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这么累,为什么还要当?

生活从不尽如人意

2015年5月的一天,墨西哥。

桑德伯格在健身房的跑步机旁发现了因心律失常倒地的丈夫。他们当时到墨西哥给朋友过生日,为了这难得的二人世界,桑德伯格还期待了好几天。但她万万不曾想到,这会是她此生跟丈夫的最后一次旅行。她曾以为这个“永远理解自己,坚定地支持自己,全然深爱自己”的男人,会陪自己度过余生,然而,她的余生却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的。那一年,她46岁,他们的婚姻走到了第11年。而他们的两个孩子,都还在读小学。

桑德伯格是“脸书”的首席运营官,她的《向前一步》一书至今仍是备受推崇的女性成长读物。她鼓励万千女性在谈判桌前要往前坐,还曾连续数年蝉联《福布斯》科技行业全球最具影响力女性第一名。

但在这一天,她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她甚至觉得自己跟孩子们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在公墓,两个孩子一下车就哭倒在地,路都走不了。桑德伯格躺在草地上,紧紧抱着他们,哭成一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桑德伯格每晚都是哭着入睡,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又会经历同样的情绪。她不相信没有戴夫自己还可以生活下去,而在内心深处,她最大的恐惧是孩子们会就此永远地失去快乐。

我们都不曾真的准备好迎接任何一种生活,而是砰的一声,迎面撞上。

2017年的一天,广东汕头。

丽子的丈夫回家后忽然对她说:“我们可能要破产了,公司所有员工都走了,老曾拿走了仅剩的15万元,仓库积压的货出不掉,我们拖欠了几十万元的生产费,他们还说要把我告上法院。你跟孩子还是先回老家避避风头吧。”丽子当时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热汤,整个人有如遭到晴天霹雳般怔在那里,直至汤烫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

这是丈夫三年来第一次跟她谈生意上的事情。丽子大学毕业后做过三年记者,但为了家庭和孩子,她辞职做了全职妈妈。接下来两年里,她周旋于生意、家庭、孩子各种关系中,用她自己的话说:“随着时间的累积,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完全失控了。孩子的吵闹声,与老公悬殊的家庭地位,都让我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抑郁。”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丈夫的公司却要破产了。

你以为已经坠入谷底,想不到命运才不会轻易向你交底。

1997年,美国芝加哥。

米歇尔·奥巴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美国第一夫人。那时的她一心只想要个孩子,她与丈夫做过各种努力与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怀孕后,她没过几个星期就流产了。她与丈夫去看过不孕不育的医生,为了配合排卵期各种“赶场”,她还要连续几周每天给自己注射抑制排卵的药物,再注射刺激排卵的药物——与此同时,奥巴马刚刚进入政界,忙得不可开交。

对于工作一直很出色,并且坚持两性“平等”的米歇尔来说,这很不公平。她在自传《成为》里如此回忆道:

……我只是感到了作为女性的巨大负担。不管怎么说,他走了,而我留在这里,担负着责任。我已经感觉到,我做出的牺牲要比他多。在未来的几周,他可以正常上班,而我却要每天做超声检查监测排卵情况。他不需要抽血,也不需要取消任何会议去做宫颈检查。虽然我的丈夫对我呵护备至,在这件事上也尽他所能全力以赴,他读了所有关于试管婴儿的资料,整晚地跟我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他唯一真正需要做的就是到医生的办公室去提供一些精子。之后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去喝杯马天尼酒。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但确实不公平。对于任何一直抱持平等原则的女人来说,这可能都有点令人困惑。那个要改变所有计划、暂时搁置激情和事业以实现我们这一梦想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生活总是有各种面目,有时超出期待,有时又让人大跌眼镜。我们兴冲冲地闯入婚姻,期待成为妈妈之时,每个人都会兴高采烈地向你祝福,可不会有人告诉你,你接下来将会遇到这么多挑战,而有时候,这些挑战甚至足以把你压垮。

不过有趣的是,故事常常并不按照我们的预设发展。

成为妈妈,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代很特别,不再一味鼓吹“为母则刚”与“母爱的伟大”,而是更多时候让生育和成为妈妈变成了可以讨论的问题。所有的社交媒体都在告诉我们成为妈妈会给女性带来怎样的挑战:肚皮上布满妊娠纹,生产时痛到昏厥,产后抑郁过程中需要独自面对无法表达的孤独,成为妈妈之后疲于应对事业与家庭的两难,还有媒体一直在渲染的丧偶式育儿以及教育压力。

