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帝国政治和军队的腐化

元代中叶的政治情形,武宗至大三年(1310)有一概括的报告。在这文件中已经很感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世祖时代的搜括政治,已成为后人咏叹的资料了。这文件的开头就说:

近年以来,稽厥庙谟,无一不与世祖皇帝时异者……世祖皇帝时官外者有田,今乃假禄米以夺之。世祖皇帝时江南无质子,今乃入泉谷以诱之。世祖皇帝时用人必循格,今则破宪法以爵之。世祖皇帝时守令三载一迁,今则限九年以困之。世祖皇帝时楮币有常数,今则随所费以造之。世祖皇帝时省路异选,今则侵其官而代之。世祖皇帝时墨敕在所禁,今则开幸门以纳之。世祖皇帝时课额未尝添,今则设苛禁以括之。世祖皇帝时言事者无罪,今则务锻炼以杀之。

以下列举当时政治腐败的情形,最值得注意的几点。

第一是名爵太轻:

陛下于左右之人,往往爵之太高,禄之太重,微至优怜屠沽僧道,有授左丞平章参政者。其他因修造而进秩,以技艺而得官者曰国公、曰司徒、曰丞相者相望于朝。自有国以来,名器之轻,无至今日。今朝廷诸大臣不知有何勋何戚,无一不开府仪同三司者。[17]

左右近侍因之恃恩骫法,紊乱官政,《元史》记:

至大二年正月乙巳塔思不花、乞台普济言:诸人恃恩径奏,玺书不由中书直下翰林院给与者,今核其数,自大德六年至至大元年所出凡六千三百余道,皆由于田土、户口、金银铁冶、增余课程、进贡奇货、钱谷、选法、词讼、造作等事,害及于民。[18]

更互相援引,以中旨授官,破坏铨法:

时承平日久,风俗侈靡,车服僭拟,上下无章,近臣恃恩请求无厌,时宰不为裁制,乃更相汲引,望引恩赐,耗竭公储,以为私惠。[19]

英宗时近臣传旨,以姓名赴中书铨注者六七百员,选曹为之壅滞。[20]此种由嬖幸得官之内外官吏,其对于人民及政府之恶影响,当可想见。

第二是贵族擅政:

今国家为制宽大,所有诸王家室皆有生死人进退人之权……天下淫僧邪巫庸医谬卜游食末作及因事亡命无赖之徒,往往依庇诸侯王驸马,为其腹心羽翼。无罪者以之而求进,有罪者以之而求免。出则假其势以凌人,更因其众而结党。入则离间宗戚,构造事端,唱以甘言,中以诡计,中材以下鲜不为其所惑。[21]

第三是刑禁太疏,纪纲破坏。僧侣和嬖幸的恣肆,使法律成为具文,如秃鲁麻:

西僧作佛事请释罪人祈福,谓之秃鲁麻。豪民犯法者皆贿赂之以求免。有杀主杀夫者,西僧请被以帝后御服,乘黄犊出宫门释之,云可得福。不忽木曰:“人伦者王政之本,风化之基,岂可容其乱法为是!”帝责丞相曰:“朕戒汝无使不忽木知,今闻其言,朕甚愧之。”使人谓不忽木曰:“卿且休矣!朕今从卿言。”然自是以为故事。[22]

如大赦之频数,张养浩说:

近年臣有赃败,多以左右贿赂而免。民有贼杀,多以好事赦宥而原。加以三年之中未尝一年无赦,杀人者固已幸矣,其无辜而死者冤孰伸耶?臣尝官县,见诏赦之后,罪囚之出,大或仇害事主,小或抢夺编氓,有朝蒙恩而夕被执,旦出禁而暮杀人,数四发之,未尝一正厥罪者。又有始焉鼠偷,终成恶狼之噬者。问之则曰赦令之频故耳。意者以为先犯幸而不死,今犯则前日应死之罪,两御人货而止坐一罪,于我已多,况今犯未必死,我因而远引虚攀,根连株逮,故蔓其狱,未及期岁,又复宥之。岂人性固恶,防范不能制哉!诚以在上者开其为盗之涂故也。[23]

奖励官吏及人民之犯罪。政事混乱如此,在荒旱交逼的时候,统治者独自大兴土木,极宫室犬马之娱:

