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时光(约瑟夫·海勒作品)
- (美)约瑟夫·海勒
- 12554字
- 2023-05-31 16:24:26
第三章 约塞连先生
住院的第二个星期,约塞连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又一次明白他快死了。当他把这话告诉医生时,他们很不安。
“我们什么毛病也没查出来。”医生们对他说。
“接着观察。”他指示说。
“你的健康状况很好。”
“那你们就等着瞧吧。”他告诉他们说。
约塞连这一次回医院接受观察,原因还是由神经系统障碍引起的综合征。自打他这一生第二次独居以来,他越来越容易得这种神经官能综合征了,可是当他叙述病情或者接受检查时,这些症状又像蒸气一样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就在几个月以前,他得了难以治愈的坐骨神经痛。可他仅仅给医生打了个电话,讲了讲他坐骨神经痛的病情,便治愈了这一难治之症。他学不会独自生活,他不会铺床叠被子,他宁肯饿着也不愿意做饭。
这一次嘛,这么说吧,可非同往常。他带着一种与以前的病态幻觉症不同的病态幻觉症窜回医院来,因为他刚听说他不喜欢的总统将要辞职,而他更不喜欢的副总统将接任总统职务,这已成定局;他刚刚还无意中发现,那位25年来老缠着他使他躲也躲不开的米洛·明德宾德眼下正大发横财。他早已不鼓捣陈年旧货如过期巧克力、旧埃及棉花了,已经改行搞起军火生意,他现在的计划是向政府兜售他自己的战斗机,当然,只要买得起,哪个政府都行。
欧洲就有国家买得起,亚洲和中东也有不少国家买得起。
他所经历过的病态幻觉所产生的幻觉,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发作,使他回忆起种种往事。他想起了那个不倒翁老古斯塔夫·阿斯琴巴赫。古斯塔夫曾独自一人待在那神奇的地中海海滩,在威尼斯他一次次大难不死,五十岁时在一座城市那场人们不愿再提起的瘟疫中被夺去了生命。他还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不勒斯的事。他参加飞行战斗70次最终活下来后,坐运兵船回国。排队等候上船时,他发现前面的那个人是名叫帅克的老兵。另一个老兵生在克劳西默,后来改叫约瑟夫·凯,为的是和他居住国的文化融合得更好。那时候他的名字就像帅克的一样,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如果让他选择,约塞连当然愿意活下去。他从不吃鸡蛋。他虽然不头疼,但每隔一天还是要吃一片小剂量阿司匹林。
他无疑有许多事情要挂在心上。他的双亲已经死去,他的叔叔阿姨们也都不在人世了。
白宫里的小普里克?这可不是第一次。又有一个储油罐爆炸了。核辐射。垃圾。农药。有毒废料。自由企业制。反堕胎者恨不得把不反对堕胎、不爱惜生命的人们统统处以极刑。庸才和利己主义者充斥政府部门。以色列麻烦不断。这些可不是幻觉,都不是他杜撰出来的。很快就会用无性繁殖搞出人的胚胎来,并供出售、娱乐以及器官移植。人类赚大钱,可是除了改变所有制以外,什么结果也没有。冷战结束了,但是世界上仍旧没有和平。什么都没有意义,无一例外。人们做事情时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做过之后才设法弄明白。
约塞连在病房里感到寂寞时便玩弄这些高深奥妙的思想,就像做白日梦的年轻人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一样。
每个工作日早晨,他们至少一次闯入他的病房将他团团围住,有他的医生利昂·舒马赫和他那些活泼敏捷、人数猛增的年轻大夫,领他们进来的是一位魅力无穷的可爱的楼层值班护士。她的脸蛋很漂亮,屁股很大,不顾约塞连的高龄,公开对他表示好感,而他则不顾她的妙龄,狡猾地诱使她爱上他。她是个高个子女子,臀部给人印象很深刻。她记得珍珠·贝利[3],但是不记得珍珠港,这么说她的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约塞连深信,作为女人,如果她的身体仍很强健的话,这确实是最佳年龄段。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约塞连虽心中知道但不很明确;然而他已决心在世界大国重建世界新秩序以求永久稳定的局面时,继续在医院里住几个星期,彻底休息并且好好整理他的思想。与此同时,他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利用每一次机会与她一起愉快地打发时光。
他带来了一个收音机,经常从一个调频台调到另一个调频台,听听巴赫乐曲、室内音乐或者合唱什么的。听歌剧则总是被打断,很难集中精神,尤其是在听瓦格纳[4]的歌剧的时候。这一回住的病房很不错,他还总结出这么几点:邻病房没有太讨厌的病人,他们的病都不太令人反感,还有,那诱人的楼层值班护士对他的引诱做出了回应。她有时羞怯地笑,有时拂袖而去,有时则傲慢地涨红了脸;她挑衅地吹嘘说她的屁股美妙绝伦。
约塞连找不出不同意她的理由。
在第一周中间的几天里约塞连使尽浑身解数与她调情,然而利昂·舒马赫大夫对这种轻浮的举止可并不总那么宽容。
“我准许你待在这里真是糟糕透了。我看咱们俩都应该感到羞愧。你嘛,没有病却赖在这病房里……”
“谁说我没病?”
