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起家寒素
明朝年间,分宜县是江西省袁州府的巨邑。县城依山傍水,一派江南山乡景色。城北十里许,有村名介桥(又名介溪),居住着严氏宗族。成化十六年(1480)正月二十二日,村民严淮的夫人晏氏生下一子,取名严嵩,后来起字“惟中”,号“介溪”,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姐姐。据说晏氏怀孕时,有奇光异彩自房舍升腾而起,昭示着所怀之胎不同凡人。这不过是在严嵩位极人臣后,人们编织的天人感应神话。
追踪严氏先祖,发现严嵩并非出身于普通的庄户人家。他家祖籍福建邵武,先世祖严恒于北宋元祐年间官至秘书丞、通判,后宦游江西,寄居袁州。到了严恒之孙严季津那一代,开始定居分宜,这便是介桥严氏的始祖。
二世祖严钧,南宋绍兴年间任职户部员外郎。十世祖(严嵩高祖)严孟衡,明永乐九年(1411)中举,十三年中进士,历官行人司行人、监察御史、按察司副使,升至四川布政使,为官刚正清廉,僚属惊其风采。曾祖严琏、祖父严骥都没有做过官,也无功名。父亲严淮亦为布衣,务农习儒,“能诗,善属对,性严毅”,年轻时教过蒙馆童生,“家无余蓄,而辍己以赒匮乏,常如不及”。
严孟衡虽然高居官位,却没有积下多少产业,死后五个儿子分家析产,每股只得田二亩五分。至严嵩祖父、父亲时,虽然多少置买了些土地,但家境依然清贫。严嵩这样的出身,在嘉靖年间的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看来,当属“降生小家子”。
自严孟衡之后,这个家族已将仕宦生涯中断了三代,八九十年。父亲严淮没能在科举考试上有所收获,一辈子心有不甘,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小严嵩身上。严嵩刚刚咿呀学语,严淮便把他抱置膝上,“日授之书”“督课寒暑不辍”。到了换牙的时候,已经书史“皆成诵,亦能为文”。严淮高兴地对晏氏说:“惟教此子,他不足计也!”于是立家塾,请良师教育。“虽赀费弗计”,母亲“忍贫助之,亦无少懈”。严嵩聪慧异常,“于书过目不忘”,“属对辄有奇语”,而且“早有大人之志”。几岁的时候,便能作出“手抱屋柱团团转,脚踏云梯步步高”“七岁儿童未老先称阁老,三旬叔父无才却作秀才”的对联。当时的人称严嵩“弱龄神悟”,认为严嵩是“神童”。
知县莫立之闻知辖内有此神童,欲召之进入县学。严淮一方面为儿子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又为无力交送拜师贽礼发愁。莫知县得知后,慷慨地说,这是我的事情,你无须操心。在知县的帮助下,八岁的严嵩被补为分宜县学博士弟子。两年之后,过了县试,被递补为廪膳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由官府免费供给膳食。严嵩从此吃上了皇粮。
严嵩十五六岁的时候,读书作文已经出类拔萃了。当时的分宜县令曹野塘十分欣赏严嵩。曹野塘有一个儿子和严嵩年纪相仿,于是把严嵩请到家里,让严嵩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读书,相当于给儿子找了个学习伙伴。
有一年夏天,曹县令看到严嵩手里的扇子,上面画着一条鱼,顺口出了个上联:画扇画鱼鱼跃浪,扇动鱼游。让严嵩对下联。严嵩没有犹豫,脱口而出:绣鞋绣凤凤穿花,鞋行凤舞!
还有一次,曹县令因为思念家乡,随口吟道: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绵绵。严嵩不假思索地说: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看到严嵩对出这样既工整又寓意高远的下联,曹县令啧啧称赞:后生可畏!