累年山东、河南诸郡旱蝗洊臻,沴疫暴作,郊关之外,十室九空。民之扶老携幼,累累焉鹄形菜色,就食他所者络绎道路。其他父子兄弟夫妇至相与鬻为食者在在皆是……今闻创城中都,崇建南寺,外则有五台增修之役,内则有养老宫殿营造之劳。括匠调军,旁午州郡,或度辽伐木,或济江取材,或陶壁攻石,督责百出。蒙犯毒瘴,崩沦压溺而死者无日无之。粮不实腹,衣不覆体,万目睊睊,无所控告,以致道上物故者在所不免。[24]

政治腐化到了这个地步,更严重的是元统治者以征服者的地位,抱着极端褊隘的种族的成见,内外官之长必以蒙古人为之,以汉人、南人为贰,色目人则与汉人、南人处于互相钳制的地位。[25]南北的区分,种族的畛域,分别极严,歧视极甚,使当时人极感愤恨,叶子奇说:

元朝自混一以来,大抵皆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以至深闭固拒,曲为防护,自以为得亲疏之道。是以王泽之施,少及于南,渗漉之恩,悉归于北。[26]

蒙古人、色目人不了解中国情势,不懂政治,甚至不识中国文字:

国朝以蒙古、色目不谙政事,必以汉人佐之,官府色目居长,次设判署正官,谓其识治体练时务也。近年以来,正官多不识字。[27]

叶子奇记:

北人不识字,使之为长官。或缺正官,要题判署事,及写日子,“七”字钩不从右“七”转而从左“”转,见者为笑。[28]

其主要的使命即为牵制汉官,事事掣肘:

国朝之制,州府司县各置监临官谓之达鲁花赤,州府官往往不能相下。[29]

蒙古官之作威作福肆恶,固不待说,即和蒙古官有关系之汉官亦倚以肆虐,此种关系,当时称为“蒙古根脚”:

新昌州有人命狱,府委公(刘基)复检,按核得其故杀状。初检官得罢职罪。其家众倚蒙古根脚欲害公以复仇。[30]

色目官吏则更豪横,殴詈汉官,一无忌惮,如宋濂所记邵武路长官事:

郡长官乃西域人,恃与宪部有连,其猛若鬼,与守议稍不合,遽引杖击之,守俯首遁去。[31]

上下相蒙,唯以贪污相尚,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元初法度犹明,尚有所惮,未至于泛滥。自秦王伯颜专政,台宪官皆谐价而得,往往至数千缗。及其分巡,竟以事势相渔猎而偿其值,如唐债帅之比。于是有司承风,上下贿赂,公行如市,荡然无复纪纲矣。肃政廉访司官所至州县,各带库子,检钞秤银,殆同市道矣。[32]

各项勒索及贿赂均有名色:

元朝末年,官贪吏污,始因蒙古、色目人罔然不知廉耻之为何物。其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日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漫不知忠君爱国之为何事也。[33]

当时最高的监察机关为御史台,末期的御史大夫几乎成为丞相亲属的专官。如太平王燕铁木儿为相,即用其弟买里古思为御史大夫。秦王伯颜为相,即用其兄子脱脱为御史大夫。脱脱为相,亦用其弟野先不花为御史大夫。答麻为相,御史大夫又是其弟雪雪。[34]行政权和监察权同属一家人,监察机关的作用便完全丧失了。

任用官吏除种族的差别外,又有地域上的差别,两广和江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区域,被任为两广的官吏便一生无升调之望,只好向百姓剥削,作发财之计:

五岭之南,列郡数十,县百有十,统于广、桂、雷三大府。自令至簿尉,庙堂岁遣郎官御史与行省考其岁月,第其高下而迁之,谓选。仕于是者政甚善不得迁中州、江淮,而中州、江淮士夫一或贪纵则左迁而归之。是选焉,终身不得与朝士齿。虽良心善性油然复生,悔艾自新,不可得已。夫如是则孜孜为利,旦旦而求仇贼其民而鱼肉之……地益远而吏益暴,法益隳而民益偷。[35]

政治的情形如此,在军队方面,也是一样。蒙古军、色目军世驻中原的结果,将领荒于酒色,失去作战能力:

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武事,略不之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36]

在平时除耗费国家俸饷外,只会向百姓敲诈勒索。在战时则但知劫掠,见敌即溃:

