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自是不敢怠慢长公子所托,罗网一事,已有眉目。”
墨胜果然没有辜负扶苏的期望。
“长公子欲成之罗网,老夫愚见,职责当应分别为三部。
其一者,刺探消息。但墨家子弟,多为市井间贩夫走卒及工匠之徒,因此只能探听得黔首心声,却是无甚大用。
不过以墨者威望,咸阳城内,乃至各郡之中,只要长公子所需,还是可有不少讯息传达。
其二者,阴谋刺杀。墨者中精通武艺者甚多,刺杀之道更是一脉相承。以老夫观之,反而是最为得用一种。
而老夫完全能以性命保证,墨者们均有慷慨赴死之勇和绝不变节之忠心,此事长公子无须忧虑。
便如那桓楚刺杀长公子一般,若是知晓其幕后主使,未尝不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其三者,缉捕追索。由于长公子如今并无势位在身,却是无需早早筹谋了。
只是老朽有一言不得不道于长公子,所谓罗网之事,倒也不必如此操切,日后履及至尊,自是有人驱使。”
墨胜总结了很多,但话里话外却都透露着些许掩盖不住的无奈之情。
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扶苏如今只是大秦长公子,并非太子,更不是皇帝陛下。
纵使墨者中再是人才济济,但没有足够的权力和财力支撑,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扶苏自然也知道如今的尴尬境遇,但罗网这一情报机构的成立宜早不宜迟。
无论何时,情报信息的掌握都是事情成败的关键。
因此纵使如今再是草创,扶苏也必须将罗网的摊子给立起来。
哪怕日后再徐徐图之,但其中经验的积累,行事的摸索,都必须早早预备。
因此扶苏只是对着墨胜爽朗一笑:“钜子费心,但罗网却是必成之事。
如今难以成事倒也不必忧虑,随着时日渐长,自有壮大之时,且先操办。
再者,钜子方才言称墨家子弟所能影响多为黔首之辈,无甚大用,扶苏却是有所异议。
这贩夫走卒之人,走南闯北,日常消息反而最为灵通,只是需要细细辨别,却也不失为一大情报来源。
再者,若是能以墨者在此辈之中的威望影响其所言所行,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世间不止有达官贵人的阳春白雪,也有着草芥之辈的下里巴人,而且后者反而是更为广泛。
只要稍加因势利诱,未必不可掀风起浪。
当然,这也都是后话。
如今吾势位财力诚然均有不足,只得委屈一众墨家子弟,但罗网还是要一以贯之,终有一日会威震朝野上下。
如今之罗网只有两事需侧重,一则便是大力宣扬苏纸、邸报及印刷等所成历程,略有夸张也无妨。
如此一来,邸报将吾之名传于官吏之间,罗网将吾之名散于黔首之中,所谓名望,如此渐长。
另一事为倾听民声,说不得便有何所获,只不过只需随手为之便可。
至于其他事务,便待吾势位有所攀升后再细细琢磨不迟。”
扶苏却是在心中暗暗想道:“万一哪天能听到‘苟富贵,勿相忘’的豪言,那可就有点意思了。”
“全凭长公子所言。
只是老夫年事毕竟已高,又有工坊之事牵扯,筹谋一二计划尚可,若是具体执掌,怕是要长公子另寻高明。”
墨胜在一旁听着扶苏的雄心勃勃,虽然心中不大相信,但也听之任之。毕竟,这位长公子也不是第一次证明其远见卓识了。
“确实不能再劳累钜子了,这罗网之事又颇为关键,还是暂且由吾亲自执掌罢!”
扶苏虽然是个甩手掌柜的性子,却一向是抓大放小。
像情报机构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眼下没有足堪信任之人的前提下,扶苏只能亲力亲为。
当然,罗网现在就是个空架子,也不会有太多事情,扶苏只需要把这两个长期任务布置下去就成。
至于之后的发展嘛,自己手下的人才只会越来越多的,自然不愁人选。
扶苏二人刚刚敲定罗网细节过罢,总编室的大门却突然被敲击的嘎嘎作响:“当!当!”
“进。”扶苏略有不满,一定又是自己那个新任秘书端木未。
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点不知道爱惜事物,敲个门都这么大劲,比他师兄匡当差多了。
“属下拜见总编,拜见钜子。”
果然不出扶苏所料,一张黑脸从门缝中挤了出来,正是端木未,但其脸上满是慎重之色:
“总编,陛下方才下令,三日之后重开大朝会,还请总编早些准备。”
端木未将手中苏纸递给扶苏,言语之中却早已迫不及待的概述了其中内容。
“父皇竟然再开朝会?!”扶苏听到端木未的消息后震惊不已。
要知道,秦朝每一次大朝会的召开基本都代表着一段时间内的国策方向,如果没有举足轻重的改变,大朝会决然不会轻易重启。
“莫不是因雕版、活字印刷之术?”扶苏心内不由得直接联想到了自己最近的成就。
但细细思量之下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嬴政毕竟还没亲眼见过,又怎么可能因此便直接开朝会昭告群臣?
