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东方有一片海

四天的时间眨眼过去,万年清号再度启程,接下来他们将斜向对穿印度洋,用大约两到三周的时间抵达他们的下个目的地-南非的伊丽莎白港,这里也是英国已经营许久的一处深水良港,扼控非洲大陆最南端好望角附近海域。

一方碧蓝如洗的天际显现在众人的眼前。

自从加尔各答港出发后,这一路上都是舒朗的天气,大家的心情也为之大好,再次齐聚甲板上勘测水文,观察地理。前方的航程,他们这批来自五千年东方古国的青年人将首次踏足对他们来说同样神秘莫测的另一片大陆,亦是远古人类起源的地方。

连日来被海风又吹黑了一圈的瞿朗,闲着也是闲着,正在教自己的小兄弟怎样使用六分仪观测海上的实时经纬度。

将双手撑在船舷边,将将出神思考的严复,没来由叹息一声:“离家已三月有余,不知故乡现下如何……”

“怎么,又陵兄,这是想家了?”

瞿朗知道严家父亲早逝,家中现在只有一个母亲和他相依为命,严复又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当初准备实训远航的时候,他考虑到母亲年迈,需要自己的照顾原本是不想去,甘愿让出名额的。最终在沈葆桢的一再登门动员,并许诺会照应他家中齐全才改了主意。不过接下去的行程还有数月,恐怕严复的思家之情会更甚,想到这一层,瞿朗仍然出言安慰道。

“又陵兄大可放心,相信学堂那边定然会遣人将你家里安排妥当,这趟出发前沈大人也是亲口承诺过的,我们几个好兄弟俱为见证……

再说咱们也就是去一载的时间,而今三个月已匆匆过去,春夏秋冬四季已然度过一季。常言,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返家。”说完,瞿朗顺带拍了拍严复的肩膀以示宽慰。

听闻好友如此安慰自己,严复的心情饶是好了一些。

“瞿兄,咱们前方要去的目的地,听说也是一块悠远的大陆,英国人称它叫作 Africa,在那里生活的族群肤色相貌,生活习性不要说与我们,就是和英夷法夷比较都大为不同……”

此时,万年清号驶向非洲的航线再次切过赤道无风带,又恰逢正午,能感到些许燥热,阳光也不免有一些刺眼,瞿朗手搭凉棚望向远方,同时不忘回答道。

“嗯没错,其实当年三保太监率领的船队也曾到达过那里,对了,那时候还带回了一只神兽麒麟,引起举国轰动呢……”

“麒麟?莫不是山海经中明文记载龙身,马蹄,鹿尾的神兽?世间果真有此物?”严复惊异道。

“咳哪有什么麒麟啊,其实就是长颈鹿罢了……编撰山海经的先人一定是亲眼见过这种相貌奇特,非洲这片土地独有的物种,否则绝无可能凭空想象出那样的动物……

也正好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的祖先很有可能早就和非洲文明有过接触,又或许华夏文明的先祖就是发源于现在的非洲大陆,印证了时下兴起的人类非洲起源假说……”

瞿朗又是忘乎所以一顿海侃,再次忘记他的聆听者所生活的时代与自己相差近两百年。

做完今天测绘任务的杨用霖走过来加入他们的讨论,不过他的着眼点却并非在这里生活的神秘生物,作为自考入船政学堂起就以富国强兵为己任,致力于建立强大近代海军的他来说,无时无刻不在思虑国家大事。

杨用霖言道:“从地图上看,这片大陆的海岸线只在这最南端有所曲折蜿蜒,其余地点的海岸线俱是平直无有阻碍,端的是设立良港的绝佳地点……

只可惜方才听瞿兄说,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民尚未开化,枉有一片大好山河,却是林立着一个个小小的部落,都不曾建立统一的国家,没有像样的军队,更遑论海防?”

另一旁静听三人讲谈的林永生,眼中光芒闪烁,沉声道:“我却有不同的见解,推彼及己,我认为相比这里的情况,咱们大清目下面临的环境更为险恶……”

只见这名小个子的船政学堂准毕业生将手指从地图上非洲大陆的东海岸挪到亚洲的东部沿海地区,随后他掷地有声。

“你们看,我国有长达将近两万公里的海岸线,先看南边,按理说这里有咱们传统的藩属国越南,暹罗坐镇,纵然这里海天辽阔,原本不用太过操心……

然而时过境迁,英国人眼下控制着印度,但谁能保证他们不继续觊觎越南,暹罗乃至整个东南半岛?他们的船舰各位都见过,凭他们的实力,假若真想来硬的,我们何从抵挡?况且英夷手中还攥着一个嵌在我朝腹地的楔子-香港。麻烦的是,别忘了在亚洲同样势力不小的法夷。”

船政学子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均经过西式实用主义教育的熏陶,眼界远非那些国内一路由正统儒家教育出身的学生们可比,特别是对世界大势的评判和见解,颇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但有一点,他们与历史上那些仁人志士如出一辙,那就是一颗滚烫火热的拳拳报国之心。

林永生略一停顿,,继续说道。

“可是,如果将我如上所说的都比作疥癣之疾,那么在我国东部虎视眈眈的东瀛日本才是我们的肘腋之患。前几天和洋老师们闲聊,他们当中有消息灵通的无意间提到,近来日本已派出多批使团前往英法等国的造船厂考察,重点是各个列强正在建造的最新式铁甲舰。他们眼下没有自造的能力,料想必定是想从英法这两强手中购买了……

试想,假若只是要守卫本土,假若背后没有狼子野心,何须盯着那动辄几千吨,且火力凶猛的铁甲巨舰?”