弘治八年,严嵩十六岁,正值乡试之期,父亲忽然病逝。弥留之际,他对严嵩说:“吾期汝一第,以成吾志”,若能“获成吾志”,“吾目瞑矣”。自古丧礼之重,高于其他礼节,亲人逝去,做子女的要在家守丧奉行孝道,其间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在外做官。这便是明朝的丁忧制度。严嵩遂徒步二百余里,远赴清江,投在钱慎门下,继续学业。
从懵懂的孩童时代起,严嵩便背负着重振家族门楣的重任,在求学的道路上,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也决定了严嵩早期的性格特点。他是很胆小怕事的人,一切以自身的安全为出发点。家里的出息全指着自己,现实和功利是唯一的选择。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严嵩初入仕途的时候,面对阉党动辄抓人杀人的朝政,识时务地急流勇退,将大好的青年岁月“荒废”在家乡。
严嵩在孤寒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弘治十一年(1498),十九岁的严嵩满怀信心来到省城南昌参加乡试,考中举人,名列第十六名。鹿鸣宴上,因为“貌羸(瘦弱)鹑衣(衣服破烂)”,监考官御史李遂对严嵩不屑一顾。
弘治十八年,二十六岁的严嵩高中进士,居二甲第二名。一甲才三人,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是也。二甲第二名是全国第五名,严嵩如愿实现了父亲的梦想。
这段早期经历,给了严嵩无限的人生营养,也令他十分感慨。几十年以后,当严嵩飞黄腾达的时候,回忆起自己的早年岁月,这样说:“臣涉世畸单,起家寒素”,“十六而失怙,藐然孤苦之踪,赖祖父抚育以成人”。
我国隋唐以前盛行世族门阀制,“取士悉重阀阅”,门第高低是选官的依据,血统贵贱决定着人们政治地位的高下,那是一个完全“拼爹”的年代。此后随着世族门阀制度的衰落,科举考试成为进入仕途、升为官户的主要途径,平民寒士亦可通过科考发迹成为达官显贵。宋朝大学士汪洙曾作过一首长诗,其中有这样几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明朝更是一个崇尚个人奋斗的朝代,“贵仕多寒畯,公卿鲜贤胤”。严嵩明白,做过布政使的先祖血统改变不了严氏一族的社会地位,但“读书而求科第”却可以实现“居官而求尊显”的家族愿望。
江西人文荟萃,有着浓郁的读书氛围,依着学而优则仕的路径,涌现了许多政治家,以至明初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祖辈的显赫地位和传统的文化习俗对严嵩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和迷人的诱惑,严嵩在猎取功名的道路上有着强劲的动力。
获得赐进士出身后,严嵩经过考选成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深造,“储才馆阁”。明朝的翰林院是培养学者和政治家的尊贵殿堂。翰林官是皇帝的辅弼顾问,属于侍奉近臣。自从永乐年间施行从翰林学士中选拔内阁大学士的制度后,翰林院便逐渐成为通向内阁的阶梯。除个别例外,内阁大学士绝大多数皆来自翰林学士。有明一代,宰辅通计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之九”。整个明朝,形成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行政格局。
新进士入选庶吉士后,地位优崇,被人们“目为储相”,即后备宰相。严嵩在任庶吉士时,考试常冠群首,时任内阁首辅李东阳等“咸伟其才”。正德二年(1507),严嵩庶吉士结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职位,正七品衔。置身史馆,时人更以“公辅期之”。经过孜孜不倦的努力,严嵩终于跃过了龙门,步入官宦行列。
举人—进士—庶吉士—翰林学士—内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一幅达到仕途巅峰的美妙图景正展现在严嵩的面前。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严家的清贫生活,并未因严嵩进士及第而马上得到改善。入仕之初,一家人仍在贫困生活的边缘挣扎。在因丁忧回家的那几年,严嵩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家贫念藜藿,寒至想衣裘”,“一官系籍逢多病,数口携家食旧贫”,“江上日日吹北风,茅屋拥被卧如弓”。寒门出了贵子,但寒门的影响,却并不会因为鲤鱼跳过了龙门而快速消失,它还会在当事人身上存在很久很久。
