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因果,受着太多额外因素影响,时刻不停地在变化。
人的视角有时也局限于此,就像坎埃文此刻内心的疑惑般。
明明他们做了那么影响恶劣的事情,可官方几天都没找上来,军医却先托人找到了自己。
他觉得很意外,这几天每天都提心吊胆,也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看着坎埃文略显慌张的样子,顾里安让他进屋,又向门外谨慎地扫视了一圈。
并未发现异常后,他迅速关门。
“你不是住在旅馆吗?”
“怎么回事,这封信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顾里安神情严肃,这事关坎埃文的安全问题。
他们居住的旅馆都是隔天一换,可军医愣还是能把信能送到坎埃文手里。
连最新的住址都能被对方摸清,这不得不让顾里安格外警惕。
这家旅店的老板,还是冈瑟家为数不多的旧部之一,绝非投机之徒,怎会如此?
坎埃文赶忙解释着,“是旅店老板亲自来送的信件,以旧部之谊做担保,绝没泄露我的位置。
他仅是代克里尔先生向我们冈瑟家致意,毫无恶意,说只是封邀请函。”
顾里安微微摇头,对方人脉之深厚,在这方面不容小觑,心底只是更加慎重。
“信件的署名是给我哥的,咱拆吗?”坎埃文问着,把信件递来。
顾里安接过信件,正反面查看,除了比较秀气的笔体标题外看不出别的。
他微微皱眉,“不拆,等晚上到老宅再说。”
事情发展和他所料相差无几,只是这位军医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和智慧,仅是两三天就迅速锁定了他们。
顾里安能感觉到,桥北区的水很浑很深,暗流涌动,似是将有巨浪来袭。
之前他们在暗流中漂如浮萍,但现在,他的手中已勉强拿到了上船保命的船票。
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巨浪来袭前,等待自己的,是不是一艘可靠的大船。
他有预感,这是他们想翻身崛起的最后机会了。
不管是乘风破浪还是船毁人亡,他都要拼尽全力为自己一搏。
顾里安内心思虑着,暂时留下坎埃文,等晚上去老宅时再做定论。
...
...
桥北区,西南方的某间昏暗小房内。
一桌五椅,窗户紧闭,一盏煤油灯在桌上摆放着,提供着微弱的光亮。
威列弗正嗑着指甲,看着身旁倚坐的三人,算上他,四人都是角头菲奥多的手下。
四位头目正等待着角头处理完杂事后进来开会。
威列弗和其余三人的眼里都倒映着微微闪烁的灯光。
他们都知道外面出事了,那纵火案闹得很大。
不过威列弗心底比其他三人更清楚也没底。
毕竟自己派去盯着‘矮马酒馆’的那几个人,现在全都失踪了。
紧接着之后的,就是连带着酒馆,几十家店铺的焚毁。
得知消息后,他就一直头疼的不行,在这节骨眼出岔子,这么大的锅,他可是一点都不想碰。
那还是几天前菲奥多交给他的事情,他现在只祈祷着,菲奥多最好忘了这件事。
尽管桥北区纵火案在转天就被高层封锁了消息,但消息还是越传越广。
外面的传闻愈演愈烈,邓普帮的恶名也越传越响。
纵使治安、值夜、狱司三署私下里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底层舆论的发酵并非上面所能控制的。
百姓间以讹传讹,说治安署和帮派串通一气,更是让周围两区瞧尽了笑话。
现在街外声势浩荡,不知道是做样子还是真的。
每天都有大批巡逻的治安署队伍在街头逮捕抓人,丝毫不顾忌各帮派的势力和脸面。
这些小帮派表面当然不敢造次反抗,但有不少势力暗地里关系发生了转变,甚至联合组织起来。
事非恩怨间,他们都有了个新的共同敌人,邓普公会。
纵火案在事发当天的深夜,就传到了邓普帮高层耳朵里,同样引起不小轰动。
几位高层晚上刚庆祝完联合围剿的成功,就被这消息搞得如鲠在喉。
军师希提斯·巴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他立即联络四位角头,查清到底是哪股势力跟他们结仇了。
依靠老邓普的贵族关系,他们马上平定了外来的很多压力,但事情还没结束。
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是哪伙势力做出了这种疯事,可几天下来,还是没个结果。
吱扭——
门被直接推开,菲奥多走进屋内坐到桌前,看着眼前四人,表情略显严肃。
“叫你们来干什么,你们心里也有数。”
“老邓普那边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这事勉强给压下来。
军师那边也动了怒,毕竟刚办完件漂亮事,就立马有人给咱们扣屎盆子,这事决不能忍。”
“他的意思也很简单,先自查,再外查。”
“看看自己手底下都有没有缺人少人的,有的话及时上报。”
他眼神扫过四人,没发现什么不自然。
菲奥多对自己的手下还是有点自信的,他的人可不像胖子巴斯潘那边,都是些挖煤挖矿又不识字的大老粗;
也不像是北边狗脸托德手底下的那些泼皮无赖,净是些低素质人渣;
更别提西边的那群娼货废物,连战斗力都没有,只会躲躲藏藏。
他所构建的部队,都是精英化的,职业化的,最起码的都有脑子!
