定的斤数,后脚不立即跟上,与前脚扯皮,推萎,计较。经过较量,交易,它们达成默契,一步,长长的一步,总算完成。完成这一幕,用慢镜头定格,做粗略统计,鄯善付出的代价是:五个吸收新鲜营养的红细胞坏死,肺叶没有鼓涨就开始第二轮呼吸,汗珠掉下三粒半,头发脱落五根,在他脖子里爬行的可怜虱子由于焦虑过度,突发脑溢血死亡。对外界的影响是:一只性格急躁的老鼠打算等他过去后偷吃粮食,等几个世纪,终于忍不住,怀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冲向威风凛凛的猫,猫被气死。两只螳螂得了阳萎,三个母鼠流产,四只蚂蚁死于心脏病。一缕风患上高血压,它在穿过空间时引发强大黑风暴,在敦煌城外吹起几座沙山。另外,几块地因憋气心生郁垒,成为下一年禾苗夭折的隐患。这仅仅是鄯善的一跬步。最终,他决定强行给断奶。丹宾由于不能适应黄米汤,死了。

丹宾第二次出生三天就哀求说:我不想当离开糜子地,我不想当骆驼客。罗布奶娘说:违犯天常,是异物,要危害骆驼城人。她让雇工、瘸腿黑鹰用石头砸死丹宾,并剁下一个大拇指。

第三次生下来时,丹宾少一个拇指。他不哭不叫过三年。罗布奶娘请神婆拨治,吃中药,吃民间单方,都治不好。有一天,糜垛突然着火。丹宾看火势越来越大,急得大喊。人们闻声而来,扑灭火,互相问:是谁的声音这么大?在很远的地方都听见了。丹宾说:我喊了。人们想起这个声音不但大,而且还陌生。罗布奶娘问:你咋会说话了?丹宾说:我害怕再被石头砸死。人们惊呆了。罗布奶娘组织召开大会。人们一致认定丹宾是妖怪。罗布奶娘说:谁处死丹宾,给三斗糜子。黑鹰说:我不愿再为三斗糜子处死一个娃娃。罗布奶娘说:你身体不健全,当不成骆驼客,种不成地,只能喊鸟,这是执法,也算雇工的义务,再加一斗麦子,去不去?黑鹰说:宁可辞职也不去。糜子加到六斗,还没人去。罗布奶娘说:抓阄。黑鹰抓准。他气愤地说:造孽事尽逼着让我做,小时候人皮鼓杀我,现在我杀人,这是天意,谁也不要怪罪。他把丹宾抱到罗布荒原,粘住耳朵,堵住嘴,蒙住眼睛,糊住鼻孔,塞住屁眼,然后用石块砸头,重复十九下,丹宾死了。他剁下他的另一个拇指,说:与其在这里被迫杀人,还不如当土匪。他去黑风堡,时间不长,当上贼头。黑鹰天生缺乏凝聚群众的人格魅力,竟然能爬到王的位置,这真是一个谜。他常常带着谜底和队伍到渥洼池抢牲畜,顺路抢骆驼城女人。

丹宾第四次生下来是瞎子,聋子,哑巴,少两个拇指。一直到十八岁。整整十八年,他的嗓子里没有任何声音。鄯善为此犯愁,他习惯地揉撮糜苗、糜叶、糜穗,排遣内心的恐惧和寂寞。慢慢地,这就成习惯,而且传染给其他有身份的骆驼客。鄯善以这种姿态机械运动多年,揉撮多年,糜子呻吟多年。中断机械运动的是丹宾十八岁时一个偶然事件。一只公羊发疯,它将尖利的双角分别扎进鄯善心脏和阴囊。在人们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中,丹宾恢复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酷似鄯善。但灵魂相差悬殊,因为他拒绝当骆驼客,也不喜欢糜子。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黑城王。后来,他失踪了。再后来,他就成了据守黑城的土匪头子。丹宾那么年轻就沦为土匪,可惜那体魄和胆略,他应该成为一个六千大地上的优秀骆驼客。