第二节 脱簪质肉
在严嵩中进士之前两年,南直隶松江府一户人家诞生了一名男婴,这便是日后严氏家族的掘墓人——叱咤嘉靖和隆庆年间政坛的徐阶。
徐阶,号少湖,又号存斋,生于弘治十六年(1503)。清朝人吴肃公曾仿照《世说新语》写了《明语林》,里面的《容止》篇这样描写徐阶:“徐存斋生而白皙,秀眉目,美须髯。端坐竟日,无跛倚,湛若冰玉。及接之,蔼然春温袭人,谈论霏霏皆芬屑。”
徐阶家族可考的历史表明,他家世居华亭。高祖徐德成,务农为生,住在华亭一个叫小蒸的地方。徐德成吃素戒杀生,路上遇到小爬虫也要绕着走,乡间的人都叫他徐佛子。生子徐贤,是徐阶的曾祖父。徐贤比父母早十几年去世,夫人沈氏含辛茹苦,孝养公婆,两位老人都以九十余岁的高龄谢世。一百多年后,因为曾孙徐阶身居高位,徐贤夫妇身后备极荣贵。徐贤获三赠,至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沈氏亦累赠一品。隆庆二年,徐阶致仕归家后,在曾祖考妣坟前建华表,并设亭置石,铭刻诰命。
徐贤育有四子,按仁义礼智排行取名。上有高龄父母,下有四个儿子,人多屋少,不堪拥挤。这是徐家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期。树大了分杈,儿子大了要分家。大儿子徐仁留在老家侍养四位老人,老二徐义、老四徐智迁到外面生活,老三徐礼,即徐阶的祖父,入赘郡城黄府,许配给黄氏独生女儿。
徐礼与黄太夫人,也生了四个儿子。
徐礼虽然移居郡城,仍秉持着祖上的遗风,乐善好佛,郡城人称他为乐善公。夫妻二人望子成龙,按黼黻冕旒排序取名。
徐阶的父亲徐黼,端毅好古,心所是非,势力不能夺,人们称他为“铁墩”,意思是又方正又厚重。黄府经济宽裕,可供儿子们上学,从徐阶的父辈开始,徐家子弟有了功名,走上了仕途。徐黼曾为浙江宣平、江西宁都两县县丞,惠政卓著,两个县的人都立祠祭祀他。大弟徐黻,做到省祭官,三弟徐旒,是正德年间的举人。
徐黼生有四个儿子,老大为原配所生,其余三子均为继室顾夫人所出。四子之中,对老二徐阶倾注了最多心血。徐黼在浙江、江西任职的十五年间,一直将徐阶带在身边。
徐阶五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他读《小学》“四书”,以言传身教开启儿子的德智。徐黼曾训诫子弟:“读书不能做好人,即如不读。”又说:“凡做人,话必可当钱使,事必可通天知。”
有一天,徐黼从其他地方回到宁都,徐阶前去迎接。父亲开玩笑,随口说:“父远回,子远迎,父子之恩天性也。”徐阶应声答道:“君居上,臣居下,君臣之义人伦哉。”徐黼听了,大吃一惊。从这以后,开始训练九岁的儿子写文章。主题通常关乎仁义廉耻,徐黼屡屡以此教导和告诫徐阶,可以说,徐黼是徐阶人生当中的启蒙业师。
顾夫人是徐黼的第三任老婆。小的时候,看相的人说徐母命中不宜有子,因此一直没有嫁人,直到三十岁才嫁给徐黼做填房,当了徐黼一子三女四个孩子的继母。
顾夫人性情仁慈孝友,勤俭谦和,知达事体,对丈夫的四个孩子视如己出。丈夫当了多年县丞,为官廉洁,没有存下什么钱,家中生活非常拮据。徐阶和弟弟徐陟稍微大点外出求学后,顾夫人便亲自纺织以贴补学费。遇到儿子的师友来家中拜访,多次拔了发簪典当换钱买米、买肉招待。
小时候的徐阶,堪称多灾多难。
刚满周岁的时候,有一天,小徐阶失足掉到了井里。被救出来后,昏迷了三天。家人都以为他会没命了,然而徐阶顽强地睁开了双眼。
五岁的时候,随父亲途经括苍山(位于浙东中南部,浙江名山),从高崖上摔了下去。徐黼以为儿子必死无疑,又着急又心慌地满山寻找。突然从头顶上传来了徐阶的呼叫声,抬头一看,发现树枝挂住了儿子的衣服。小徐阶就这样捡回了小命。
第二次的逢凶化吉,让徐阶这辈子第一次出了名,史书记载“人咸异之”。按中国传统的命理学观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段充满挫折磨难的童年经历,对徐阶日后在朝堂上的处事风格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在长达十多年的与严嵩虚与委蛇、斗智斗勇的岁月里,徐阶面对严党一次又一次的逼迫,隐忍而坚定,像极了童年咬紧牙关、绝处逢生的境遇。