所以大概率不会出现军师说的那种小概率事件:
那就是自家组织里真的有两个疯子变态,在黑市扫荡结束后,兴奋嗨过了头直接激情纵火的那种情况。
但是他们依然要自查,因为据说火场残骸内,还有几具不知名的尸体,不知道是不是自家帮派的。
菲奥多看向四个部下,翘起二郎腿继续道,“其次就是外查。”
“你们领着手下的人,看看之前哪些帮派跟咱们结过梁子,大小都算。”
“该处理的,就都统一处理起来。”
“咱们现在和教会攀上关系了,那些小帮派就别太在意了,该清理的清理掉。”
“这火既然都烧起来了,新仇旧账一起算,先下手为强,把不服的全都弄死。”
“给其他小势力上上眼药,要是有知道纵火案相关消息的,给赏。
震慑起来,威慑起来,恩威并施,懂吗。”
让他们把那些对咱们有想法的小势力,全都给揪出来。”
“咱们现在搭上大船了,这种程度的小事,有人替咱们兜底,你们放开手脚干就完了。”
“不用在意后果。”
菲奥多说着,似乎心情不错。
毕竟手下四人都是前几天和他亲自参加黑市扫荡的得力干将,处理这点事应该问题不大。
“行了,今天就简单说这几句。”
“过些日子上面分赏,有好东西少不了你们的!”
“感谢先生。”四人站起身来,对着菲奥多微微鞠躬。
菲奥多挥挥手,显然心情不错,示意几人可以离开。
他觉得肯定即使帮派内部有问题,也肯定是那三个角头的问题,他不禁暗笑:
呵呵,让他们之前瞧自己笑话,现在倒好,一个个内部杂乱的要命,估计自查都费劲!
就在威列弗准备离去时,菲奥多想到了什么,啧了一声把他叫住。
“威列弗,之前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威列弗闻言头皮一紧。
“先生,抱歉,那个失踪的拳击手还是没找到。”
菲奥多哼了一声,“乱窜的臭虫,没准躲去东沿河区了。”
“那不太好找,但也继续打听着,有消息通知我,我可不能让我侄子白死。”
“对了,听说让你盯着的那家酒馆被烧了,怎么回事,手底下人怎么说?”
威列弗微微皱眉,“那帮家伙扫荡完,高兴地都喝酒去了,最后误了事,刚好那天晚上没在。”
“他们也没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已经狠狠惩戒过他们了,请先生放心...”
菲奥多皱了皱眉,眼神有些锐利地看向威列弗。
“你最近的表现,可让我不太满意,我不喜欢总是听见坏消息。”
“是,抱歉了先生。”威列弗低头,额头微微淌下冷汗。
“那个开酒馆的贵族后裔也没找到?”
“没有。”
“脑子机灵点,去找他们家属的位置!”
“人绑起来,房子烧了。”
“把指头全砍了,给他们亲友分别送过去,他人早晚会出现的。”
“虽然拳赛那点钱对咱们来说只是皮毛,但是咱们的威信不能被人动摇,懂吗?”
“惹邓普帮,是要付出代价的!”
菲奥多眼神冒着寒光,光是那股子凶狠劲就让威列弗恭敬地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对视。
“走吧,希望你下次让我听见好消息。”
“好的先生,如您所愿。”
威列弗低着头,匆匆离开了房间。
菲奥多眼神微眯,其实内心对这件事并不太在意。
现在他的目光只会看向更远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在不久之后,桥北区的势力平衡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到时候整个桥北区将会重新洗牌,很多人所谓的背景实力将不再重要。
其中就会包括军医的那伙势力!
他早就瞧军医不顺眼了,不仅是他,连其他三角头也早就跃跃欲试了,唯独就是老邓普太固执。
那种掌握能力却只盘踞一处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就该尽早除掉!不然就是养虎为患!