年轻的同事们常常问我,那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呢?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一直对自己年轻时看过的《廊桥遗梦》印象深刻。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家庭主妇在面对情人一同离开的邀请时,悲伤地说道:“你不明白,没有人能明白,当一个女人选择结婚生子,一方面意味着她生命的开始,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她生命的结束。”哪怕在平时,她也只有等孩子和丈夫不在家时,才可以欢快地选择自己喜欢的歌曲,光着脚在室外吹风,而孩子们“几乎跟她没什么交流”。大概是斯特里普演得太好了,我当时被“结束”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后来随着我成为妈妈,身边很多朋友成为妈妈,我才渐渐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无数的女性正经历着人生角色的变化,但关键词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看到的是,成为妈妈激发了我们生命惊人的潜能,尤其在面临挑战时。

确认丈夫去世后,桑德伯格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一个13岁丧母的朋友。她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尖叫:“告诉我,我的孩子不会有事!告诉我,他们会没事的!”正是妈妈这个身份,让她在最绝望的时候,因为还有所牵挂,才拼命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2017年9月,桑德伯格的第二本书《另一种选择》中文版问世。她在书里告诉我们,尽管至亲离世的痛苦不可避免,但作为妈妈,她必须帮助自己和孩子们尽快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

停止自责之后,她忽然发现,不是每件事情都很糟糕,至少孩子们可以整夜熟睡了。

她开始允许自己在孩子面前表达悲伤。有一天,他们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晚宴,儿子拉着她的手说:“妈妈,即使你还是很难过也没关系,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家经历了什么。”

随后,她开始用写作排解忧伤,同时还要求自己每天都写下“最好的三件事”。她发现,并不是一切都很糟糕,除了孩⼦们可以整夜熟睡,⼥儿还在聚会上笑了很久。她不断学习,关注周围有同样境遇的人们,并力所能及地支持和帮助他们:“你想让别人怎么对你,就要怎么样对别人。”

这个过程像是一次又一次的正向循环,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恢复。她开始接受这一事实:哪怕失去丈夫,她也值得拥有快乐。他们一家三口发明了一种家庭内部的加油助威游戏——三个人挽着手臂,大声喊“我们很坚强”。

直到有一天,戴夫的妹妹告诉她:“你知道吗,孩子们说他们感觉好多了,因为妈妈不再一个劲儿地哭了。”桑德伯格在书里写道:“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拥有从不知道的能力。”

我也有过这样的瞬间,我甚至常常觉得,成为妈妈所收获的,要远比我所付出的多。我是一个创业妈妈,这意味着我在过去五年里孕育了两件全新的东西:公司和孩子。

好多朋友都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你何苦呢?忙成这样,压力那么大。”但只有少数我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我比以前更强大了,在很多挫折面前也复原得更快。有一天,因为决策失误,我跟合作方发生了争执,加上各方面受的委屈,我躲到洗手间失声痛哭。还没哭两下,小朋友忽然敲了敲门,好奇地问道:“妈妈你在干吗?我们去吃酸奶啊,奇亚籽味道的,超好吃啊!”

我瞬间停止哭泣,清了清嗓子,说:“马上来啊!”然后洗把脸,走出洗手间。小朋友贪婪地舔着酸奶盖,嘴唇边缘好像长了一圈白胡子:“好好吃啊,妈妈。你尝尝。”一瓶酸奶过后,我已经可以重新去梳理合作要点了。那小小孩童的生命力,大过你的想象,这种力量甚至能把你从成人世界的焦灼中迅速地拉出来。我看到的是,成为妈妈让我们体验到了生命的完整性。它是一次神奇的旅程。

因为感到“不公平”,大约有八周时间,米歇尔都心怀怨恨,直至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这种想法。她当时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那是超声波捕捉到的一个嗖嗖的水样的声音,从她体内某个地方传出来。忽然,她对整件事情的感受都开始改变了。

我身体里藏着一个秘密,那是我的特权,是身为女性的礼物。我怀揣着它带来的希望,感觉充满活力。那种感觉贯穿了我整个孕期,虽然前三个月的疲劳耗尽了我的精力,我的工作仍然很忙……但是当时我的内在发生了变化,一个小宝宝在成长,是一个小女孩……我们看不到她,但她就在那儿,秋去冬来,然后又是春天,她越长越大,越来越活跃。我之前的感觉——对贝拉克超脱于整个过程的嫉妒,完全翻转了。他是局外人,而我在体验整个过程。我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跟这个小小的迅速成长的小生命不可分割,她就在我的肚子里伸胳膊踢腿。我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感到孤独。(《成为》)

我后来才知道,女人在生孩子时会分泌一种名为催产素的物质,帮助母亲和孩子之间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的情感联结。这种天然的生理学反应让我们对自己的孩子有着不可替代的爱。

跟另外一个生命全然合而为一,这正是生命本身最神奇的地方。这也是一个妈妈所能收获的最好的礼物。我看到,成为妈妈给了我们力量,让我们变成更好的自己。

在丈夫的公司濒临破产时,丽子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不想与外界接触,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缘。垮掉还是撑住?前进还是后退?又或者,已经无路可退?