一条耀眼的白蛇从糜田中跳出。是蛇吗?揉搓暂停。糜子松口气,说那是雇工的镰刀。蒲昌也松口气说蛇有什么可怕?揉搓继续进行。蒲昌看见了雇工跳闪着阳光的溜光脊背。他很欣赏他们的身躯,也很欣赏收割的激情状态。这像骆驼客品质。雇工缺乏远见,浪费资源。蒲昌陶醉在激情收割里。他的陶醉即将导致灭顶之灾。五个雇工发现蒲昌陶醉的神态后就拉开阴谋序幕。他们已经完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蒲昌浑然不知,他攥紧糜穗。糜子被挤压,被扭曲,被侮辱,从灵魂到肉体都伤痕累累。这种无礼举动真是史无前列,看来这个强暴者不识好歹,粗野,无知,狂妄,蔑视糜神,亵渎神灵,谁来解救糜子?蒲昌的手越来越重,糜子要窒息了,窒息了……草人实在不忍心继续看着糜子挣扎,就报警,它们呼唤风。风来自漠北,很大。风占领所有空间,风把蒲昌与组成敦煌的切元素分割开来,只让他饮食孤独。孤独被蒲昌消化,被血液带进心脏、肝脏、肾脏和弯弯肠道。蒲昌想钻进糜垛,钻进羊皮胎,钻进老鼠洞,钻进孤独害怕去的地方。

突然,五条白蛇飞腾而起,向沉想中的蒲昌扑去。泥人发现异常,急得大叫:蒲昌,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在假装思考吗?

蒲昌倏地惊醒,但他无法躲避,就像梵歌的债务,债务关涉沙州驼队的信誉,信誉高过一切。与梵歌相遇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劫难。当时,驼队从克什米尔返回在喀什休整,打扮成突厥商人的梵歌夜里来说阿古柏要谋害他。蒲昌不相信,突厥商人虽然会说汉话,但蒲昌认出他是英国人。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吧,看能不能帮助你,蒲昌说。梵歌坦白说他想去万佛峡。蒲昌吃一惊,问:你知道从喀什到万佛峡有多远?去那里干什么?梵歌说:知道,大概与到我家乡的距离相等。我要寻找象牙佛,同时游历敦煌。蒲昌说:你在戏耍我,象牙佛失传很长时间了,现在只存在于传说中。梵歌说:不,是真的,我原来指望阿古柏帮助,没想到他背信弃义,只允许我在喀什城周围转悠。您放心,我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蒲昌说:这与价钱无关,沙州驼队不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梵歌说: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很有价值。我以一个男人的尊严保证。看见我的胡子了吗?与你的一样浓密,如果欺骗您,那么,就请您用剪羊毛的剪刀剔除它。蒲昌被感动了。一个男人都这样发誓,还有什么不可信。关键是他已经答应受雇阿古柏。他与年轻的唐古特商量。唐古特说他等待阿古柏命令,让多年没有回过敦煌的蒲昌带梵歌回家。蒲昌和梵歌巧妙摆脱阿古柏士兵监视,穿越阿尔金山,一路向东行进。与梵歌一起的还有助手鲍尔。即将到达万佛峡,遭遇黑鹰匪兵,财物、牲口洗劫一空。蒲昌不但丢了驼队,还得赔偿梵歌损失,只好带着梵歌回敦煌,只好让拉欣驼队为梵歌免费服务。