老邓普老了,太看重人脉的制衡了,殊不知在这世界上实力才是关键。
你若是真强,就算杀光军医他们,别的势力也不能拿你如何!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日后真能瓜分桥北区。
他首先就要占领军医的那片区域,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此刻的菲奥多正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和构筑之中。
毕竟从和教会高层搭上线开始,就注定了他们邓普帮日后即将蒸蒸日上,制霸桥北。
可正因为他的骄傲和傲慢,导致自己忽略了很多关键的信息。
就算让现在的他再怎么大胆的去想,他也绝不会认为:
有人会为了十几万铜塔克和几颗子弹,就敢干出火烧桥北,栽赃嫁祸这种如此忤逆他们的事。
毕竟那些钱,在他眼里和十几块没什么区别,更别提伤人杀人这种,在他看来天经地义的事。
他现在是强者了,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弱者的谨慎,他已经自然地认为弱者就该死,就该被强者欺凌。
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他们邓普帮所有角头都患有的通病。
他们久居高位,持强凌弱惯了,心态早已松弛。
他们早已失去了那种对底层的敬畏,对底层的敏感,对底层的谨慎。
他们忘记了,在自己贫困岁月里,对每枚铜塔克锱铢必较的那种强烈的情绪;
他们明明亲眼看见过,市井中,有人能为了几百块铜塔克就一刀捅死对方,杀人越货。
他早就忘记了那种感觉,忘记那过往的痛苦。
也许那些苦难根本就没在他们灵魂上烙印下什么。
说到底,他们只是纯粹地暴徒,一旦手握武器就想立马伤害别人。
一旦从苦难中超脱,就再不思考,以为自己会永远强大的白痴。
在这点上,邓普帮的军师希提斯早有训斥过,不过他们都没当回事。
当然,也可能是命运使然。
有位与他们截然相反的领袖,即将从底层的苦难中超脱出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为未来某个极小势力的迅速崛起,埋下了伏笔。
在那位领袖的带领下,那股势力与邓普帮有着截然相反的命运。
事情的因果,受着太多额外因素影响,时刻不停地在变化。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在命运的轨迹中早有定数。
...
...
夜晚,圣榛子街深处的冈瑟老宅内。
顾里安探望了卢茨的母亲,那位老妇人已经不再重病,但行动不便,仍需要静养。
卢茨随着他慢慢下楼,走到大厅。
“卢茨,抱歉把你卷进这些事来。”顾里安有些歉意地看向卢茨。
“先生...我从没忘记您的恩情,剩下的,您就不用再多说了。”
卢茨性格老实寡言,他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在这关键时刻,能帮上忙,能为顾里安分担忧虑,他就很高兴了。
若不是被要挟着母亲,他对邓普帮,其实纯粹的恨意远胜于恐惧。
至于其他的,他没太多想,自从母亲脱离危险后,他就已经无所谓了。
坎埃文从一楼的小屋内走出,换了盆水拧干毛巾,两人跟着他走进坎格列的屋子。
“这烤鸡真好吃。”
坎格列披着大衣,用力啃咬着鸡腿,显然恢复得还行。
此前他已经吃完一整只了,简直胃口大开。
“情况怎么样?”
“后背还是有点渗血,不过愈合情况还凑合,至少没发炎。”
坎埃文说着,又给老哥换起医用纱带,用毛巾轻擦着血污。
“你精神头还不错啊,这才几天,前天你不还高烧不退吗。”顾里安有些疑惑。
“不知道,反正就是还行。”坎格列回答着。
尽管脸色依然不太好,但他却说自己感觉上还不错。
“对了,外面消息怎么样?”
“等你吃完一会儿再说这个。”顾里安检查着他的伤口,发现恢复速度确实比他想象的要快。
虽然弹孔处依然有很深的凹痕,但是能勉强看出皮肉已经结痂了。
“对了,你们给我喝的那是什么东西?”
“味道太怪了。”
“那是我调制的药水,可惜你全吐了。”顾里安说着,坐到了床旁边。
屋内不大,就着角落小桌上的灯光,几人刚好凑的下。
“不是,我是说那个小六角瓶,暗紫色的那个东西。”
“那个味道,这么说呢,恶心的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老哥,你别开玩笑了。”坎埃文马上接话。
“那可是教会的启明药水,专门淬炼提升体力和精力的,平常人连见都见不到。”
坎埃文从墙上的挂包里拿出那小空瓶,里面还有一丁点残留的暗紫色药底。
他可不会傻到把这小瓶子留在酒馆现场。
“教会的...启明药水?”坎格列微微皱眉,似乎回想什么来着。
“不不,这个味道...在我上战场之前,也喝到过,我印象很深。”
“他们当时抽调体能最好的一批士兵,进行各种检测后,最后就让我们喝的是这种东西。”
“还有些别的,总之这个味道我印象很深。”坎格列看着那小瓶。
“你喝过,确定?”