“……而那么多人不得不待在大街上。”
“如果我同意出院,你是不是会让别人住进来?”
“你付钱?”
约塞连当然不肯那么做。
一个做血管造影的大个子大夫明确告诉他说,他不需要什么造影;神经科专家也令人扫兴地对他说他的脑子根本没事儿。利昂·舒马赫则拿他做示范,给实习生介绍说,一位六十八岁年纪的老人居然什么病都没有,甚至连疑病症都没有,像这样的病人他们在医院实习期间是不经常碰到的。
到后半晌或者黄昏时分,利昂就会进来跟他聊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抱怨工作时间太长,条件太恶劣,工资太低不合理。他说这些自私自利的话也不讲究策略,而听他讲话的人是一个他们都知道的快死的人。
他一点都不替别人着想。
那个护士名叫梅丽莎·麦金托什。对于一个偏爱风流韵事的世故男人来说,她就像其他好女人一样,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到了他住院第二周的头一天,她就或站或坐地待在他床头或椅子边,跟他调情,用话撩拨他使他更加张狂。她还允许他用指尖摸她衬裙的花边。她一方面不安地脸红起来,另一方面又会因此番胡闹而感到快活,对于他玩弄她那薄如蝉翼的衬裙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可实际上她很紧张。她害怕他们之间这种为医院制度所不允许的亲密会被突然进来的人发现。他可是巴不得有人进来。他没告诉麦金托什小姐他那玩意儿正蠢蠢欲动要硬起来,免得使她以为他要来真格的。他对她说她能有他这么个病人是件幸事,她很同意这一点。他比同一层楼其他单人病房或双人病房的男男女女们的麻烦事少得多,还比其他病人——比她在医院外面正照顾的那几个男人和她长年单独护理的病人——更具魅力和吸引力。他是这么认为的,她可能不这么看。她从来没有结过婚,连一两次都没有。约塞连的麻烦少得不能再少了。麦金托什和别的护士只是在换班时进来看一看,证实一下他还没死,也同时证实一下不需要做什么来维持他的生命,除此以外简直无事可干。
“一切都好吗?”人人见他都这么问。
“除了健康什么都好。”他叹口气回答说。
“你的健康状况良好。”
麻烦就在这里,他不得不麻烦地一次次做出解释。这就意味着他的病情不得不恶化。
“这可不是开玩笑。”他见她们笑起来就开玩笑地说。
一天应他的要求她倒了班,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格外能引起人对美的追求的黑色衬裙。他经常是一感到需要她便恨不得她马上出现,而他按呼叫铃时又偏偏是别的护士应答。
“让我的梅丽莎来。”他命令道。
其他护士都很配合。他从来没有缺过护士。医生天天重复地说他的健康状况良好,可这一次他推断自己上了当,医生都显出诊断正确的样子,这使他极其失望。
他的胃口很好。他的听觉器官和脊柱都做了轴向CT扫描。静脉窦清晰可辨,全身没有一处有关节炎、滑囊炎、咽峡炎或者神经炎的迹象。甚至连后鼻流涕的毛病都没有。血压正常得连给他看病的大夫都羡慕不已。医生化验了他的尿样。他的胆固醇很低,血红蛋白很高,血沉降率指数简直可以说是达到了最标准值,血氮也非常理想。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可他想他的第一个妻子和已经分居一年的第二个妻子一定会对这一结论提出异议。
一位最棒的心脏病专家找不出他心脏的毛病,一位病理学专家也查不出他病痛的原因,而那位有胆识的肠胃病专家第二次来看约塞连为的是再和他谈谈他在亚利桑那州搞房地产的有效投资策略,他的心理医生成了约塞连吐露心声的最后希望。
“那怎么解释一阵阵的焦虑不安、四肢无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和情绪压抑呢?”约塞连小声脱口而出,“我发现人家认真说话的时候我却听不进去。凡是我用不着的信息我都不想知道。我希望日报的内容少一点,而且每周只出一次。我对世界上发生的事一概不感兴趣。滑稽演员不能让我发笑,长篇小说使我发疯。是我自身的原因呢,还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由于这个地球变得和我越来越不相干了?电视新闻内容堕落,无论哪儿的人都那么油嘴滑舌。我的热情在减退。我能真的觉得这一切都算是健康的吗?还是我琢磨着是这样?我的头发为什么还这么密?大夫,我必须知道真实情况。我这种抑郁症是精神原因不是?”