现在,他们在茫茫山川间,生死未卜。

五个闪亮的镰刀组成美丽光圈,勒向蒲昌。毒龙复活。这次在劫难逃,三危大圣也救不了。看来,关于驼队的梦想就这样悄没声息地结束了。

不行,梦想不能结束!泥人大声喊道,我要阻止谋杀,我全身都是眼睛,我看着驼队从阳关出去,从玉门关回来!罗布奶娘说你别胡说,人们在割糜子,什么谋杀不谋杀,多难听!收割时割死蛇,兔子,麻雀,甚至睡觉贼不是很正常吗?泥人说这就是谋杀,快,拯救蒲昌!罗布奶娘说你神经过敏。泥人急中生智,朝香音喊快去救人吧。香音说我没空,没看见杨恕昌正在研究我的娇嫩乳房吗。泥人只好求助神灵。神灵派五百正在修行的野鸽子火速赶到现场。野鸽子呈莲花阵形飞向空中,翅膀扇动鸣沙山巨大轰响,震耳欲聋。光圈凝结在半空。羊皮鼓声有节奏地猛然响起。愈演愈烈。光圈被震荡,疲软,断裂。雇工犹豫着,怅然望一眼鸣沙山顶的烽火台。那里,泥人和罗布奶奶正惊讶地注视一支走向骆驼城的仪仗队。罗布奶奶很快打听清楚这是县长要来迎接杨恕昌。她让烽烟迅速通知雇工:鼓声与刺杀事件无关,继续进行!

但是,雇工完全丧失斗志。他们知道蒲昌武功很厉害。

蒲昌抽出腰刀,说:“都给我跪到地上,不然,砍下你们的狗头当尿锅!”

那就选择跪下吧。一个雇工急中生智,说:“蒲昌大叔,我们不知道您在这里,还以为是偷粮食的贼呢,嘿嘿,伙计们,走吧,割糜子去。”

“稍一大意,差点让你们得逞!说,想干什么?”

“大爷,求您饶命吧。”

“是谁派你们来暗杀我?是不是与羊蛋有关?”

“不,是阿古柏……”

“他?为什么?”

“因为你的驼队帮助梵歌。”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梵歌引来了清朝军队。大爷,你赶快逃走吧,我们杀不了你,还有别人会来刺杀。不光你,连左宗棠都要刺杀,总指挥是扎曼。总之,你们危机四伏。”

“真是这样,我能逃到哪里去?”

“到万佛峡去。几年前,道长吴根栋发现唐僧从印度带回来的象牙佛,香火一直很旺盛。大爷,时代变了,当骆驼客没有出路。”

“真的吗?现在我就让你们选择,要么做刀下鬼,要么当骆驼客。”

“……当然,我们也可以做骆驼客。”

“就是说,一切都听从我安排?”

“是的。别无出路。以后,我们也被迫成为被刺杀的对象,真理往往就是这样嘛。”

6、惊蛰及爱火

沙州有座像雷神一样轰响的鸣沙山,鸣沙山上有个丈二高的烽火台,烽火台上有个九只眼的泥人,泥人的名字叫正统十一。

敦煌有个叫正统十一的汉人,他出生时间不长就亲眼目睹瓦剌人把沙州变成牧区。那时,敦煌只有三个汉人,他们是绝对弱势群体,力量对比悬殊,英雄的悲剧无法上演,于是,正统十一成年后创建沙州驼队。最初,正统十一觉得与骆驼共同流浪的感觉十分美好,如同小时候被母亲带着走遍瓦剌人帐篷寻找奶娘。那段特殊经历奠定他独特的审美基础。后来,母亲的古经开始在他灵魂里发酵,虽然吃瓦剌女人的乳汁长大,虽然使用瓦剌语言,虽然穿瓦剌衣服,但他知道自己是汉人。这样的故事在唐朝及以前都上演过。母亲带他到莫高窟,指着壁画上达官显贵的出行图说:这个先人叫张议潮,是大英雄,收复沙州,当上大官,看,他多威风!神在梦里给我透露,你就是他转世的。你父亲也做过很多类似的祥瑞梦。你不能背叛瓦剌奶娘,也不能忘记先人。那次朝拜是英雄主义的启蒙,正统十一不再沉湎于喝酒、打猎、赛马,他梦想着张议潮出行的壮观场面。社会现实告诉他,只有建立驼队才能克隆那种感觉。于是,沙州驼队产生。他开辟敦煌历史上又一个英雄主义时代,同时铸造时代延续模式。正统十一去世前将装满糜种的陶器交给三个儿子,以标准的汉族老人姿态说:糜种象征血统,别看土地现在长满牧草,最终要还原成糜子的家园。目前状况下,糜种必须藏在陶器里,如同汉人藏在驼队里。孩子,我们被迫离开明朝,再不能丢掉传统,不然,就成了沙漠里迷路的骆驼。这件陶器虽然非常脆弱,随便打击就粉身碎骨,但是,已经在敦煌传承一千多年,仍然完好无损,而同样历史中的人、钱财、城市、战争早就没有了踪影。希望你们一如既往地珍惜它,呵护它,这样,驼队才不会分裂,糜田终会再生。记住,以后,陶器就是我,就是驼主,就是大一统!