正德十二年(1517),徐阶通过院试,成为秀才,进入县学深造。在县学,徐阶十分活跃。他独立思考能力强,不喜欢事事一板一眼,遇到问题常常与人争辩,对书中的圣人之言敢于大胆提出疑问。高谈快论,张力十足,教谕因此小小地惩罚了徐阶,想以此磨磨这个学生的棱角。徐黼知道后,特地来信叮嘱:独立思考说真话是可贵的,但要注意方式,一要认准人,对可说真话的人说真话,否则叫失人;二要认准时机,时机成熟时才说,否则叫作失时。失人、失时都于事无补,弄不好还会带来无妄之灾。
明武宗正德十五年(1520),华亭县来了位新知县,名叫聂豹。聂豹喜欢和县里的秀才聊天。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令他大为吃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徐阶当时并不知道,聂豹并非等闲之辈,他的老师是王守仁。徐阶跟着聂豹学习了一年,是心学的再传弟子。
嘉靖元年(1522),二十岁的徐阶参加乡试。因为不认可文章的观点,同考官将徐阶的卷子扔到了落榜那一摞。主考官董玘过来巡视,随手拿起卷子阅读。看了几句,感觉有点意思,于是仔细读了起来。读完卷子,董玘连声称赞,脱口而出:此人当为解元!——乡试第一名。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的高下很多时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代科举考试中,主考官一般不直接参与阅卷,阅卷主要由各房同考官担任。考生能否被取中,同考官起着决定性作用。同时,为防止阅卷过程中出现的不公正现象,主考官有权在同考官判定落榜的卷子中再度检查评阅,从中录取自己认为优秀的考卷,此谓“搜遗”。很多时候,主考官为了避开徇私舞弊的嫌疑,同时顾及同僚的面子,不敢或不愿对同考官黜落的试卷过度搜求。董玘出于公心,为国选才,最终顶住种种压力,达成了折中的录取结果——徐阶中举人第七名。嘉靖二十五年,董玘去世。徐阶后来在为恩师撰写的墓志铭里,称“凡阶所以有今日,皆公赐也”。知遇之恩,终身不忘。
嘉靖二年,徐阶参加会试。所有的阅卷官看了徐阶的卷子,都在心里得出一致的结论——今科状元非他莫属。有人嘴快说了出来。此人乃刑部尚书林俊,一个刚直敢谏,疾恶如仇,爱才如渴的老臣。那一年会试的主考官是内阁大学士费宏。费宏一向不待见林俊,徐阶跟着吃了挂落。最后费宏大笔一挥,给了徐阶一个探花。一入官场深似海,有人赏识,也得看是谁赏识,赏识的人不对,还不如没有人赏识,徐阶在无形中又一次经历了官场凶险。
时任首辅杨廷和因为次子杨惇参加考试需要回避,没有参与评卷。事后看到卷子,认为徐阶应得第一,感慨:“此少年名位不在我辈之下!”问同僚费宏:“为什么不录这个年轻人为第一?”
董玘、杨廷和慧眼如炬。三十年后,这位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颇为坎坷的青年,经过长期跋涉,终于入阁为相。十七年的阁臣岁月,令他获得了“明朝头号政治家”“贤相”的美誉。
徐阶以探花身份进入翰林院,被授予编修,不久后回老家完婚。顾夫人觉得结婚酒席办得有些华丽奢侈,对儿子说:“不要忘了昔日脱簪质肉招待师友的情形啊。”亲戚当中有人因私事请徐阶帮忙,顾夫人总是婉言谢绝,说:“孩子刚刚走上仕途,不要用这些事情拖累他。”
徐黼有个妹妹嫁给姓姚的人家,后来守寡;顾夫人也有个嫁给姚氏的寡妹,都是又年老又贫困。顾夫人将两人接到家中养老。两个老妇人感激不尽,顾夫人说:“我看见我小姑子就像看见我丈夫一样,看见我妹妹就像看见我母亲一样。”妯娌石氏暴毙,顾氏将为自己准备的上好寿器拿出来。母亲的仁爱如雨露润泽了徐阶兄弟,极大地影响了他们。日后徐阶等终能勤谨为公,殚心效国,成为国家的栋梁,与父母早年的训导身教有着密切关系。
嘉靖三年,徐阶北上返京。途中得知父亲去世,哭着折回家乡,丁忧在家。嘉靖六年,徐阶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这一年的十二月,被任命为内书堂教宦官读书的教员。
初入仕途的徐阶,本想安安静静地做个教书先生,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政见与同僚不同,一场通天大祸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将自己打落到福建那个南蛮之地。真可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