“你不是抑郁症,你也没有衰退。”
按照程序,心理医生请示了主任心理医生,主任医生又与所有的医生共同研究,最后得出了一致结论,认为他目前的健康体魄不存在任何由心理因素引起的疾病,就连他的头发都还是地道的真货呢。
“尽管如此,”主任心理医生清了清嗓子说,“道义上我应该劝告你,别让注定要发生的晚年抑郁症在你身上发生。”
“晚年抑郁症?”约塞连反复琢磨着这个词,“什么时候算是晚年?”
“差不多就是你现在这个岁数。你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
“怕是没有多少。我追女人,但是不玩命追。我赚了很多钱,却又花不完。”
“你喜欢这样?”
“不喜欢。我这个人没有雄心壮志,现在没有多少我想干的事了。”
“就连打高尔夫,玩桥牌,打网球也不想?收藏艺术品和古董怎么样?”
“统统不考虑。”
“这不是好兆头。”
“我早就知道。”
“我们认为从你目前的情况看,约塞连先生……”这位主任医生正要对整个诊断做出结论,这时利昂·舒马赫秃了四分之三的光头从他的肩头伸过来:“你会长命百岁。”
看来,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除了担心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高利率和低利率、预算赤字、战争的威胁与和平的危险、贸易逆差和顺差、新总统和老牧师、美元坚挺和疲软,加上各种摩擦与不和,宇宙中能量与物质的退降、核辐射,以及地心引力等。
他也替新的女友梅丽莎·麦金托什担心,因为她没有积蓄。她的父母也没有。假如她能活得长久,将来只能靠社会保险金和微薄的医院退休金过日子,还得有个条件,她必须一直在医院工作下去,20年或者300年,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到那时候她能遇上一位有钱的绅士并且嫁给他,那个人能像他现在这样吸引她。不过他觉得这也根本不可能。因为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一样用脏话使她陶醉。每当他想到她时,心中总产生阵阵痛楚:她头脑太简单了,无法应付残酷的金融状况。她太可爱,从不多疑,并且毫无私心。
有一天她问他,她和她的同屋女友应不应该开个人退休账户。他说个人退休账户只能给银行拉来客户,他看不出它对一个人的一生有他妈的任何实际好处。“你必须做的事,”他说,“是嫁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有钱,懂得保险制度,还知道如何立遗嘱,并且以前只结过一次婚。”
“对我来说你是不是太老了点?”她有点胆怯地问。
“对我来说你还太年轻了呢。要出嫁就快点。今天就办。找个大夫也行。要不还没等你明白过来,你就和我一样老了,到那时候你就一无所有了。”
他还担心,对需要关怀的人莽撞地表示自作多情的关怀会带来什么后果。
美国人可不干这种事。
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事是再帮助一个人,或者两个。梅丽莎不无骄傲地向他推荐安吉拉·穆尔。安吉拉与她同住在那所拥挤的公寓里。她是个惹人注意、喜欢玩儿的姑娘。她比梅丽莎高,也比她开放,是个白皮肤、金发碧眼的澳大利亚姑娘。她头发颜色更浅,胸更大,爱穿细高跟皮鞋,涂银白色唇膏,眼影也是银白色的。她是专门生产稀罕小玩意儿的厂家的经销代理,还给他们的新产品出些下流点子,弄得那两个上了年纪又有家眷的犹太合伙人目瞪口呆,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她对自己在城中心高级酒家里的影响力深感满意。工作之余她到这个地方会见爱交际的公司老板们,饭后一起跳舞,玩够了就在她公寓的楼梯口毫不怜悯地把他们甩掉。她还从没遇上一个她愿意与之多待一会儿的人,原因是她从来不把自己灌醉。她留给人家的私人电话号码是城市报社资料室的。听着梅丽莎以快活的口吻对安吉拉那充满自信与朝气的举止大加赞扬,约塞连知道只要他看她一眼,就必定会爱上她,除非第一次见面时他不去看她,但他也肯定会一直想着她,直到再和她见面。然而这个年近四十、喜欢银白色化妆品和带蛇状条纹黑袜子的金发女郎,同样是既没有有钱的父母,又没有个人存款。约塞连自问道:
这个倒霉的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认为凡是他不怨恨的人都应该有足够的储蓄,不至于为将来生活无着而害怕。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他低下头,高尚地梦想着如何显示他的怜悯。他想把那个与众不同、胸脯高耸、无家可归的金发女郎抱在怀里,为她擦干眼泪,替她排忧解难,还要拉开拉链抚摸她的后背。
这样的事对那些私人侦探来说肯定值得大书特书,不是吗?第一个私人眼睛——他认为眼睛嘛,当然是私人的啦[5]——在探视时间里到医院来跟踪他,后来得了严重的葡萄球菌传染病,因血液中毒不得不住进医院另一侧的病房里。他和另外三个来探视其他病人的人住在一起。那三个人也得了严重的葡萄球菌传染病。约塞连只知道他们也可能是私人侦探。约塞连完全可以告诉他们四人,医院是个危险的地方,那里总死人。一天一个比利时人来看病,结果喉咙被割开了。一个接替第一个私人侦探的侦探因为在医院里吃了一个鸡蛋沙拉三明治,引起了沙门氏菌食物中毒,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恢复得非常慢。约塞连本想给他们送些鲜花去,后来改送问候卡了。他在给每一个人的卡上签的名都是阿·泰·塔普曼,这是过去他所在的轰炸机团随军牧师的名字,他还把牧师的职业写在了卡上。他想知道他们收到问候卡时会怎么想。他好奇随军牧师后来被送到哪儿去了,是否受到了威胁、虐待、凌辱,是否挨饿?第二天他又给那两个侦探送上第二份慰问卡,这一次签的名是华盛顿·欧文。转天他再次送去两张慰问卡,签名是欧文·华盛顿。
继第二个侦探之后又来了两个侦探,他们俩装作互不相识,其中一个神秘兮兮的,对所有的人都像对约塞连那样充满好奇。
他猜不出他们究竟想从他这里查出些什么。他是不会对他们直话直说的。如果他们想通奸的话,他倒可以满足他们。他越来越替梅丽莎·麦金托什的好心肠和她未来靠不住的经济状况担忧,同时也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他决定叫肿瘤医生来问问那头号杀手的先兆是什么,也许还能听听他讲在人类活动中生物学的霸权地位,以及基因在调节社会和历史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你疯啦。”利昂说。
“那就把我的心理医生也叫来。”
“你没长癌,叫他来干什么?”
“给他办件好事,蠢货。你不相信办好事吗?那穷小子是我见到的最沮丧的王八蛋了。他一个星期能给几个病人带来好消息?他把灾难带给了我身边的那几个人,我本来是可以避开他们的。”
“他们的灾难可不是我带给他们的。”没精打采的肿瘤大夫说。一种不祥之兆似乎落在了他那瘦小的身躯上,来得那么自然,如同黑夜降临和冬季天空变得灰蒙蒙一样。“你知道有多少人相信那都是我的错吗,说出来你准感到吃惊。连我的同事都不喜欢我。没多少人愿意跟我说话。也许就为这我才保持沉默的。我的实践经验不够。”
“我喜欢这种精神。”约塞连说。他看不出他有多少经验。“要是我告诉你,你早晚会在我的生活中起重要作用,你会不会振作起来呢?”
“只会好一点。”他说。他的名字叫丹尼斯·蒂默。“你想让我从哪儿开始?”
“从哪儿开始都行,只是别让我痛苦和不舒服。”约塞连高兴地说。
“您什么部位都没有病状,不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干吗要等到有了病状才检查?”约塞连厉声问他的癌症专家,“难道不能设想一下,从上次检查以来,什么东西突然长了出来,甚至就在咱们俩扬扬得意消磨时光的时候,那个东西仍在增大?”
