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听这话的人十有八九要多想,认为对方是在故意嘲弄自己。可柳管家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不管是真不平还是假不平,起码朱明玉没有多想,且认为柳管家是实打实的在帮自己说话。
“这羊城算不得偏僻,皇爷爷认下我这件事,估摸着那位县令大人也是有耳闻的。只可惜,他不相信我是真的朱明玉。我既没有排场,也没有随从,饿了几日后又显得有些狼狈。”
“然后呢?”管家问:“他们就这样把您给撵出来了?”
“不是撵,是扔!”朱明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我是被那县衙里头的人拎住后衣领直接扔出去的。那人力气极大,摔得我挺狠的。亏得是他们没认出我,若是认出来了,少不得要给我皇爷爷丢人。”
“小王爷放心,丢不了人的。”管家满不在乎道:“就冲他们敢把皇孙扔出来,皇上就能灭他们九族。”
“别别别,这件事还是别让皇爷爷知道的好。”朱明玉赶紧摆手:“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小王爷放心,咱们是不会多嘴多舌的。”柳管家捂住嘴。
朱明玉一囧,继续说道。
那日,在被县衙里的人扔出来后,他趴在原地停留了好半天,直到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散去,才灰溜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觉得无脸见人,朱明玉起身后是用袖子掩着脸往前走的,走了大约十几步,迎面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忙道歉,可这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肚子先叫了起来。
异常窘迫的抬头,看到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伯。粗布麻衣,梁冰飞霜,从眉眼来看,年轻时亦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的五官比起自己的来,显得更加平庸,平庸到你看一眼就给忘记了。
朱明玉抬头的时候,老伯刚好低头,且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肚子上。
“饿了?”
“嗯!”
“想不想吃饭?”老伯问,眯着眼睛:“想吃饭就得帮我干活儿。”
“干什么活儿?”朱明玉捂着肚子问。
“看你的穿戴像是个读书人,手上的茧子,也像是用笔杆子磨出来的。我问你,可会写字画画?”老伯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来:“可会画这样的?”
“这是紫萱!”朱明玉看着扇面上的图案道:“紫萱,即萱草,是一种可以使用的药材。萱草有毒,且只有根部可以入药,需要在夏秋时节采挖,除去残茎,须根,洗净泥土,晒干后方可入药。”
“你懂药?”老人摇着扇子:“不错,难得在这羊城碰见一个懂药的。”
“老伯误会了,我不懂药,我就懂背书而已。我看过一些医书,这脑子里多多少少记了些。”
“那你有个好脑子。”老伯伸手,用扇子在他头上磕了两下:“如何?你帮我画这些东西,我给你饭吃。大鱼大肉没有,粗茶淡饭管饱。”
“是画萱草吗?”朱明玉咽了下口水:“这个我可以。”
“不只是萱草,还有别的。”老伯往身后的院子指了指:“老人家我没有别的喜好,就喜欢种这些药草。可种得时候太随意了,我老人家记性有不好,总不记得自己都种了什么。我寻思着,将这药草画扇子上,有人来问,我就拿扇子让他看,需要什么,让他们自个儿找去。我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了。”
“我可以。”怕老人反悔,朱明玉忙应下这桩差事:“不需要大鱼大肉,管饱就行。不瞒老人家,我已经有好几日没吃东西了。这一路上全靠着喝水充饥,运气好的时候,能摘到些野果。运气不好的时候,连口水都没有。”
“这么惨?”老伯笑着:“看你不是本地人,你是打从哪里来的?去往哪里?方才见你去县衙,你可是去县衙求助的?”
“您也看见我被他们给扔出来了?”朱明玉脸一红,剩下的那些话,没好意思再说。
“害臊什么,这羊城县衙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认钱不认理,你既不是第一个被他们扔出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说着,他又将朱明玉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该不是去县衙要吃的吧?若是要吃的,那你是羊城自开天辟地来的独一份儿。”
“真的吗?”朱明玉强颜欢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说明羊城富裕,说明羊城的百姓没有被饥渴所困。”
“你这傻小子,是真不懂啊还是假不懂,就羊城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城,怎么可能没有饿死的,渴死的人。只是那些人明白,就算饿了渴了,县衙里头的那些官老爷也是不会管他们的。”老伯指着那些寺庙,道观以及尼姑庵道:“你见过哪座城里供养这么多神仙的?佛家,道家全都有,不仅如此,这什么土地公,城隍爷的也都有,只是庙宇小了些,不如这些扎眼罢了。羊城的百姓知道,与其求县老爷,倒不如求神拜佛,让自个儿死的安逸些。”
“这羊城——”朱明玉欲言又止。
“羊,通阳也,阳通阴也。羊城,不过是人间地狱罢了。看似繁华无比,实则鬼魅横行。”老伯轻摇着头:“年轻人,到了羊城可得多加小心啊。”
“还请老伯指点。”朱明玉赶紧拱手,肚子不合时宜的,又叽里咕噜的叫起来。
“我看你是真饿了,走,先跟我回家吃饭。”老伯把扇子往朱明玉怀里一塞,领着他往家里去。刚进门,就有一个老妇人迎上前来。见老伯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且年轻人怀里还抱着老伯的扇子,直接一个白眼飞过去,紧跟着拧住了老伯的耳朵:“你说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净想着出去欺负年轻人。”
“老伴儿,松手,松手,你再怎么拧下去,我这耳朵就没了。”老伯求饶,动作却是极其温柔的:“你看我这耳朵也是老不中用的,你拧着还废你的手。要不,你让我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老妇人松手,走到朱明玉跟前,代老伯道歉:“小伙子,你甭跟他一般见识,他老了,老糊涂了。”
“我没糊涂,旁人画不出来,不见得他就画不出来。就算他画不出来,总有人能画出来。”老伯说了一段绕口令似的话:“我就不信了,这么多读书人,还画不出一朵粘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