她唯一无法视而不见的是两个孩子,他们需要妈妈,吃饭和睡觉都需要有人陪。他们还太小,不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仍然哭,仍然笑,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阻挡不了他们每一天的生长。看着孩子,她有时候会恍惚,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糟?不是吗,你看,他们因为一颗糖就能咯咯大笑。他们天真无邪地看着你,好像全世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能吃一个冰激凌吗?一旦得到许可,便满足得连自己都变成了香草味的冰激凌。他们巨大的生命力,深深地包裹着你。

一个月后,丽子走出房门,跟所有人说:不要关掉公司,我有办法。她说服婆婆来帮忙照看孩子,说服丈夫改变经营方向。公司已经人去楼空,债主半夜带人上门逼债,丽子鼓起勇气,冲在前面跟债主谈合作,最忙的时候,一天要飞到两个城市见客户。订单越来越多,债务也终于还清。她成了公司的法人。丈夫心甘情愿退居幕后做设计。有一天丈夫对她说,娶到你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2011年,米歇尔有了第二个女儿。不久之后,她遇到了一份很适合自己的工作。丈夫奥巴马的事业似乎顺风顺水,日程排得很满,小女儿还在吃母乳,三岁的大女儿在上幼儿园,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落到了她身上。但她很喜欢那份工作,不只是因为薪水可观,能更好地负担家庭开支,还因为那份工作能保证她有足够多的时间陪伴女儿。于是,她带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去参加了面试——她一边晃着坐在腿上的孩子,一边自如地应对各种面试问题——这是职场妈妈特有的能力。

她如愿以偿得到了工作,并且表现很好。因为她每天五点钟起床,在其他人起床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的工作。

但挑战并没有就此停住,他们跟每一对夫妻一样,婚姻也出现了问题。丈夫奥巴马工作繁重,米歇尔感受不到支持,特别是当她自己有一份全职工作,而且还要费心照顾两个孩子时。因此,他们选择了婚姻咨询。随后她渐渐意识到,她有办法让自己更开心。

我发现,我一直在给自己最消极的部分火上浇油,觉得一切都不公平,然后像一个哈佛大学培养的律师一样,千方百计地搜寻证据来支持这一假想。我开始尝试新的假想:也许我可以比以往做更多事情,让自己开心起来。我忙于责怪贝拉克把健身这一项加进他的日程表里,而根本没想我如何定时健身。我耗费了太多精力,为他能否赶回家吃晚饭而烦恼,结果不管他在与不在,晚饭本身已经不再有趣。这是我的支点,我自我救赎的时刻……首先,我下决心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健康……在吃饭回家这个难题上,我制定了更适合我和女儿们的新规矩。我们定下时间表,然后严格遵守。每天晚饭时间是下午六点半,洗澡是在七点,接着是读书、拥抱,最后在八点整熄灯。这个作息是雷打不动的,这就把责任放在了贝拉克身上,他要么赶得上,要么赶不上。对我来说,这比推迟晚饭时间或者让女儿们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着和爸爸拥抱要合情合理得多。……我希望她们长大后内心强大、关注自己的需求、不容忍任何形式的老派的男权政治……(《成为》)

这是成为妈妈之后,我们在不断平衡各种关系、平衡外界和自我的过程中所获得的能力。

一切才刚刚开始,敬请关注

妈妈这个身份,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新颖、最单纯也最复杂的角色。我们一方面深受传统母亲形象的影响,内心充满爱与期待;另一方面,在新的时代和竞争中,很多传统的方式被打碎,“母亲”也亟须被重新定义。

近三年来,我跟我的团队一直在围绕“妈妈”这一身份做各种调研。我渐渐发现,“妈妈”早已不是一种个人身份,也不再局限于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种族延续、养育陪伴、为母则刚、一切为了孩子。

不知不觉中,“妈妈”成了一个“社会符号”,意味着自我觉醒、平衡和掌控、协调资源、统筹分工,甚至是一种综合能力的体现——毕竟,孩子的发展无疑能从一个侧面映衬母亲的社会地位和认知水平。

在当代中国,我们面对的经济环境、教育竞争、社会福利、女性劳动者的比例都有鲜明的中国特色,这使“妈妈”这个身份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关注。我希望每一个已经成为妈妈的你和我都能享受这个身份,对自己满意:“我不是一个糟糕的妈妈,我是一个很棒的妈妈,只是偶然哪一天会过得很糟糕罢了。”我希望每个个体的声音都有存在的理由,而不是只遵循所谓“定式”:“这就是我当妈妈的方式,而我才是孩子的妈妈。”我希望我们关注的是真实而不只是正确:“我们没有因为成为妈妈而丢失自己,而是找到了自己。”

毕竟,人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寻找自我,而成为妈妈,注定会让这个过程更加丰富。

崔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