丹尼斯·蒂默激动得满面生辉。他继续说道:“我看跟你打交道比跟我大多数其他病人打交道都有意思,对不?”
“我对利昂说过。”
“也许因为您不是我的病人,”蒂默大夫说,“当然啰,您的猜测是有道理的,约塞连先生。不过这种事发生在您身上的机会并不比别人更多些。”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反驳道,“别以为对我说人人都容易得病我就得到了安慰。利昂就以为一旦我知道我的健康情况一点不比他差,我的病就会好了呢。咱们开始吧。”
“是不是先再拍一次X光胸片?”
“上帝啊,不行!”约塞连假装吓唬人地喊道,“那很可能真让人开始得病了!你知道我对X射线和石棉有多反感吗?”
“还有烟草。我给你看一个统计数字好吗?你会感兴趣的。你知不知道,每一年因吸烟致死的美国人比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些年总共死亡人数还要多?”
“不错。”
“那么咱就从这里开始。让我敲敲您的膝盖看看您的反应如何,怎么样?”
“干吗?”
“不收您的钱。”
“能不能至少做一次活组织检查?”
“哪个部位?”
“哪个部位都行,只要容易触摸到又简单省事就成。”
“如果您认为这样做可以消除疑虑的话。”
“那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以从另一颗痣上或者另一个雀斑上刮点东西下来。要不就再检查一下前列腺?前列腺太普通了。”
“我只有这一个前列腺,”约塞连说,“再没有第二个了。咱们还是从痣上来吧。舒马赫的前列腺和我的前列腺年头差不多。等你查出来他的毛病后告诉我一声。”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约塞连喜欢的肿瘤医生说,“我很高兴通知您,检查结果为阴性。”
“我现在可以告诉您,”约塞连说,“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
约塞连极想跟这位精神压抑的大夫深入探讨一下在他那令人压抑的工作范围内病理学的压抑的本质;探讨一下这个宇宙的压抑的本质,到目前为止他俩都已在这个宇宙中活了下来,而这个宇宙正一天天变得靠不住了:臭氧层有了空洞,处理垃圾的地方越来越少,把垃圾烧掉又会污染空气,连空气都快耗尽了。可是他怕这位大夫会感到这样的对话太压抑了。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钱。
“当然。”约塞连说。
“可钱从哪儿出?”利昂·舒马赫惊异地大声说,显然因嫉妒才大声吼起来。
“我的年龄已经够享受医疗保险啦。”
“医疗保险只包括这些费用的很小一部分。”
“剩下的从我安排妥当的计划里出。”
“真希望我也有这么个计划。”利昂不悦地说。
约塞连解释说,这个计划出自他为之效劳的公司,在公司花名册上他仍以半退休半顾问的身份留在半经理的职位上,并且保留终生,除非他一点都不想干了。
“我要是有这么一份工作多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利昂嗤笑着讽刺他说,“约塞连,名:约翰。职业:半退休半顾问。我们的流行病学专家到底会怎么解释呢?”
“这是我的另一份工作。我花一部分时间就得到全额工资,尽管我说的话他们连一半都不听。我管这叫半退休的半顾问,不可以吗?公司负担一切费用。我们公司跟哈罗德·奇爱公司一样大,而且也同样可爱。我们是M&M联合企业,我是合伙人之一。那些人很有创业精神,我管联合,他们管办企业。”
“他们具体干些什么?”
“什么能赚钱就干什么,只要不犯罪,不丢人就可以,我想。”约塞连答道。
“你的话有半句是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就跟对别人撒谎一样,他们也对我撒谎。我可没胡编,你们可以检查。把我绑在心脏监测仪上,哪怕我的心脏间歇一下,就算我撒谎。”
“这机器会测出来吗?”利昂惊奇地问。
“为什么不会?”
“你在公司里干什么?”
“我反对。”
“别太神经过敏。”
“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约塞连高兴地告诉他说,“我反对那些不合乎我的道德标准的事情。我在提反对意见方面挺卖力气。他们要么继续干他们的,要么不。我代表公司的良心,是公司道德的体现。这是从二十多年前我偶然加盟公司以来所做的另一件事。加入公司为的是能得到不合法的帮助,为的是帮我的孩子躲避去越南打仗,你是怎么帮你的孩子躲过去的?”
