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船厂一个不够就造俩

御前太监把手中拂尘收拢好,上前小心接过陕甘总督的奏折,极其恭敬地呈给皇帝御览。自打两年前,彼时西太后跟前红人小安子打着给皇上大婚采办的幌子,不遵祖训擅出宫禁,走到山东地界被巡抚丁宝桢捕获,就地正法这件事,让他们这些禁苑大内里的净身之人至今都心有余悸,方知就算主子再宠幸自个儿,那也不能恃宠而骄,自己说到底终究是个小人物,故此平素都是夹紧尾巴做人,不敢造次。

年轻的君王今天看上去十分意兴阑珊的样子,他的目光勉为其难在御前太监帮忙摊开的奏折上扫了那么几眼,就随手合上册页,示意太监拿给后面两位太后再阅。一来今日朝会已进行了一个多时辰许是疲乏了,二来虽然自五岁起就跟随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学习四书五经,帝王之道诸如此类,可不知道是太贪玩的关系,还是功课实在太多导致逆反心理使然,他临近成年还无法完整读出奏章上的句子。

半晌,珠帘之后徐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不算很年轻,大概三十多岁的光景。出声的女人如果没有猜错,应当是皇帝的生母叶赫那拉氏,也就是现今权柄煊赫的西太后。

“左卿乃我大清的股肱之臣,近来又忙于在西北督剿甘肃回民叛乱,此番风尘仆仆回京述职,实是辛苦了,散朝早些回去歇着吧……

至于汝代转总理船政大臣沈卿的奏章,本宫已经看过,极言船政发展仍需添柴加薪,并东瀛日本不自量力蠢蠢欲动等,奏章权且放在这里,容后再议。”

耳听得圣听这般表态,身着正二品锦鸡补子朝服的左宗棠略一思忖上前一步。

“太后容秉,沈大人能在这时候上这份奏折,臣想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以我对沈大人的了解,他习惯于未雨绸缪,想当初本是为臣主张草创船政学堂,如一切按预想原本也应由臣来主持,只是后来朝廷另有任用方才作罢,而改由沈大人署理船政。

沈大人到任后又是请洋人专家,又是督造校舍厂房,船政初创无人报考,甚至亲自去招学生,可说是为咱大清,为社稷鞠躬尽瘁。”

话音刚落,朝列的队伍中一阵窃窃私语,而站立于第一排的恭亲王奕訢则微微颔首。

“更让人担忧的是,这些年英法俄等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然而东邻日本自明治变法以来,整个国家气象一新,隐隐有崛起之势,此蛮夷不是久居人下之辈,我朝要早作打算……”

但见左宗棠自衣袖中新抽出一封折子,再次递了上去。

“这是为臣昨天连夜拟的折子,臣奏请在山东威海等地择址新建船厂,码头,修造所,海军学堂等。将来建成造船组成水师,与福建船政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京畿有事之时可拱卫京师,东海有事则可南下支援。待条件齐备,国库充盈,或可在上海建造第三座船厂等,如此可保我万里海疆无虞……

臣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万望圣上早日定夺!”左宗棠奏毕躬身而立,静待圣听。

“臣有异议!”金銮殿上的群臣闻声转头,原是光禄寺卿宋晋出班。

“左大人言之差矣,眼下我大清经过战乱没几年,黎民百姓亟待休养,国库紧张……臣认为莫说是新造船厂,就是现今的福州船政,造船也应暂缓。当务之急,兵祸连结的各地督抚要安抚百姓,劝课农桑,圣人教诲耕读明德,侍君许国乃是立朝之本。更为紧要的,科举考试不可偏废,擢拔人才进入中枢,为皇上分忧,为国效力才是正途……”

光禄寺卿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点头赞许的有之,摇头的有之,面上玩味至深的有之,还有不少人看向恭亲王,然而当今万岁爷的皇叔脸上竟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陕甘总督面上不为所动,郑重地说道。

“宋大人,方才你提到兵祸连结,想必对当年京城为英法夷占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年,此二夷正是由海上犯境,后入京师继而窜至圆明园,纵火抢掠,自康熙爷起集数十年之力修建完善的万园之园,奇珍异宝被抢劫一空,园子被付之一炬,实在叫人痛心疾首。今日恭亲王亦在此,彼时受先帝全权委派主持中外和议,应该对当年之事也记忆犹新……”

听到这句话,恭亲王奕訢的脸色微变。

见宋晋一时间没有反应,左宗棠言辞里继续不依不饶。

“左某试问,今日不固海防,不置铁船,难道说,将来洋夷再次自海上来犯之时,让尔等文弱书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去退敌吗?”

“你……你……”光禄寺卿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哑口无言。

左宗棠不去看他,转而正色,再而上前一步。

“三月前,臣去到福州,知晓船政局派出自造蒸汽铁胁船万年清,载首届学生赴远海实训,听闻现下已快到了当年明朝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最远到达的地方……臣以为这些学生日后必将成为我大清的栋梁之材,而由他们发端,假以二十年时间,福州,山东,辽东,上海等地造船造舰欣欣向荣,人才完备,何愁我大清的海防大业不成?到时洋人再想从海上轻易进犯,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金銮殿上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不多时,太后和皇上的口谕经御前太监下达,说兹事体大,着军机处先行会商,旋即宣布退朝。

左宗棠得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心知新办船厂一事不可心急,关键朝廷得要舍得花银子,便悻悻然和其他人一同下朝。

回到驿馆,稍事洗漱休息后,下人端上一碗极其寻常的素面,卧了一只荷包蛋在碗中。虽身为朝廷正二品大员,左宗棠的日常饮食却非常简单,也许是久在军旅养成的习惯。

匆匆吃完,他踏入书房,从一札书信中拣出一封来,是沈葆桢特意嘱咐自己亲启的。

展开信笺,那信纸足足有八九页之厚,难怪刚才拿起时候有些沉沉的感觉。

“季高吾兄安好……”略过起首一些惯常寒暄之语,沈葆桢先是在信中洋洋洒洒两千余字描述了福州船政的发展状况。看到信上说目下矗立在马尾之畔的近代化学校已然初具规模,学堂宿舍,厂房车间一应齐备,特别是新近落成的百米船台将使以后自建铁甲舰指日可待一节的时候,左宗棠甚感欣慰,今日于朝堂上与守旧派的些许不快为之一扫而空。

左宗棠继续读下去,沈葆桢又用了不小的篇幅阐述自己对后续发展海防的见解,他极力建议朝廷在北方,尤其是扼守京畿要冲的渤海湾一带,或辽东或山东新建军港和造船基地,并详细分析了其中缘由。

看到沈葆桢的见地与自己不谋而合,陕甘总督不由得抚掌感慨。

“知我者,幼丹也!”

正在这时,左宗棠感到一阵倦意袭来,这几天日夜兼程从西北赶到京城,又马不停蹄上朝面圣,确实有些疲累。但眼见信笺还有两页没有完,罢罢罢,索性一气读完再去歇息吧。

总理船政大臣的笔锋此时一转,这样写道:“弟还有一事请季高吾兄钧鉴……”

读着读着,左宗棠先前的倦意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