三个儿子失望地说:要那话儿干啥?您和爷爷要不是因为过多地将时间耗费在糜种与陶器上,怎么会被隔在嘉峪关外?明明知道陶器搬运起来非常困难,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想办法?最终还不是被埋在鸣沙山!现在,我们可以怀疑您是一个不诚实的父亲。当年,是不是爷爷割舍不下这个陶器,就像难缠的娃娃断不了奶?很可能爷爷正在埋藏陶器,瓦剌的骑兵就到了。爷爷的身份不是军人,所以,没有拼死抵抗的职责,否则,他将是大罪人。

正统十一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假设,也不能想象,很具体,就像这件陶器。我知道,你们都想继承驼主地位和荣耀,凡是汉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权利欲望,这不好。我们为此吃尽苦头。如果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当上驼主,那么,其他两人就性命难保,过不几年,驼队便七零八落,沙州汉人也将融进瓦剌人潮流。权利是暂时的,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只有陶器当驼主,你们才能精诚团结,努力创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

三个儿子说:您看得比胡须长远,我们服从吧。

正统十一还不放心,把一对耳朵变成两只眼睛,并在脑勺部位开垦出一片土地,种上两颗眼睛。这样,他总共拥有六只眼睛。怎奈,他还、还、还不放心,索性在肩膀上长出八个头,于是,站在鸣沙山的烽火台上,原地不动,就能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守望。他将这个创意作为遗嘱留给三个儿子。儿子照着做,并且,复制一个陶器放在他的怀里。正统十一很满意,对先人孝顺,敬重,仅此一点,足以证明他们是地道的汉人,更能证明汉人身份的是康熙五十四年糜子再世,第一茬糜子生机勃勃释放蕴藏多年的能量时,土著居民与移民汉人联合在粟特人奠基的广场上举行盛大赛神活动。

那天中午,正统十一刚梦见浩浩荡荡的垦荒场景,北面两只眼睛突然大声喊道:清朝官员来了。正统十一问是谁?到月牙泉游玩的市民吧?眼睛说他们朝这边来了,人群中有杨恕昌、令狐、罗布奶奶、蒲昌,哦,还有香音。正统十一问:怎么回事,梵歌也来了?县长呢?他不是排练张议潮出行仪式准备迎接朝廷官员吗?眼睛说:半月前县长擅自率领仪仗队到骆驼城,让骂回去了,杨恕昌讨厌全套繁文缛节,再说,当时他正酝酿情绪准备同香音在糜垛里大干事业,所有铺垫工作刚刚完成,震天动地羊皮鼓突然响起,没成功。直到现在还没成功。正统十一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眼睛说:来了个叫梵歌的英国人,他也迷恋香音,嘿嘿,热闹得很。对骆驼客来说,三角恋、多角恋不算啥,可是,他是有身份的老爷呀,跑到骆驼城争风吃醋,哈!哈哈!哈哈哈!正统十一说:别吵,他们来了,探听一下究竟要干啥,会不会与半月前的谋杀案件有关?蒲昌心眼太小了,不就是一次未遂谋杀吗,多大的事,这么兴师动众。

罗布奶娘代表糜子,说:“杨大人,这就是庄主。”

蒲昌代表驼队,指着泥人说:“杨大人,他的第一头衔是驼主。”

杨恕昌说:“半个月过去,你们只是不厌其烦地讲古经,这是什么行为?空奶头哄憨娃娃!不管正统十一,还是康熙五十四,都与我无关。我要见驼主,这个泥人会说话吗?他能做主吗?让真正的驼主出来,躲到王母娘娘的后花园里也得出来,反正,糜子打碾完,就让骆驼全部驮着上肃州兵营,这是军机大事。”