“医学院。当然,战争一结束他们俩就都转到企业管理行业去了。顺便问一句,小道消息说你和我们楼层一个大家都喜欢的护士搞得挺热乎的。”
“比跟你和你的同伙们热乎得多。”
“她可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也是个好护士。”
“我想我已经注意到了。”
“也很有魅力。”
“这一点我也看到了。”
“我们这儿有几个非常好的专家,他们坦白地告诉我,他们都想钻她的裤裆。”
“这话也太粗鲁啦,利昂,实在太粗鲁。你应该感到害臊,”约塞连厌恶地责备他说,“这和说你们都想操她没什么两样。”
利昂羞得无地自容。约塞连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为的是不让别人再来打搅他。
敲门声格外不同,所以有那么一会儿约塞连竟希望是随军牧师,作为自由人从他非法地被合法拘留的什么地方回来了。约塞连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他,就像当年在前线时一样无能为力。
其实是他的小儿子迈克尔,在过去还算是个家的家中他是四个已成年孩子里最差的一个。除迈克尔外他还有个女儿吉利安,一个初级法院的法官;老大朱利安,又一个佼佼者;还有艾德利安,成绩一般,自己挺满足,可是因为成绩平平而受到别人的冷遇。迈克尔没结婚,没有家,没有工作,从不惹人讨厌。他中途进来看看他父亲再一次住院都干些什么,并且交代说他想从法学院退学,因为他发现那里不如医学院,也不如商学院、艺术学院和建筑学院的研究生院以及几个五花八门的学院的研究生院那样刺激。他已经在这些学校里试读过,不过时间都不长就退学了。
“唉,真扯淡,”约塞连哀叹道,“我费了挺大劲把你往学校里送,你却一次次地退学。”
“没有办法,”迈克尔沮丧地说,“我对案例了解得越多,就越发现它们并不违法。我感到很吃惊。”
“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放弃法律学的。你多大了?”
“快四十了。”
“还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我也不知道,”约塞连对他说,“不过要是你还这么拖着,拿不定主意一辈子干点什么的话,就会老得该退休了,到那个时候你就什么都不用学了。”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约塞连回答说,“有时候,我说的话是我的意思又不是我的意思。告诉我,宝贝儿,你以为我这沟沟坎坎的一生里干的活儿都是我愿意干的吗?”
“也包括写电影剧本?”
“是的,我并不喜欢,也没干多久。都是假的,而且长久不了。况且一旦写完我就不再喜欢它了。你以为我愿意投身广告业,打进华尔街,搞地产开发或者股票吗?在公共关系方面有谁单凭做成功之梦就能成功的呢?”
“你真的为努德尔斯·库克工作过?”
“是努德尔斯·库克找我工作。大学刚毕业。你以为我们,我和努德尔斯,真的愿意写那些政治发言稿?我们想写剧本,还想在《纽约客》上发表呢。可这能由你来选择吗?我们选择的是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但不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迈克尔。就连威尔士亲王都做不到。”
“这才是最倒霉的生活方式哩,是不是,爸?”
“生活就是这样。”
有那么一会儿迈克尔没开口。“我看见门上挂的‘请勿打扰’的牌子心里挺害怕,”他用温和的口气委屈地说,“谁他妈的挂上那个牌子的?我还以为你真的病了呢。”
“我的主意,开个玩笑。”约塞连咕哝道。他刚才在牌子上用笔加上了“闯入者格杀勿论”的字样。“这就把人挡在门外了。他们从早到晚总是突然闯进来,事先连个电话都不打。他们好像不知道整天躺在医院里是件相当吃力的活儿。”
“反正你从来不接电话。我敢打赌你是医院里唯一有接话机的病人。你还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市长是不是还是市长?主教是不是还是主教?那个普里克是不是还在政府里?”
“哪个普里克?”
“甭管是哪一个。我想把所有的普里克从政府里统统踢出去。”
“你不能老在这里待着呀!”迈克尔喊起来,“你究竟在这里都干些什么?两个月前你才做了年度检查。大家都认为你病啦。”
“我反对。谁这么认为的?”