即使嬴政再是如何信任自己这个长子,其也不会拿辛苦数十年的权威作为背书。
“或许是其中一项原因,但绝不会是朝会召开的主因,那究竟又有何事呢?
始皇帝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还有何大事发生?”
扶苏以手扶额,不断地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压榨。
良久,一件被扶苏忽视的军国大事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南征百越!
“是了,若是在这二十六年还有何大事能让嬴政重启朝会,也便只有此事了!”
因为扶苏穿越而来便一直在咸阳城内,却是有所忽视了天下各郡的大事。
更别说如今正值酷暑,扶苏压根也想不到秦朝对岭南的攻击已经从初春持续到现在还在继续。
但是思前想后,如今唯一能使嬴政有如此反应的大概也就只有此事了,或许其中也夹杂印刷之术等其他原因。
但无论如何,如果扶苏猜测正确,那这大朝会必然是与南征百越脱不开干系。
“若真是有关南征百越之事,那自己可得好好准备一下进言了,前世的秦军可没少在这上面吃苦。”
扶苏在心中暗暗揣测,却又想道:“三日之后?
也不知嬴政是不是特意留了几日,想要在朝会之前抽空来看看印刷术。”
扶苏的猜想并不是无的放矢,此时的嬴政已经在出发往少府工坊的路上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自咸阳城深处皇宫中涌向城外西南一角,其间“立车”警戒开道,车顶黑色大纛肆意迎风飘扬。(dao,四声)
凡有见者,无不退避三舍,没有人胆敢冒犯这位始皇帝的威严。
而真正承载嬴政的“安车”紧随其后,以诸多“副车”混淆视听,以防贼人刺杀。(注1)
前后骑马随行护卫的侍卫连绵不断,戈矛如密林,骑卒似长龙,端是好一番天家气派!
而嬴政,这位大秦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和灵魂人物,正在其中一辆青铜马车上闭目养神。
车架外,四匹毛色肩高均是一模一样的黑马正在车夫鞭笞下奋力疾驰。(注2)
在收到扶苏所传令信的第二日,嬴政就启动了久不出巡的帝王马车,再一次驶出咸阳宫。
所行目的自然是为了一观那所谓印刷之术。
黑色洪流在少府工坊外缓缓停滞,场外空地上早早跪满了考工室内的一应大小秦吏。
为首者大腹便便,在酷热暑气的逼迫下汗如雨下,正是师献纶。
“微臣不知陛下御及考工室,有失远迎,请陛下降罪!”
师献纶那肥硕的胸膛剧烈起伏,艰难吐出请罪之语。
“无妨。”嬴政平静的话语从马车之中传出,只是淡淡二字便轻巧揭过。
毕竟其此行本来就是为了突击检查,自然毫无征兆,若是师献纶早早有了准备,那反而是要大祸临头了!
嬴政缓步下车,对着仍跪伏在地的师献纶说道:
“平身罢,少府考工室在尔治下近期多有所成,尔之辛劳朕心中自然知晓。
今日之行,只是为了一览吾大秦巧匠之能和近日所出利器,尔且于前方引路。”
师献纶连忙从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问道:
“近日工坊所出之物,完全是长公子奇思妙想,一力所成,微臣不敢居功,但工坊之事微臣确实略知一二。
只是不知陛下最想观之为何物?工坊之内各处分布多有间隔,不易一览无余,还是要有先后之分。”
“便由最新所出之物开始,将这数月间的成物一一观之。”
因为之前扶苏所发明的物事皆有成品,嬴政自然是从还未亲眼目睹的印刷之术开始。
“若说这最新之物,自然是长公子新进所成之雕版、活字印刷二术,还请陛下往此处移驾。”师献纶在一侧躬身,作势引路。
与此同时,邸报署内,扶苏正悠哉游哉地在纸上勾勒。
“罗网架构”四个秦篆若隐若现,其本人更是一副摸鱼的快活样子。
“砰!砰!”
突然响起的剧烈敲门声令扶苏一笔划错,纸上墨痕模糊,俨然是见不得原先字迹了。
“端木未!吾与尔言过几次?凡事当前均应有静气,尔如此聒噪,又有何事震惊?!”
扶苏没好气的打开了大门,对着眼前的黑脸汉子训斥,不用看扶苏都知道是谁搞出来的动静。
“总编教诲,职下自是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但此事实乃十万火急,吾一时方寸大乱,却是顾不得那许多了!总编!”
端木未一脸焦急之色:“陛下今日突然幸于少府工坊,言称要尽观近日工坊新物。
御驾此时正在考工室之外,而陛下已是入坊巡视了!”(注3)
一阵劲风从端木未身侧旋起,扶苏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呆若木鸡的新任秘书,
还有一道空自回响的洪亮声音:“速速备马!吾要往少府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