罗布奶娘说:“您就驮去吧。”

“什么?你意思说我是盗贼土匪,来抢劫?不,我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一切都得按照礼仪规矩办事,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官员,不然,只让县长带人来办这事情就成了,何必苦口婆心给你们讲仁义礼智信?啊?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

梵歌说:“对,凡事都得按照游戏规则来进行,不然,性质就会发生变化。”

蒲昌说:“这是我们的内政,您别插嘴——杨大人,驼队庞大,撒满六千大地,这是事实,可是,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骆驼、具体分布在哪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一支传承三百多年的著名驼队,没有驼主,没有制度,不知道骆驼和骆驼客大概数目,可能吗?那么,你们依靠什么凝聚在一起?千万不要说是莫高窟,因为你们并非佛教徒!不要说是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因为你们都是文盲!也不要说你们跟汉唐时期戍边的将士一样,为了国家,因为你们并不属于官方!”

“但是,现状确实如此,”蒲昌说,“驼队开始于正统十一,骆驼客大部分是他的后裔。康熙五十四之后,汉化的瓦剌人和从内地迁移来的汉人也参加,沙州驼队进入全盛时期。阿古柏在喀什称王,草场和商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驼队暂时走向衰落。不过,迟早能够强大起来。”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把所有驼队集中起来,由驼主率领,到肃州大兵营集合。”

“驼队从成立到今天为止,从来没有在敦煌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集结过。我们不是军队,驼队任务是把货物安全运达目的地,所以,常年累月,奔波在路上。敦煌实际上同驿站一样。您想一想,一支驼队将货物运到拉萨,已经看见布达拉宫,它会无缘无故返回敦煌吗?而且,接着,如果拉萨有货主雇用驼队去和阗,它有必要绕道敦煌吗?沙州驼队就这样不停地运转,一支驼队发展到足够大时,再分化出另一支。”

“没有纪律约束,骆驼客难道不会带着财产逃跑?”

“顺其自然。谁那样做,就等于承认自己是贪生怕死、没有出息的男人。”

“就是说,有些骆驼客将一辈子回不到敦煌?”

“怎么可能?有女人和孩子在敦煌的,大家尽量将途经敦煌的生意让给他们。”

“目前敦煌有几支驼队?”

“两支。我和拉欣。”

“好吧,你们去肃州,驮上所有黄米。罗布奶娘,收割已经完成,打碾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月。”

“我等,到时候,真正的驼主还不出现,我就用轿子将泥人抬到肃州城。别以为我是书呆子,不会玩民间游戏。”

泥人笑了。他看见县长在官府里窃笑。他们对杨恕昌的看法一致,认为他就是书呆子,尽管他坚决否认。哪有这样办事的官员?左宗棠怎么派来这么一个年轻的腐儒?泥人仅仅是偏见,县长则发展到怨恨,他曾把杨恕昌看成他官运亨通的桥梁,可是,书呆子极不配合。本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征调物资之事办得很漂亮,杨恕昌初出茅庐,要逞能,谢绝合作,那好,看他咋收场。泥人发现与杨恕昌同来的两个公差积怨沸腾,令狐干脆明目张胆地表现不满:跟杨恕昌出差,吃不好,喝不好,什么也捞不着,他只好自己找乐子。香音美丽高贵,不可企及。那就缠楼兰吧。楼兰抽空在糜垛旁给忍冬喂奶,他像猫一样悄然出现,偷偷借用忍冬的小嘴吮吸,通过她粉嫩的小手抚摸。这叫通感。楼兰不情愿,要令狐走开才敞开胸怀。令狐赖着不走,要楼兰讲五百强盗成佛故事。楼兰说我不会讲,你为啥不跟杨恕昌上鸣沙山?你走开吧,我有高尚的事要做。令狐说不就是奶娃嘛,你奶你的,我看我的,碍你啥了?楼兰说我担心一受惊就没奶了。令狐说别怕,不出奶,我给你揉揉。楼兰羞红脸,说你哪像个大男人呀,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令狐说你那奶子是金的还是银的,怎么就看不得?香音给奶子上画夜叉我从头看到尾。楼兰抱起忍冬离开。令狐说楼兰你不要以为我啥都不知道,忍冬和西海根本就不是阿克亨的种。楼兰愣一下,继续朝前走。令狐说我是消息灵通人士,你等着,我要把全部秘密暴光。楼兰猛地转过身说用不着你煞费苦心到处打听,我自己暴光吧,两个娃娃的亲爹是唐古特,满意了吧?我正想借你这张公家的大嘴到处宣传呢。令狐怔住。忍冬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声关进木楼。哭声被乳汁淹没。令狐汇合士兵,说:杨大人不吃酒席,不进窑子,白跟了左大人,还不如到莫高窟出家当喇嘛去。士兵说我同意你的牢骚,不过,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征调任务完不成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令狐说你的政治觉悟真低,就悟出一点门道来?难道你没看出派杨大人到敦煌来是潘震的主意?可以预言,杨大人迟早要被挤兑出局。士兵说是吗,我怎么搞清楚,原以为左大人很赏识他的才学呢。令狐说才学与政治风马牛不相及,走吧,我俩找地方喝几盅去,晚上要举行庆祝丰收的赛神会,看能不能缠上个大姑娘小媳妇,我说,哥们,你看,杨大人也不傻呀,一到敦煌就迫不及待把魔鬼身材的香音发展成固定情人。

