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元帝国的土地和农民问题

元代的土地大部分属于蒙古人、色目人的贵族及僧侣,一部分集中于汉人、南人的大地主手中。占极大多数的农民只耕种着最小部分的土地,却负担着国家赋役的绝大部分,除掉他们自己应尽的义务和应纳的赋税以外,他们还应当替贵族和地主们尽一部分对国家的责任。[46]

世祖平江南后,于各地遍驻戍军,实行军事镇压,官吏和军帅的苛扰,逼使农民到处举行武装起义。内中一部分假宋后为名,如至元二十年(1283)建宁路总管黄华第二次起义时称宋祥兴年号。至元二十三年(1286)西川赵和尚自称宋福王子广王起事。一部分不立名号或者自立名号,如至元十七年(1280)漳州陈桂龙、建宁黄华的起义;至元二十年(1283)广州新会林桂芳、赵良钤等拥众万余,号罗平国,称延康年号。至元二十一年(1284)漳、邕、宾、梧、韶、衡诸州农民的起义。至元二十三年(1286)婺州永康县民陈巽四起义。至元二十五年(1288)广东民董贤举,浙江民杨镇龙、柳世英,循州民钟明亮相继起兵,皆称大老。至元二十七年(1290)江西华大老、黄大老等掠乐昌诸郡。成宗元贞二年(1296)赣州民刘六十聚众至万余,建立名号。二十年中蒙古人所称为南人的地带,不断发生军事反抗行为。[47]《元史》记福建人民起义系由戍军扰民所致:

至元十六年左丞唆都行省福建。中书言唆都在福建麾下扰民,致南剑等路往往杀长吏叛。[48]

再次,起义则由长吏贪酷之故:

至元二十六年授(王恽)少中大夫、福建闽海道提刑按案使。乃进言于朝曰:福建所辖郡县五十余,连山距海,实为边徼重地,而民情轻诡,由平定以来官吏贪残,故山寇往往啸聚,愚民因而蚁附,剽掠村落,官兵致讨,复蹂践之。[49]

农民是最能忍耐、最驯顺的,可是到了山穷水尽无可容受时,也会突变为最勇敢的斗士,奋臂一呼,立刻成为一支不可侮的革命势力。元军平江南后,蒙古军队的压迫和官吏的剥削逼得农民非进行武装反抗不可,接连不断的起义,使元军疲于奔命。后来,一个起义接着一个起义,元朝政府改变办法,用政治解决,除去害民的官吏:

赣州盗刘六十伪立名号,聚众至万余。朝廷遣兵讨之,主将观望退缩不肯战,守吏又因以扰良民,贼势益盛。(董)士选请自往,众欣然托之,即日就道,不求益兵,但率掾吏李霆镇、元明善二人持文书以去,众莫测其所为。至赣境,捕官吏害民者治之,民相告语曰:不知有官法如此!进至兴国县,去贼巢不百里,命择将校分兵守地待命。察知激乱之人悉寘于法,复诛奸民之为囊橐者,于是民争出请自效,不数日遂擒贼魁,散余众归农。[50]

农民除受地方军政长官之压迫及剥削外,最使农民陷于绝境的是元政府的搜括和过重的负担。因赋税无法完纳,不得不舍弃乡里而度逃亡生活的农民大流动,在元代是常见的现象。在未统一前,刘秉忠上书太宗说:

天下户过百万,自忽都那演断事之后,差徭甚大。加以军马调度,使臣烦扰,官吏乞取,民不能当,是以逃窜。宜比旧减半或三分之一,就见在之民以定差税,招逃者复业,再行定夺。[51]

这文件指明当时流人逃亡的情况。嘉熙二年(1238)的报告说,农民因灾逃亡者竟占十分之四五:

太宗戊戌,天下大旱蝗。初籍天下户得一百四万,至是逃亡者十四五,而赋仍旧,天下病之。(耶律楚材)奏除逃户三十五万,民赖以安。[52]

