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年到农家

大人盼栽田,小孩盼过年。在眼巴巴的盼望中,年,砸着后脚跟了。

说不清这是第一场雪,还是最后一场雪,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从早上就飞羽飘绒,到晌午大地就肿了一圈,村庄像披着羊皮的老倌,蜷缩在斗牛山脚下,又像独钓寒江的渔翁,蹲守在斗牛山湖边。站在暮雪朦胧的院子里,能闻到寒冷的空气中,流动着腊肉、烟花、檀香的味道,先是一丝轻柔的飘忽,撩诱人的味蕾,后来一阵阵扑鼻的浓香,弥漫在村庄上空。这种气味,让人在冬天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愉悦的心情,还有庄重的肃穆。

这时候,家家户户堂屋的条几上,摆放着祖宗的灵牌或画像。先人们神态庄重,目光温和。条几下方的八仙桌上,用木盆盛着热气腾腾的猪头、猪尾、公鸡、鲤鱼,还有自家酿制的谷酒。三炷檀香,两支蜡烛慢慢地燃烧,岁月一般渐次逝去。除夕夜最隆重的仪式——还年(祭祖)开始了。一挂鞭炮放过之后,先是长辈对着祖宗的灵牌、画像作揖。大人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态度虔诚,嘴上念念有词,都是祈求平安、富贵之类的话,这时候孩子们是不能乱说话的,否则就会遭到一顿训斥。完后,是孩子们叩头,大人在一边教说一些吉利的话,孩子们就嘻嘻哈哈重复着或自编几句求祖宗保佑的心愿。然后就掰“神福”(猪头)、切肉、炒菜,准备吃年夜饭。

为了这顿年夜饭,奶奶和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叔母从早晨就开始忙碌,他们担水的担水,劈柴的劈柴,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叔父从鸡窝抓出两只金黄色的大阉鸡,鸡脚蹬翅拍,咯咯叫着,极力反抗,叔父用几根稻草拧巴几下,就分别把两只鸡的双脚双翅勒住,往地上一扔,鸡就动弹不了了。这时,奶奶已烧好一锅开水,叔父就开始过年的第一个节目——杀鸡。过年杀鸡与平时杀鸡不一样,要在堂屋八仙桌边举刀,先是拜一下祖宗,再拿来瓷碗,碗里放点盐。杀鸡时,让鸡血流在碗中。接着,把杀好的鸡放在开水中浸泡。这时,我和弟弟妹妹们顾不上玩雪球、打雪仗,都跑来拔鸡毛,挑那又长又亮的鸡毛做毽子。其他的鸡毛也不会扔掉,用稻草捆成一束,塞在旮旯里,等卖米糖的进村,兑糖吃。

中午,就开始煮肉、蒸饭、备菜、上祖坟、贴对联。大人和小孩各有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奶奶把冬天杀年猪留下的经过腌制、烘烤的猪头,放进大铁锅和其他腌制的猪肉、猪脚、猪肝、猪心等一起用火炖。家里两口大锅,一口炖肉,一口蒸饭。火光舔着锅底,沸水煮着食物,慢慢地,肉汤翻腾,香气四溢。香味从各家的灶间飘出,村子里都是肉香味,加上鞭炮的硝烟味,蒸饭的米香味,人间烟火达到一个最旺盛、最高潮的时候。“宁穷一年,不穷一日。”一年的饥馑、辛劳、期盼,在这个夜晚几乎都得到了回报。

堂兄和我高高兴兴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上坟祭祖。乡间习俗,大年三十要把祖先们“请”回家,团团圆圆吃年饭。我们一群小孩冒雪向野外走去。堂兄用扁担挑着托盆和竹篮,托盆里装着一大块猪肉、一条腌干的鲤鱼、一碗米饭、一杯水酒,竹篮里是香、烛、纸和鞭炮。我们来到距家六七百米的一座叫作“苍下”的坟山,祭祀祖先。山风呼啸着,把沙尘翻上天,把雪花拽下地,雪花和着风沙旋转,掴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身上一阵哆嗦,但我们一腔热血,一股激情,弟妹们互相牵着、扶着,从太祖爷太祖奶、太爷太奶、爷爷的坟茔依次祭来。每祭一座祖坟,点燃一对香烛,焚烧一堆裱纸,放响一挂爆竹,喊几声“太爷太奶(或太祖爷、太祖奶)回家吃年饭!”冥茫之中,那些驾鹤西归的祖先们仿佛从坟茔中来到人间,望着未曾见过面的子孙们,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孩子们没见过自己的先人,也谈不上悲伤,叽叽喳喳喊完,就转到另一座祖坟。燃烧的裱纸,火焰忽大忽小,灰烬带着火烟随风飘舞,好像一只只化蝶的生灵。这些黑色的“蝴蝶”,陪伴着一个个逝去的先人,走在从天堂回家的路上。茫茫的雪野里,回响着孩子们焚香放炮的呼喊声,仿佛大年是这些孝子贤孙们喊来的。