朝廷闻红军起,令枢密院同知赫厮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二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37]

当时名相脱脱弟野先不花率重兵南下,也遇敌即逃:

汝宁余寇尚炽,丞相脱脱命其弟中台御史大夫野先不花董师三十万讨之。至城下,与贼未交锋即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遂逸,师遂大溃。汝宁不守,委积军资如山,率为盗有。脱脱匿其败,反以捷闻。[38]

蒙古军、色目军既不能用,只得调湖广的苗军,苗军是以犷悍著名的士兵,无军纪可言,淫掠更甚:

杨完者凶肆,掠人货钱,至贵家命妇室女,见之必围宅勒取淫污,信宿始得径还。少与相拒,则指以通贼,纵兵屠害。由是部曲骄横。凡屯壁之所,家户无得免焉。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士诚),生不谢宝庆杨。[39]

就元军和起义军的军纪比较,恰好相反,有这样一个典型例子:

至正十二年(1352)七月,蕲黄徐寿辉贼党入杭州城。其贼不淫不杀,招民投附者注姓名于簿籍,府库金帛悉辇以去。二十六日浙西廉访使自绍兴率盐场灶丁过江,同罗木营官军克复城池,贼遂溃散……四平章教化自湖州统军归,举火焚城,残伤殆尽。[40]

蒙古兵、汉兵都不能用,于是只好用募兵和义兵了。募兵是用钱雇人为兵:

江州已陷,贼据池阳。太平官军止三百人,贼号百万。乃贷富人钱募人为兵。先是行台募兵,人给百五十千无应者。至是星吉募兵,人五十千,众争赴之,一日得三千人。[41]

义兵则为地主及官吏所组织的地方私军。这两种军队的领袖大体都是汉人在元帝国将亡的前夕,蒙古人种族之见仍未消泯,汉人有功亦不蒙赏,而对于叛军领袖则一抚再抚,縻以好爵,结果义兵也只好掉过头来起义加入起义军队伍中去。叶子奇记:

天下治平之时,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后有纳粟、获功二途,富者往往以此求进。令之初行,尚犹与之,及后求之者众,亦绝不与。南人在都求仕者北人目为腊鸡,至以相訾诟,盖腊鸡为南方馈北人之物也,故云。及方寇起,濒海豪杰如蒲圻赵家、戴纲司家、陈子游等倾家募士,为官收捕,至兄弟子侄皆歼于盗手,而卒不沾一命之及,屯膏吝赏至于此。其大盗一招再招,官已至极品矣。于是上下解体,人不向功,甘心为盗矣。又获功之官,于法非得风宪体复牒文,不辄命官。宪使招揽非得数千缗不与行遣,故有功无钱者往往事从中辍,皆抱怨望。其后盗塞寰宇,空名宣敕,遇微功即填给,人已不荣之矣。[42]

反之,无功而有钱的富商大贾,则乘机用贿拜官:

庐州开义兵三品衙门,而使者悉以富商大贾为之。有一巨商五兄弟受宣者,此岂尝有寸箭之功!而有功者皆不受赏。故寇至之日,得赏者皆以城降,而未赏者皆去为贼。[43]

在这局面下,当时比较有眼光的学者的看法,一派人以为是纪纲败坏的结果,应由中央负责:

承平以来,百年于兹。礼乐教化,日益不明,纲纪法度,日益废弛,上下之间,玩岁愒日,率以为常,恬不为怪。一旦盗贼猝起,茫然无措,总兵者唯事虚声,秉钧者务存姑息,其失律丧师者未闻显戮一人,玩兵养寇者未闻明诛一将。是以不数年间,使中原云扰,海内鼎沸,山东、河北,莽为丘墟,千里王畿,举皆骚动,而终未见尺寸之效者,此无他,赏罚不明而是非不公故也。[44]

另一派人以为是吏治腐败的缘故,应由地方负责:

国家承平百年,武备浸弛,方面多贵游子弟,贪鄙庸才,漫不省君臣大义,草芥吾民,虚张战功,肆意罔上,诛求冤滥,惨酷百端。重以吏习舞文,旁罗鹰犬,意所欲陷,则诬与盗贼通,其弊有不忍言者。间存一二廉介,则又矜独断,昧远图,坐失机会,民日益弊,盗日益滋。[45]

可以说是都说中了,但都只说到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