统一后仍有此种情形,北人多流徙江南。至元二十年(1283)崔斌言:

内地百姓流移江南避役者已十五万户。去家就旅,岂人之情,赋重政繁,驱之致此。

至元二十三年(1286)又奏:

军站诸户,每岁官吏非名取索,赋税倍蓰,民多流移。[53]

在江南,元政府为了增加税收,理算天下钱粮,农民被逼逃亡,政府仍不放松,发兵搜捕:

先是,桑哥遣忻都王巨济等理算天下钱粮,已征入数百万,未征入者尚数千万。民不聊生,自杀者相属。逃山林者则发兵捕之,皆莫敢沮其事。[54]

农民只好以武力保卫自己,团结抵抗。欧阳玄《魏国赵文敏公神道碑记》:

(此役)名曰理算,其实暴敛无艺,州县置狱诛逮,故家破产十九,逃亡入山,发兵蒐捕,因相挺拒命,两河间盗有众数万。[55]

延祐元年(1314)又从章闾之议,经理钱粮,括江南民田,作增税之计,限期猝迫,贪刻并用,官府震动,人不聊生,富民黠吏,并缘为奸,盗贼并起,田莱荒芜。[56]《元史》记:

延祐元年,(铁木迭儿)奏江南钱粮往岁虽尝经理,多未核实,可始自江浙以及江东、西,宜先事严格信罪赏,令田主实顷亩状入官,诸王、驸马、学校、寺观亦令如之。仍禁私匿民田,贵戚势家毋得阻挠。请敕台臣协力以成,则国用足矣。仁宗从之,遣使者分行各省,括田增税,苛急烦扰,江右为甚。致赣民蔡五九作乱宁都,南方骚动,远近惊惧,乃罢其事。[57]

当时经理情形,地方官务以增多为功:

延祐二年吴元珪奏曰:今经理江淮田土,第以增多为能,有司头会箕敛,俾元元之民,困苦日甚。[58]

农民无法,也只好虚报塞责:

朝廷令民自实田土,有司强以峻法,民多虚报以塞命。其后差税无所于征,民多逃窜流移者。[59]

剥削过甚,于是延祐二年(1315)有蔡五九之变:

八月丙戌赣州贼蔡五九陷汀州宁化县,僭称王号。诏遣江浙行省平章张驴率兵讨之。乙未台臣言:蔡五九之变,皆由昵匝马丁经理钱粮,与郡县横加酷暴,逼抑至此。新丰一县撤民庐千九百区,夷墓扬骨,虚张顷亩,流毒居民。乞罢经理冒括田租。制曰可。[60]

昵匝马丁因括田激起民变,遣张驴率兵平定,元政府并即下令罢冒括田租,这事似已告一结束了。但这只是书面上的报告,括田的举动并不因民变而暂停,因为蔡五九起事于延祐二年(1315)八月,同年九月又有负责平变的张驴以括田逼死九人的记载。[61]并且括田所得的新租,还是照样征收,三年后在同一地点又引起第二次民变:

五年十月癸丑,赣州路雩都县里胥刘景周以有司征括田新租,聚众作乱,敕免增新租,招谕之。

同年七月亦因同样原因罢河南省左丞陈英等所括民田,只如旧例输税。[62]可是两年后又改变了策略,江南田地一律增加田赋:

七年四月己巳增两淮、荆湖、江南东西道田赋,斗加二升。[63]

同时凡括田地带还没有引起农民武装反抗的仍照新加赋额征收:

泰定元年(1324)(张珪)奏:国家经费皆取于民,世祖时淮北内地惟输丁税。铁木迭儿为相,专务聚敛,遣使括勘两淮、河南田土,重并科粮,又以两淮、荆襄沙碛作熟征收,徼名具利,农民流徙。臣等议宜如旧制,止征丁税,其括勘重并之粮及沙碛不可田亩之悉除之。帝不能从。[64]