回到家里,浓浓的肉香直冲鼻翼,让人愈加兴奋。我们就贴对联,先一点一点撕去去年已经褪色变淡的旧对联,然后用竹帚醮着米汤往门上一抹,把新对联往上一贴,老屋的大门就亮堂起来了。“地增五谷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人勤春来早,地润五谷丰”,尽是大吉大利之词。我们把正门、侧门、厨房、灶台、米柜、猪圈,还有院子里的桃树、梨树都贴上对子或红纸,到处是红艳艳的,喜庆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终于到了“掰神福”的时候。“神福”即煮熟了的一个整猪头,村人把过年的猪头喻为天神赐福,“掰神福”就是把猪头掰开切块。叔父在祭祀过祖宗之后,就在大木盆里掰那个三十多斤重的煮烂了的猪头,我和弟妹们都围在盆边,叔父把肉和骨头分开,用刀切成片。叔父切一片,我们就抓在手上吃一片,还把骨头抓在手上啃。经过充分腌制、熏烤、蒸煮的猪头肉,香而不咸,油而不腻,醇而不硬,吃得手上、嘴上、鼻子上全都是油。“神福”掰完,我们也吃饱了,到吃年夜饭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大人们还在桌上喝酒,我们就在一边捡鞭炮、放鞭炮。味蕾是有记忆的,它烙下的是童年的味道,已经嵌入了生命的基因而无法改变,纵使山珍海味也无法取代。在我的意识深处,“神福肉”是乡下最美的食物。到现在,我还十分恋念农家那土生土长、原汁原味、腌制烘烤的“神福肉”。就像时光一去不复返,现在花再多的钱,也很难买到那种香喷喷的“神福肉”,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美食。

三十晚上的压岁钱,要看年景和家境而定。年景好的时候,也能得到几角甚至几块压岁钱。奶奶从已经脱漆的樟木箱子里捧出一个铁皮盒子,把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蓝色布包,把带子解开,是一块花手绢,打开手绢,就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角、二角、五角的纸币和一堆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有时也有几张一元的。不管男孩女孩,奶奶一视同仁,每人一角或二角,纸币不够,就用硬币来凑。我们就欢天喜地接过压岁钱。有时伯父、叔父也会给我和妹妹一点,父亲也会给堂兄堂妹一些。我们从大人手上接过的,好像不是一两角钱,而是一生的幸福。长大后,我每年挣过几百、几千、几万,总是过手就忘,可奶奶那时给的一角两角,至今还历历在目,甚至那些纸币的颜色、新旧、大小,还记得清清楚楚。

辞年,是年夜饭后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仪式。所谓“辞年”,是这一年哪家有老人去世,全村男女都要到这家去给亡人告辞,以表示对亡者的尊重和悼念。这是祖先遗留下来的“死者为大”的风俗和规矩,也表示辞旧迎新的意思。雪夜的乡村,映着白光,我跟着母亲走出家门,路上不断地有手电、马灯、火把、香火的晃动和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这是村人在成群结伙去辞年。我们先到附近的王大爷家,王大爷是秋天作古的,他家堂屋右角摆着白色的“灵屋”。“灵屋”是用竹片和彩纸扎成的房子,一米多高,有点像天宫的玉宇琼阁,中间安放着王大爷的遗像和灵牌,两边飘着白色的纸带,一边写着“先父王氏大人千古”,一边写着“孝男孝孙敬挽”。“灵屋”前面的地上垫着一条麻袋,供人们叩头用。母亲在门口放了一挂爆竹,再献上一对蜡烛,便在“灵屋”前拜了三拜。接着,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敷衍潦草地拜了几下,主人就招待我们坐下喝茶吃点心,旁边的八仙桌上有瓜子、蚕豆、冻米糖。我们待了一会儿,又匆匆到下一家去辞年。村上有三位老人去世,我们拜了三家。村人在这些人家进进出出,相互打着招呼,尽管是给亡人辞年,见面仍是说说笑笑,相互问候,讲着祝福和吉利的话。辞年,其实是一种表达对故人怀念的仪式。