“我。”
“你疯了。”
“咱们都疯了。”
“我再次反对。是你们都疯了。”
“朱利安说你要是稍微有点雄心,稍微有点脑子的话,早就把公司控制在你手里了。”
“他也疯了。迈克尔,这一次我有点怕。我有一种幻觉。”
“什么幻觉?”
“不是控制M&M联合企业的事。有一种预感,或者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恐怕我得了一种什么病或者长了肿瘤。不敢肯定是我想象出来的还是真的。我一心烦就坐卧不安,像是得了结膜炎和脚癣之类的病。睡觉也不好。你不会相信的,迈克尔。我一失恋就感到厌烦。我现在就失恋了。”
“看得出来,”迈克尔说,“你没节食。”
“你是凭这猜出来的?”
“一个方面吧。”
“我想到了癫痫,你知道吗。一次性缺血性发作。你根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后来又担心中风,每个人都害怕中风。我说话太多了吧?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说什么事我都看见过两次。”
“你是说把东西看成双的?”
“不,还不到那个程度呢。是一种曾经经历过的感觉。每天的新闻对我来说都不新。每天都在进行着政治运动,或者正在开始。要么就是又一届选举。这些消息没有了就是另一次网球赛,要么就又是倒霉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我觉得住进来检查身体算得上是个好主意。无论如何我的脑子很好使,思维清晰,问心无愧。”
“一切都挺好。”
“别那么肯定。有些犯大罪的人,他们是有良知的。别忘了我父亲就死于中风。”
“九十二岁?”
“那他就应该高兴得跳起来?迈克尔,你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最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到底适合做什么。”
“你现在说话太多了。”
“在家里我就只能跟你谈谈话,可是你又不肯听,这是家里人都清楚的,包括你妈在内。她就知道要赡养费。钱是重要,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想听听好主意吗?赶紧找份工作,找一家退休金高、医疗条件好的公司,别管它是什么公司,干什么工作,也不用管你多讨厌它,在里面一直干下去,直到老得干不动。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为死做准备。”
“唉,胡说,爸。你真的相信那一套?”
“不,我不信,尽管我想这可能是对的。人总不能靠社会保险活着,何况你连这都没有。可怜的梅丽莎都会比你的结局强。”
“谁是可怜的梅丽莎?”
“外边那位可爱的护士,是又有魅力、又比较年轻的那个。”
“她既没有魅力又比我大。”
“是吗?”
“你看不出来?”
约塞连住院的第二个周末,他们策划了一个赶他出院的阴谋。
为了把他赶出医院,他们把一位从比利时来的病人安排在他的隔壁房间里。这位比利时人是欧洲共同体的金融专家,还是个病入膏肓的比利时金融专家。他不会讲英语,这倒无关宏旨,反正他的喉部已被切除了一半,根本不能讲话。他也不大懂英语,对医生和护士来说,他们无法将意思传达给他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整个白天和大半夜,他那苍白娇小的比利时妻子都守在他床边。她穿着没有烫过的时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时而歇斯底里地冲着护士叽里咕噜一番。她也不懂英语。甭管他是醒还是睡,是呻吟还是呛着,她都会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来这个国家为的是治好病,医生也已经把他的喉头切下来了大部分,否则他早就死了。现在也不敢保证他能活下去。约塞连心想,上帝啊,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约塞连心想,上帝啊,我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这个人无法表达他的感情,只能以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他妻子那连珠炮似的问题。他妻子却找不出适当的办法转达他的意思。他的危险与痛苦太多,约塞连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约塞连第一次数数时指头不够用了,他便不敢再去数。反正他长不出新手指头来了。周围刺耳的喧闹声接连不断,他简直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事了。他不替这个比利时人担心也不行。明知道紧张对健康不利,紧张能致癌,可他对自己紧张的担忧使自己的思想压力越来越大,于是便也开始为自己担忧了。