除田赋外,又对日常生活必需品茶、盐、酒、醋之类课以重税,一增再增,后来竟超过原额数十倍,这也是农民的直接负担,元顺帝时姚桐寿记:

近来盗贼四起,在在用兵,课赋无艺,即税额一节,往往增加无算,市中不堪其扰。当延祐间程文宪条言江南茶、盐、酒、醋等课税,近来节次增添,比初时十倍。今又逐季增添,正缘管课程官虚添课额以谄上司,其利则归己,虚额则张挂欠籍云云。奉仁宗皇帝圣旨,诸色课程,特与查照,并从蠲减,从实恢办。明旨凛然,今但挂壁而已。[65]

农民在生活方面已经苦到无可再苦,一遇荒年,除忍饿外,还须应付催租吏的勒索。诗人耶律铸、张养浩的诗章中充满了同情农民疾苦的呼声。[66]元政府在名义上虽有劝农使的设置,却不过问农民所遭遇的困难。[67]一方面徭役繁重,农民只能忍痛卖去田产以求免役。[68]有些地区的壮丁被征发充军,田地即随之而荒芜,无论年岁丰歉,均不免于饿寒。[69]农民困于赋役和荒旱,在本土不能生活,只好相率逃亡,成为流民。[70]可是其他地区也同样是蒙古人在统治着,同样不能生活,结果人自相食,弱肉强食,演成人类史上的悲剧。如大德十一年(1307)两浙饥,浙东为甚,越民死者殆尽,人相食以图苟存。[71]甚至沟中死尸也不免为饥民所食。[72]这是至正十八年(1358)的事。元政府对于这种情形的处置,我们可以举一个可信的记载来做代表。余阙《书合鲁易之作颍川老翁歌后》:

至正四年(1344)河南北大饥,明年又疫,民之死者半。朝廷尝议鬻爵以赈之,江淮富民应命者甚众,凡得钞十余万锭,粟称是。会夏小稔,赈事遂已。然民罹此大困,田莱尽荒,蒿藜没人,狐兔之迹满道。时予为御史,行河南北,请以富民所入钱粟贷民具牛种以耕,丰年则收其本,不报。[73]

元政府不但不肯负责救济,并且连赈款也整个吞没。《元史·顺帝本纪》记陈思谦事可以作这一记述的旁证:

至正五年三月以陈思谦参议中书省事。先是思谦建言所在盗起,盖由岁饥民贫,宜大发仓廪赈之,以收人心,仍分布重兵镇守中夏。不听。[74]

农民左右是死路一条。再加上地方官吏的不顾死活的剥削,农民只好揭竿而起,参加起义的洪流了。永嘉的农民暴动可以代表这一时期的情形。[75]朱德润替当时的农民起义下一正确的解释。他说:

今太平日久,民不知兵,经费所入,江浙独多。(岁给馈饷二百五十余万)而比岁以来,水旱濒仍,田畴渰没,昔日膏土,今为陂湖者有之。而亲民之官不识大体,重赋横敛,务求羡余,致有激变。所得有限,所费不赀。且以州县税粮言之,有额无田、有田无收者一例闭纳。科征之际,枷系满屋,鞭笞盈道,直致民生困苦,饥寒迫身,此其为盗之本情也。至于酒课盐课比之国初,增至十倍。征需之际,民间破家荡产,不安其生,改作贩夫入海者有之。目今沿海贫民食糠秕不足,老弱冻饿,而强壮者入海为盗者有之。一夫首唱,众皆胁从,此其为盗之本情也。其言谓与其死于饥寒,孰若死于饱暖,因是啸聚群起,劫掠官粮,杀伤军民。[76]

在未起义地区,官军所至,鸡犬皆空。[77]犒赏饮食,都强迫农民负担。[78]征敛税粮,较平时更形苛急。[79]结果是已起义区域的军力日益壮大,未起义的区域也因不堪压迫而被逼起义,革命的条件成熟了,革命的队伍发展了,革命的地区也日益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