守夜的习俗亘古不变。除夕夜吃饭、关门、开门都要放鞭炮,孩子们尽情地玩耍,最用心的,就是在院子里寻找未点燃的爆竹。捡着后,就点着一支香,一个个放鞭炮,有时故意往人堆里丢一颗,把人吓得一跳。母亲开始翻箱倒柜,找出给孩子新做的或比较新一点的衣服,准备孩子大年初一“亮相”。父亲和伯父、叔父围着火盆嗑瓜子、喝茶、抽烟、聊天、续香。等不到关门的鞭炮响起,我们的瞌睡就来了,一个个上床睡觉。

不知哪家开的头,凌晨的村庄上空就有几声爆竹炸响,声音尖厉悠远。接着热锅炒豆子,噼噼啪啪响成一片,爆声追着爆声,烟花压着烟花,电光把黑夜撕碎了,从门缝射进来,屋内就有闪动的光线。正当睡眼惺忪,忽然更加激烈的爆竹声在堂屋响起,叔父披着衣服起来放开门鞭炮,硝烟漫进卧室,钻进鼻子,有点呛人。我索性起床,穿起母亲昨晚找出的新衣服,人就精神了许多。此时,堂兄和弟妹们也都起来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玩。雪早已停了,昨晚的雪花被风刮到墙角边已经凝固,像一条白色的地埂,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沙土。我们把爆竹插进雪堆里,用香火点燃,“砰”的一声,炸出一个窟窿,雪水和泥水溅在身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奶奶已在灶间忙碌。正月初一早晨吃面条,昨天晚上准备好了手擀面,摊在筛子里。奶奶给堂屋条几上的长明灯添了菜籽油,又点燃一对又粗又红的蜡烛及三束檀香,摆上一蛊米饭和一杯水酒。然后在八仙桌上摆上糖盒,糖盒里放着瓜子、蚕豆、冻米糖、“猫耳朵”(面炸食品),一格一格,五颜六色像一朵花,是春天的第一朵,盛开在农家桌上。这些美食是招待今天来拜年和串门的客人、邻居的。不过,我们也会抓几粒瓜子,或拿一片“猫耳朵”放进衣兜里。

上午是给长辈拜年和给亡人拜座子年。正月初一,晚辈要给家族长辈行作揖礼,主要是对老人。奶奶是黄氏家族的长辈,辈分最高,左邻右舍和家亲后生都过来给奶奶拜年。奶奶一上午几乎都是笑着还礼,嘴上“好、好、好”“坐、坐、坐”不停地招待晚辈们。拜座子年,仍然是重复着昨天晚上的仪式,到去年有老人去世的人家去行跪拜礼,把亡人送上祖先的座位,并祝愿故人新的一年在天堂安详。这时,我就和堂兄及邻里小伙伴结伴而行,母亲和伯母、叔母一起走。孩子们把拜座子年当作游戏和串门,一会儿就拜完了。大人们就非常庄重,到一家作完了揖,还和主人聊一会儿家常,说些安慰和祝福的话,没有一两个时辰,在村子里是拜不完座子年的。

最壮观的拜年活动,是在下午。有亡人的家族,凡是没有出五服的家亲,孝子孝孙分成男女两支队伍,穿着孝衣,或披件白大褂,到村里挨家挨户回拜,以致谢意。亡人的儿子走在前面,披麻戴孝,后面一簇人跟随,蜿蜒百十米,走到哪一家门前,高喊一声“拜年啦”!众人跟着一起高喊,双手握拳相揖。这家主人赶忙在大门口握拳还礼,回应着“拜年拜年”!男队刚过,女队又来,有的年轻媳妇抱着或牵着孩子作揖。这种作揖和回拜,都是在笑哈哈的气氛中站着进行。回拜的人越多,队伍越长,说明这家人丁兴旺,家族和睦。有时几支队伍交叉混杂一起,拜年声、感谢声响成一片。村人在拜座子年中,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紧紧地凝结在一起,人间烟火,人间礼节,人间亲情,在互相拜谢中越来越浓。

那一年,我的堂祖父去世,我才上小学,初一下午回拜的时候,队伍逶迤到一里路长。我披着一件大人的白衬衫,晃晃荡荡跟在后面,一边放着鞭炮,一边喊着“拜年啦”!爆竹的“通通”声在村庄上空回响,粉红的纸屑,花瓣一样在空中散落,飘扬,一地落红,好像给堂祖父铺就了一条通往天堂之路。

这是六十年代鄱阳湖畔后黄村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