麻雀将此话带给正在躲避梵歌火热目光的香音。目前,她被两道蓝光纠缠得心烦意乱。她多次直言不讳地告诉梵歌:我讨厌蓝眼睛人。梵歌问为什么。香音说没有原因,我只想告诉你结果。梵歌说你可能会改变我的命运。香音说我忌讳命运这个词,因为它往往与魔鬼为虎作伥。我被迫逃离家乡,被迫怀孕,被迫舍弃自己的孩子,被迫当奶娘,被迫——总而言之,命运不断地威逼,我被迫不停地从两扇磨盘中央逃离,流浪的大雁嘲笑说我摹仿他们。梵歌说:我知道中国北部发生战乱,很多人受到残酷影响,而且不计其数牲畜的生活秩序被扰乱,它们无家可归。香音说我不一样!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黑格尔!梵歌说我没有听过。香音愤怒了,声嘶力竭你是伪君子,做了坏事不敢承认。1860年,蓝眼睛骑兵夺走我家庄园,还抢走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憨奴。她蓝眼睛的亲生母亲渡过江想追回女儿,一去无影踪。父亲本来打算等憨奴长大后嫁给布里亚特人乞颜,为此特别安排青梅竹马。可是,遭到这场变故。父亲担心乞颜稚嫩的心灵无法承受,就送他到拉萨学经。你们制造了我家的第一次灾难。你为什么不忏悔?你为什么要抵赖?你怕左宗棠了,是不是?左宗棠是成吉思汗的转世,他会给天下带来吉祥。成吉思汗临去世时预言:我必将死而复生,最晚不超过一千年,最早不少于八百年,复活的日子必将来到。现在,成吉思汗看见人类在受苦受难,提前复活了。梵歌说我对政治斗争缺乏兴趣,只想同你商榷爱情。香音说你去跟大唐遗风商榷吧。梵歌说我就喜欢跟你商榷。他变本加厉,蓝眼睛发射更多更猛烈的目光,到脸蛋,嘴唇,鼻子,眼睛,头发,胸部,手臂。香音觉得浑身有无数蜘蛛在拉网,无数蝎子在惊蛰。她想躲进泥人躯体。泥人说不行,我正与杨恕昌一起遥望玉门关,寻找古典的、高雅的美,我在听他朗诵诗。烽火台也在倾听。香音逃离,慌不择路,梵歌穷追不舍。鸣沙山没有胡杨林。那就往莫高窟逃吧,那么多壁画,那么多佛像,随便藏到一个地方都安全。香音和梵歌玩起捉迷藏游戏。许多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都有这个传统游戏,并且发明积累了丰富的游戏方法,所以,无论香音藏到何处,梵歌都能找到她。香音说天神呀,保佑我吧。天神没奈何叹口气,说这种人间风流事发自内心,来源本能,我们不好干涉人家的民主自由,还是求助于杨恕昌吧,他是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

