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花甲,脑筋老往岁月深处撞,一不留神,就钻进了童年的巷子。记忆深处,一颗火苗闪烁跳跃,在乡村的夜晚就那样独自动情着,那样欢乐地舞蹈着,那样痴迷地摇曳着岁月的黄昏。
那是儿时的一盏老油灯!
那是母亲结婚时陪嫁的一盏景德镇烧制的青花瓷油灯。油灯底部是碗口大的灯座,中间是印着盘龙的细长的瓷柱,顶部是碟子样的灯盘,灯盘上放着铁制的灯盏。倒上自家产的菜籽油,放一根用鸡毛从义乌货郎担那里换来的灯芯,灯芯吐出青森的光,像一朵小小的白花,拨开四周的夜色,坚强地在漫长的黑暗中支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光明。
因为穷,所以敝帚自珍。母亲把它擦得油光锃亮,像捧着珍贵的古董一样,小心地呵护着,轻拿轻放,生怕有半点闪失。乡间的夜,黑魆魆的。油灯首先在灶间亮起来,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吃饭。豆粒般的火苗,冒着纤细的青烟,在灯台上轻轻地跳动,恍恍惚惚,影影绰绰,静默恬淡中尽显优美的身姿。微弱的亮光洒满土墙灰壁的灶间,菜油的清香和缥缈的青烟便弥漫开来。朦胧中有一种烛光晚宴的浪漫氛围,只是那时我们没有半点浪漫情调,也不会享受油灯产生的浪漫温情。
父亲用一根筷子拨了一下灯芯,轻轻地剔除燃尽的碳头,一个小黑点就掉了下来,灯光倏地亮了许多。“灯不拨不明”,原来是这样啊!家乡有一个“拨灯棒”的传说:一个财主嫁女,把女儿一生所用的东西都陪嫁过去,有方木(桌子、柜子、箱子),圆木(脸盆、脚盆、马桶),还有油灯。路人见了都赞叹不已。一个叫花子见了,笑着说:“这也叫全副嫁妆?连个拨灯棒都没有。”他又说:“我妈出嫁时也有这些,就是少了拨灯棒,所以我才沦为拿着打狗棍的乞丐。”看来,拨灯棒与菜油灯是先天的匹配,也是不能少的。不过财主家的拨灯棒都是银制的。父亲以竹制的筷子代替拨灯棒,不时轻拨灯芯,仿佛剪烛西窗一般,一切都荡漾着温馨。
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全家人其乐融融。大人们唠着家常,奶奶收拾碗筷,洗洗涮涮。然后移灯到堂屋,一家人还是共着一盏灯,忙着各自的活计。那时,邻居们常到我家来玩,有的伯伯、叔叔来了就会逗一逗我,他们用单手或双手组合成各种图形,在灯光的映射下投到堂屋的板壁上,就成了活动的鸡、狗、兔。我追着这些小动物,用手去捉,忽然又没了。一会儿又跳出来,我又去追。突然,跳出一只大老虎,发出恐怖的吼声,吓得我一头钻进奶奶怀中,大人们就哈哈大笑。奶奶抚着我的头,说:“别怕,那是影子。”又让我看他们再次演示,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刀光剑影”。后来读书了,还知道“杯弓蛇影”,我的胆子也就大了。“剔开红焰救飞蛾。”我从屋子的东头跑到西头,从南墙跑到北墙,母亲、伯母正在纺棉花,我又穿梭在纺车中间,有意无意地撞断她们正在纺的棉线,在大人们的呵斥声中越发疯跑,一颗幼小的童心像在飞翔。油灯下的童年美如云朵,快乐如鱼!