瞿朗点点头,接话道。

“日本这个国家,四面环海,以前幕府当政的时候学我们闭关锁国,结果 1853年的江户黑船事件,美国人硬是敲开了他们的国门。没想到这件事倒促成了日本的变革,让他们觉醒了……

我赞成钟卿兄的见解,这个对手的崛起,于我国来说确实不是好消息,因为他们离我们太近了……并且你别看日本人日常表面上对比自己地位高之人极尽恭顺,他们上至天皇,下至平民,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哦对了,日本国民普遍有赌徒心态,别人最多是赌钱财或身家性命,而他们可以把国运拿来赌!所以对于这样的邻居加对手,我们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所以我等要快快完成实训回去,届时返回祖国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啊!”其他人如是说。

听着周围同窗们的七嘴八舌,瞿朗背过身,望着碧蓝的海天怔怔出神。片刻过后没来由地,一曲深邃忧伤的旋律在他的耳边低吟回转。

“东方有一片海,海风吹过五千年的梦

东方有一只船,船一去飘来的都是泪

洒在海边

再不愿见那海,再不想看那只船

却回头向她走来

却又回过头

向她走来……”

这首哀伤的歌,是电视连续剧《北洋水师》的片头曲,那时候每每循环听这首歌,他的眼里都会不觉间噙满泪水。

那是满满的不甘啊,那是对命运不公的诉说!

曾经傲视亚洲的铁甲舰队,缘何那五个小时的黄海激战后,损失数舰,超勇管带黄建勋,致远管带邓世昌,经远管带林永生,扬威管带林履中先后壮烈殉国,牺牲死难官兵八百多人;而敌联合舰队虽多舰受重伤,却一艘未沉,要知道,早有统计数据证明北洋舰队的战场命中率是高于日寇的。

不是将士们不效死疆场,也不是提督丁汝昌临阵摆错了阵形。稍对比一下双方的主力装备就能知道,大清北洋水师的主力舰基本都是 1880年-1885年左右陆续建成,那时世界海军还处在崇尚炮大甲厚的时代,且主炮多设在船艏。可没过几年,一场重大技术变革席卷而来,强调侧舷火力的速射炮外加高航速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海战构想,而后起直追的日本联合舰队,在这几年间以平均每年一到两艘速度新入役的战舰,恰好和这一时期重合。诚然,他们没有定镇这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巨舰,但日本联合舰队的吨位更平均,航速对比北洋舰队遥遥领先,速射炮数量方面更是压倒性优势。

所以丁汝昌下令将舰艏对敌是为了发挥己方大口径火炮,特别是定远,镇远各四门 305mm克虏伯重炮的优势,并且规避了一字阵型情况下必定有一门侧舷主炮无法发射的弊端。计划是毫无问题的,奈何各船航速太慢,未能达成冲过日军横阵将敌分割的战术企图;开战不久旗舰定远的信号旗又被敌炮所毁,全舰队瞬时间陷入各自为战的不利境地,这种在世界海军战史上都属于极少数个例的倒霉事,是时也?是命也?恐怕也只有三国时期,站在上方谷口眼睁睁看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把自己全部希望浇灭的诸葛孔明,能够感同身受了。

既然上天给了自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定然要搅动风云,改写春秋,为前辈雪耻,为北洋正名!想到这里,瞿朗的目光愈发坚定。

这时候,瞿三走来求教六分仪的问题,瞿朗收回思绪,陪着小兄弟去往那边的甲板继续勘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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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帝都的紫禁城。

乾清宫,清晨的一抹微曦照映在皇城的琉璃瓦上,显出奇魅的瑰丽,为这里庄严肃穆的氛围平添了几分炫丽的格调。

年轻的爱新觉罗.载淳,身佩朝珠,冠冕隆盛,正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朝群臣,他的头顶是那块著名的“正大光明”匾额。他的身后悬着流苏制成的一副珠帘,在那帘子后面并排坐着的正是徽号分别为慈安和慈禧的两宫皇太后,此时距离这位少年天子亲政的时间尚有一年多。

今天的朝议已近尾声,最近几年还算太平,内患基本平定,只有少量捻匪还在流窜,不过有曾左李那班汉臣在,捻匪覆灭那是早晚的事,不足为虑。洋人那头也没有找太多麻烦,所以通常大臣们讨论的无非是一些稳固内政,与民休息的话题。

见辰时已过大半,太阳已然初升,值更太监唱个诺:“有本奏来,无事退朝。”

此时,近期正在京述职的陕甘总督左宗棠迈步出列,从马蹄袖中抽出一份东西。

“臣有一封转自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的奏折要呈给皇上圣裁……”

(最近事务繁忙,更新得慢了,码字不易,请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