杨恕昌忙啊,他在和一个雇工秘谈什么。杨恕昌怎么穿起黑衣服?我最讨厌黑影子。黑格尔家族第二次灾难就与黑影子有关。那天夜里,父亲从拉萨接乞颜回家,途经敦煌,从渥洼池捕捉到一匹怀孕的天马,带回乌苏里。贼兵发现天马,他们知道父亲爱马胜过性命,威胁说只要交出黑城藏宝图就不伤害天马。刚烈的父亲与他们发生争执,争执演变成战争,战争毁坏了家园。我清记得那些杀人犯都穿黑衣服。当然,杨恕昌也许可以改变黑衣服的性质。可是,黑影子鬼鬼祟祟,这根本不是杨恕昌风格。过去研究一下吧。雇工唱起小调,黑影子三拐两拐,神秘消失。香音确定他不是杨恕昌。真正的杨恕昌正如痴如醉地观看赛神会。会址离堆放糜子的场地很远,这是规矩。罗布奶娘说会址是唐朝时粟特人修建的,很古代。杨恕昌怎么会对乱鬼跳神着迷。这个长不大的男人。香音走到手舞足蹈的杨恕昌后面,拉拉他衣服说杨大人多少人在看你哩。杨恕昌问看我干什么。香音乐说你比赛神的人跳得欢,你是官府人呀,怎么跟骆驼客一样?请不要在这里丢人显眼,我有好酒,喝不喝?想喝就跟我走。杨恕昌说美女和美酒加在一起构成蜜蜜意。他们离开锣鼓喧天,到幽静的糜场上。香音用糜垛围成一座城,只允许月光进来。酒呢?酒呢?杨恕昌连声问。香音说酒在我眼睛里,你别那样惊讶地看我,喝坛子里酒的男人是魔鬼,饮眼睛里酒的男人才是神仙,你别笑,我的酒可从来没给旁人饮过。杨恕昌说好吧,不过,你要灌不醉本能书虫,我可要噬咬你的乳房,而且,以后还要伺候我。香音说开始吧,我讲故事,你饮酒,饮酒方式是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杨恕昌说我觉得不是饮酒,倒像疏勒河的小水流进罗布泊。香音说你认输了吗?杨恕昌说我要是利欲熏心的潘震我就认输。

四只能量充沛的眼睛激烈交战。

香音讲一个关于天马的故事。在那次劫难中,全家人被残酷杀害。贼人没有杀我和乞颜。因为乞颜当时的身份还是喇嘛,他们害怕佛怪罪。贼人把我绑到天马身上准备带回营地。路上,我机智地摆脱强盗。天马因为剧烈运动,要产驹。正在那时,过来一个装载羊毛的马车,我藏到车上,辗转到兰州。天马有灵性,大概回敦煌了,再说,乞颜肯定前往拉萨,说不定在敦煌可以碰见。我决定西行。马夫介绍一位绕道敦煌沿商路向南进入西藏的易喇嘛结伴而行。我们与云游道士吴根栋同乘一架羊皮筏子过黄河。路上,陆续有人聚集,寻宝人土尔迪,难民宏柳,败家子亚孜,以及遭土匪抢劫的商人伦巴,等等,形成一支逃难似的队伍,历尽磨难,走出沙漠,即将到达敦煌时,雪球样滚成的队伍消融,大家各奔东西,队伍恢复我和易喇嘛最初的单纯状态。到香巴拉草原,天黑,那是我和易喇嘛单独在一起的首个晚上。但我相信他,他和乞颜一样,都是佛的使者。易喇嘛铺开毛毡,坐在上面诵经,我到帐篷里睡觉。夜里,一个古代将军骑着英俊的天马从西边天空飞奔而来,他是我的情人,就出去迎接,说:回来了?我还以为您忘了香巴拉呢。我们进入帐篷,腥风血雨,不,是兴风作浪,大美。早晨醒来,情人消失,帐篷外只留下马蹄印。易喇嘛说他没有看见任何人来过。我觉得这片草原很神奇,决定再等一个晚上。易喇嘛走了。他原来打算要去西藏,不知为什么到莫高窟上寺留下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我无关。我在草原上等待,再没梦见将军和天马,肚子却一天天沉重起来,这证明那个晚上的事情不是梦。