油灯下的时光,确有许多鲜活的记忆: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从前有一座山”的故事;父亲耐心地教我认字、练字,帮我削铅笔;和弟弟妹妹们捉迷藏,做游戏。但让我铭心刻骨的,是漫漫长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母亲忙碌的剪影——有时夜晚一觉醒来,常常看到母亲靠在油灯旁,一针一线一线一针地纳鞋底,缝衣服。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很长,母亲动作轻柔而安详,让我感动和痴迷。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侧着身子看母亲缝补,看着她那疲惫的身体随着摇曳的灯光舞动,看着那小小的银针在母亲手中来回穿梭,听着纳鞋底时细细的麻绳扯出的咝咝声。这声音,是这深夜舞影中最温馨感人的天籁。
母亲大概忘了时光的流逝。她用余光扫过来,微微地笑了,伸手为我掖了掖被角,继续做着针线。我依然歪着头看着母亲。母亲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用手把头发划拉一下,依旧纳着鞋底。针尖钝了,就在头上摩擦几下,然后顶着针箍使劲地向厚实的鞋底上扎刺;瞌睡来了,用两个手指掐一掐眉心,好像瞌睡虫就藏在眉间,一掐它就跑了;眼睛涩了,便用手指揉揉,望一望睡在身边的儿女,立即来了精神,低下头接着重复原来的动作。
一盏昏黄的油灯,是母亲燃烧的心。油灯下,母亲不知道为我们做了多少鞋,缝了多少衣,纺了多少棉,更数不清,母亲刺伤过多少次指头,耽搁了多少瞌睡,耗费了多少心血。她将所有的爱,都缝进了密密麻麻的针脚里,织进了柔柔软软的棉衣里。年轮夺走了母亲的青春,熬老了母亲的面容,却没有熬干她的希望。后来,我读到孟郊的《游子吟》,对诗中描述的母爱精神,有着深切的同感和共鸣,并对作者的感恩情怀产生了由衷的敬重和亲切感。
时间在灯光中流逝。转眼间我就上学了。乡村的夜晚寂寞幽静,我在油灯下,就着昏黄的光芒,看小人书,练毛笔字,学打算盘,做白天剩下的作业。灯光下,我慢慢地认识了刘备、诸葛亮、宋江、岳飞、包公等历史人物,学会了“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把算盘珠拨得噼里啪啦响,甚至走进诗圣、诗仙、诗翁的书墨里,领略“白日依山尽”的风景。灯光晃动着,幼小的身影也随之晃动,琅琅书声也在晃动。油灯好似闪烁着父母期待的目光,让我不敢偷懒,不敢懈怠,尽管也有倦意,望一眼仍在劳作的父母,不敢有一丝马虎。那吐着火苗,冒着青烟的油灯,仿佛是我追求梦想的动力,又像是我幼小心灵的微光。
我做完作业,母亲还在灯下纺棉花。纺车吱吱不停地转着。她把一根根搓好的棉条,从纺针上拉下来,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斜着慢慢地往后拉去,一直拉到尽头,纺车转几圈,然后一个弧形回收,一段又白又细的棉线在手指间形成,并迅速卷起。那动作像舞蹈一样,水袖轻拂,霓裳拢起,神态安闲自得,手法娴熟自如。等母亲纺完一坨线,我已在流水鸟鸣般的小夜曲声中进入梦乡。
中学时代接踵而至。小油灯成了我亲密的伙伴,不过,那时不用菜油灯了,而是用上了煤油灯。我买不起那种玻璃罩子灯,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煤油灯:用一个墨水瓶,一节很细的铁皮管,瓶盖上用钉子钻一个小洞,穿上铁皮管,管里穿一根棉线,瓶子里添上煤油,点燃灯芯,简陋的煤油灯就放出璀璨的光亮。
学校每晚两个半小时自习,几十盏煤油灯把教室渲染成烛光晚会。我除了做作业,读课文,更多的是看小说、看杂志。夜更深,阅读渐入佳境。土得掉渣的煤油灯,把我带进一个灿烂辉煌的灯火海洋。我不仅看到“烽火戏诸侯”的滚滚浓烟,三国争雄的纷飞战火,红袖添香中的青灯黄卷,灯火阑珊处的伊人,红枫渔火中的不眠人,更看到井冈山燎原的星星之火,延安窑洞里的不灭灯光,天安门前的华灯初上,新中国的万丈光芒。夜色无边,那煤油灯如同茫茫大海中闪烁的灯塔。“一灯如悟道,为客照心迷。”如豆的灯光,让我增长了知识,打开了眼界,开阔了视野。我的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的阅读,大部分是在煤油灯下完成的。小小的油灯,不仅照亮了乡村的夜晚,也照亮了我的漫漫求学路,照亮了我的人生我的梦。
小时候,我在苦涩中甜蜜着,即使在那些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黑夜里,有灯光相伴,有父母呵护,我就倍感踏实、温馨。如今,油灯下为我讲故事的奶奶,给我削铅笔的父亲都已远去,油灯下为我缝补衣服的母亲已白发苍苍,油灯前曾看小人书、读小说的孩童也年过花甲,油灯前的欢乐已成遥远的记忆,油灯也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进入博物馆。但是,只要想起童年的油灯,我依然热泪盈眶,父母用全部的心血抚育我成长,就像那古老的油灯,以自己的生命燃烧,为孩子照亮前进的道路,也将微弱的光热撒播人间。父母永远是我生命中的一盏心灯。
哦,生命之灯,永世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