这个人所受的痛苦是约塞连所无法想象的。他没有吃止痛药,疼得再也难以忍受下去,几乎闯不过这一关。他打了麻醉针,戴着氧气罩。他得到了治疗,还被消了毒。他使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麦金托什护士都没空让约塞连摸她臀部的衬裙边了。生意就是生意。这个比利时人就是一笔大买卖。梅丽莎披头散发,奔进奔出,魂不守舍,气喘吁吁。他想隔壁有那么紧要的事要做,现在去勾引她分散她的精力是不合适的。然而没有她在身边,他感到空空荡荡,别的人又替代不了她。
这个几乎不能动的比利时人使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通过他脖子上插着的管子输入营养液,使他不至于饿死。他们通过静脉给他注射水,使他不至于脱水,还从他肺部向外导液,使他不至于窒息而死。
这个人需要全天护理。他的胸部和腹部都插着管子,并且需要不间断的照看。约塞连没有时间想塔普曼牧师和他的麻烦事,也顾不上米洛和温特格林以及他们的隐形轰炸机的飞行中队,更顾不得去想那个使用银白色化妆品、穿细高跟鞋的高个子澳大利亚同屋或其他什么人了。约塞连每天都要到走廊去窥视隔壁房间正在忙什么。每次看完之后都会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屋里,虚弱地瘫在床上,并用一只胳膊压住双眼。
等他觉得视线清楚过来再抬头看时,那个更加神秘的私人侦探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个特工人员衣冠楚楚,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一条色调柔和的苏格兰花呢领带,异国人的皮肤,黑眼睛,高颧骨,看上去隐约有些像东方人的脸,使他联想起坚果,去了壳的杏仁。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约塞连不止一次想喊出来。
“喂,你是谁?”他终于客气地问了一次,脸上带着强装的笑容。
“是跟我说话吗?”那人高傲地答道。他声音柔和,吐音清晰。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谢谢啦。几天前有一个粗壮的黄头发秃头先生老在楼道里转来转去,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
“另一个私人侦探?”
“我一点都不明白你说的是谁!”那人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你他妈的是谁?”约塞连终于冲他喊了出来。此时那熟悉的尖叫声又大起来,胶底鞋的啪啪声又开始了。
“谁会说法语?谁会说法语?”这一凄惨的呼号声一天十数次响起。这声音来自麦金托什护士,来自克拉默护士,来自其他护士中的一个,或者来自数不清的主治医生、技术人员,或是黑人、拉美裔人、太平洋沿岸地区来的移民与形形色色的经济难民。为了那个比利时人的金钱,他们都为他服务,这在医院来说也可算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可这又是多么不合常理啊。既然每个楼层的糖果饮料自动售货机旁边都配有自动提款机,那么持有信用卡和重病医疗保险的病人就不必再到外面去了。
那个讲话无懈可击、穿衣无可挑剔的特工人员一次都不肯主动说他会讲法语,尽管约塞连敢打赌他不但会讲法语,还会破译密码。
约塞连能说一点马马虎虎的法语,可是他决定只扫自家门前雪。他唯恐出现医疗事故,这谁能说得准?不难想象,翻译的任何小错误都可能导致他被指控为无照行医。约塞连太了解自己了,假如在他这个岁数,他也必须像这个人一样没了喉咙还活着,四天,十四天,或者天知道再活多久,那他一定反对。他宁肯不要活下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最根本的结论:他无法承受比利时人所受的痛苦。
他不得不离开她了。
约塞连是个容易受传染的人,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才一天时间他的嗓子便已开始沙哑。
“你怎么了?”麦金托什护士急忙关心地问道。她一大早交代完工作,化好妆,抻了抻根本没有发皱的丝袜,就赶来看她的美男子,瞧瞧他是否一切平安。“你的声音不对劲。怎么不吃东西?”
“我知道。嗓子哑了。现在不饿。我也不知道嗓子为什么会哑。”
他既不发烧,身体也没有不适的感觉;耳鼻喉科大夫说查不出他的耳鼻喉的哪个部位有炎症。
第二天他的嗓子开始疼起来。他觉得那儿像长了个东西,咽食物很困难,尽管还没有感染或肿大的迹象。他就像对待其他事情一样肯定地认为,如果不赶快离开,再在医院待下去的话,他的咽喉不久也会因长恶性肿瘤而被切除。
护士梅丽莎·麦金托什的心都快碎了。他向她保证不是个人原因,并豪爽地答应很快就会来接她去高级餐馆吃饭,接她去巴黎、佛罗伦萨,或许还去慕尼黑,还可以浏览橱窗里展示的带花边的女内衣,只要她觉得他们合得来,并且不怕有密探尾随。她认为他说的私人侦探的事不过是开玩笑而已。她说她会想他。他十分肯定地说他不会给她时间让她想念他,而就在他诚恳地看着她那诚实的碧眼,热烈地握着她的手说再见时,心中却在狐疑自己会不会记着来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