杨恕昌吮吸她的目光。他说事情肯定是易喇嘛干的。香音说不是他。易喇嘛很瘦弱,而将军高大雄厚,我记得从拥抱、接吻、抚摸以至后面快乐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和感觉。早晨,灿烂太阳叫醒我,露珠和鲜花缀满绿汪汪的草原,美极了。怀着与草原一样美好的希望,我期盼着。可是,直到肚子隆得很高,将军仍然没有出现。我只好去敦煌。娃娃生下一个月,我带她到莫高窟求神保佑,向易喇嘛祈到一个吉祥的名字:达娃。我渴了,将达娃放在沙枣树下到大泉河边喝水。回来,只见地上一滩血迹,给我赶牛车的雇工提着棒回来说达娃让狼叼走了,他拼命去追,没追上。我知道是他害死了达娃。

雇工插话说这都是罗布奶娘的主意,与我无关,而且,达娃也没死,她让西藏香客带走了。

香音停止说话,站起来,惊恐地往四周瞧瞧。雇工说别找了,我在糜垛里藏得很隐秘,快说吧,说完藏宝图我就下手。他将这个念头让糜香传递给杨恕昌。杨恕昌忍不住好奇,说我跟左大人来到西部,听到很多关于灵光塔、藏宝图、魔鬼城的故事,我最不喜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担心如此熏陶下去自己也变得虚无缥缈。不过,戈壁滩一样宽广的寂寞迫使我们去听别人讲。没想到你也说起黑城藏宝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香音说关于藏宝图的说法版本很多,但只有我能说出正版。藏宝图是黑水国国王黑将军所传。现在丹宾占据的黑城便是黑水国当年的都城,周围有水有草,人们富得流油。明朝皇帝朱元璋眼馋,派几万人马来攻打,打不过,就调集成千上万沙袋,堵住水源。黑将军派人在城里打井,井打多深,都不出水,就把城内所有财宝倒进井里,用沙子填住。藏宝图让他的一个儿子带出城,隐藏。我父亲黑格尔就是这个儿子的后代。杨恕昌说果真有这么一个藏宝图吗?香音说当然有,不然丹宾守着黑城干啥。杨恕昌问藏宝图谁在哪里。香音说怎么,你也财迷心窍。杨恕昌说我只是出于好奇,你说不说都没关系。

傻瓜,谁说没有关系?雇工骂道,我要烧死你们。香音不能死,我先点着火,然后打晕杨恕昌,救出香音,一石三鸟,就这样,风正大,开始行动。哟,火镰呢?火镰呢?风说要什么火镰,没看见糜垛城里有火花吗?雇工说我看见了,那是杨恕昌和香音目光磨擦出来的。我让你们再磨擦,再磨擦!他恶意地将油草伸向火花,轰,油草着了,风热情洋溢,将火舌舔向糜垛。杨恕昌和香音目光还在磨擦,他们打算转换一种形而下的方式磨擦,猛然发觉被火包围。雇工跑进火城,梵歌也闯了进来。

杨恕昌抱起香音,飞快地跑。梵歌跟在后面扑打他们身上的火苗。雇工突然看见藏宝图在香音坐过的地方闪光,他怀着一线希望寻找。一线希望分解成几线。希望想织成大网,大网牢牢套住雇工的眼睛和欲望,火城坍塌,他与偷粮食的老鼠一起为丰收的秋天殉葬。

那是一场壮烈的大火。糜子在人们悲痛欲绝的呐喊中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晨,杨恕昌带着香音和两个公差到事发现场默哀,然后离开敦煌。罗布奶娘想要阻拦,令狐恶狠狠地说:不追究你们防守不力的责任就算开大恩了!

梵歌晓得这种场合不该上演爱情戏,只好站在烽火台旁边目送。漠风把他的眼睛变成两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