“嗯...确定,真的,感觉一模一样,连颜色都是。”坎格列认真的说道。
顾里安和坎埃文都微微皱眉看向彼此,难道坎格列也已踏入异能的阶段了?
显然教会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很多。
由于现实的各种原因,神秘和异能都是被控制,绝对远离普通人的。
就连坎格列也只是把这些东西当做商品去买卖,了解的并不深刻。
上层不仅有教会和各种其他组织的信息封锁,这些物品本身的价值也都非常高,寻常人难以接触到。
利用率较低的材料尚且价格不菲,非凡药品和配方更是有市无价。
像是教会的‘启明药水’,那都是绝对保密的存在。
普通人想碰都没有机会,就算是他们猎魔人,也都要向女神发誓,向各部门宣誓,并且签订各种条约的。
一旦向现实侧透露不该透露的信息,被教会发现,都将迎来极为严厉的惩罚。
当然,规矩是永远管不住人的,这其中的灰色地带也有很多。
就连坎埃文都知道,他们猎组长的贵族小团体里,就有人用关系网把资源向外兜售。
神秘侧和非凡,本身就是有身份有实力的人才能接触的,譬如大的贵族世家等。
若是普通贵族,他们也绝不会相信世界深层的这些本质。
人与人的差别就体现在此,有钱有权在这个世界里,并算不上什么本事。
你得有钱有权,又有血统,还得有人脉,才能在非凡的体系中真正立起个来。
在世界秩序之上,不乏有‘非凡’以上的存在,在确保这一套秩序的正确运行。
可让他俩没想到的是,早在五年之前,教会就已经把相关资源投入到战争中去了...简直细思极恐。
顾里安内心感叹着,就算他自己,也还都接触不到这世界更深层的那套秩序。
可一旦身在其中,再看向浅层,就会发现这些东西被上层安排的如此巧妙,难有逾越之机。
这世界水深的厉害,决不能放松警惕。
可惜,顾里安现在仍处于这上不去下不来的部分。
就算以后有了实力,也未必能打入那些正统血脉者的圈子。
阶层和圈层啊...顾里安摇摇头,不再感叹,还是先脚踏实地的考虑眼前。
卢茨在一旁听得很懵,虽然这次几人的对话没有避讳他,但他依然什么都听不懂。
包括之前,他听坎埃文讲顾里安猎杀巨魔的经历时,也都感觉是纯粹的在听冒险故事。
环境决定人周围所接触的信息,每个人都有相当大的信息壁垒,这更凸显组织活动的重要性。
几人略有感叹,等坎格列吃完烧鸡后,擦了擦手,才开始说正事。
“行了,说吧。”
“这信给你,拆开看看。”顾里安说着,把那军医的信递给坎格列。
坎格列有些疑惑,微微皱眉地看向两人,接过信,直接拆开。
“哥,里面写了什么?”坎埃文好奇的扒头看,可发现上面没几行字。
坎格列就着屋里的灯阅读着,眉头越皱越紧。
“顾里安...”
“这人知道我在黑市做生意。”
“这是一封邀请函,说是邀请我明天去找军医。”
坎格列翻看信的开头,才发现这就是麦斯曼·克里尔本人书写的信件。
坎埃文有些惊讶,“他明确说的要邀请你?有地址吗?”
“有。”坎格列把信递给弟弟,让他念给顾里安听。
信件的措辞含蓄,并未提及什么,但意思很明确。
这就是一封邀请函,正式邀请坎格列去和军医会面。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坎格列眉头依然紧皱地发问。
顾里安看向身旁两人,眼神微微示意,两人默契的起身,一同走出屋外。
“前几天桥北区有场大火,焚烧了很多店铺,据说是邓普帮的人所为。”
“时间就在黑市扫荡后...”
“其中就有军医的药铺,和咱们的酒馆。”
说着他看向坎格列。
只见坎格列听罢微微愣住,神情片刻有些麻木。
“咱们的酒馆...没了。”
坎格列低声喃喃着,双眼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