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狗肉馆

日子还是单调地重复,吃饭——睡觉——吃饭——睡觉。我的兄弟姐妹已经胖的不成样子。我实在是吃不下去那么多食物,我也实在是觉得躺着难受。我依然吃得很少,我还是一有空就在狗圈里来回奔跑。我有时候觉得奔跑很快乐,那种气喘吁吁,伸着舌头喘气的感觉,特别舒畅。过了那么久,大壮讲的恐怖事情还是没有发生,我想大壮大概是骗我的。

一天早上,天刚亮,我们还在睡梦中。有狗吱地尖叫了一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起身张望,不一会又有狗嗷嗷尖叫,还有狗慌张地汪汪叫,在询问发生了什么。这种吱吱的叫声,是突遇危险才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们有些慌张。

不一会儿就见小土大伯拿着一个大铁棍,打开狗圈门,走了进来。那个铁棍其实就是捕狗钳子,钳子的一端是一个圆形铁圈。因为刚刚的惊恐,我们快速朝大伯围了过去,想要寻求一些安慰。可是,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挨个儿摸我们的脑袋。他打开大钳子,钳子前端圆形铁圈打开。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那个铁圈很精准地咬合住了我大哥的脖子。大哥前身被抬起,颠着两只后腿,“吱吱”地叫了两声。小土大伯双手捏紧大钳子把手,一使劲,卡着脖子的大哥就后腿离地了。大哥就那样被拎着越过狗圈墙,被扔到了狗圈外。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在狗圈里到处逃窜。谁也没有逃脱掉,一个个被大铁钳子卡着脖子,被扔进了狗圈外那个铁笼子。那大钳子卡着我脖子的时候,我感觉喉咙发痒,正要奋力想要挣脱,那大钳子一松,“啪”地一声,我就跌落在了二哥身上。那个铁笼子很窄小,竖立着放,一只狗压在另一只狗的身上,二哥叠压在大哥身上,我压在二哥身上。然后就是三哥、四姐,大哥被压在最底下嗷嗷直叫。由于笼子太小,谁也没法动弹。好在这个状态没持续多久,笼子被放平了,我们被抬上了车。我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在那个窄小的笼子里,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卷缩着,趴在那里。

我突然想到大壮说的那些噩梦,这是真的要实现了吗?我有些害怕,浑身开始发抖,尾巴焦虑地左右摇摆,可是笼子太挤,尾巴摇摆不开。

一会儿,车上并排摆上了三四个一样的窄小笼子,里面都装着我的小伙伴们。

我的小伙伴们并不恐慌,也不紧张。捕狗钳毕竟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他们依旧是懒懒地,眯着眼睛,趴在那里。他们看起来对突然的生活改变毫不关心,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也毫不担心。

车开始发动了,大壮跳上了车,蹲在笼子外面,看着我,说:“找机会逃跑吧!”我没有说话。有只狗嘲弄似的回了一句:“这种日子多舒服,有吃有喝,谁愿意逃!”那些狗听了,低声笑着,不再理会,依旧懒懒地趴着。原来没有狗会相信大壮的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竟然一度相信了大壮。我伸了伸前爪,使劲向后仰了仰,一仰头便碰到了笼子。我只好重新又趴下。车子摇来晃去,很不平稳,慌得我头昏脑胀,想睡觉。

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里有狗尾巴草、小黄花、球、小土。于是在梦里,我看到了颜色,绿色的草地,绿色的狗尾巴草,黄色的小花,蓝色的天空。美梦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很刺耳。我睁开眼,看见大壮正在努力地啃着狗笼子。看见我醒来,大壮停了下来,很是沮丧地说:“狗笼子太硬,根本啃不动!”他说话的时候,我很感觉到他的嘴巴、牙齿都是酸的,因为一大块口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笼子是铁的!”我看了他一眼,懒懒地说。他很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小土总叫它铁笼子。”我解释到,“根本就咬不动,别傻了。”大壮低下头,耷拉着耳朵,很是沮丧。

没多久,车停了。大壮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狗笼子,满眼都是泪水,是的,大壮哭了。他径直跳下车,然后有人上来,把我们从车上抬了下来,放在一个大秤上。那样的秤我见过,在狗场,用来秤狗粮。然后我们被人们抬下来,放在院子靠墙的一个角落。那个院子不算太大,有很多大筐,装了很多蔬菜啊、果实啊一样的东西。人们来来回回走动,大壮待在狗笼子旁边看着我们。

过了没多久,我们所有的狗被倒进了一个很大的铁笼子里。我们终于可以站起身来,来回走动了。

小土大伯叫了声“大壮”,大壮边走边回头看我们,哽咽着,忍了片刻,说了一句:“小白,找机会逃走!”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走了。

大壮离开的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在美梦中,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院子里的灯已经打开了,不太明亮,昏昏暗暗。我们被这声响吵醒,都还在发怔。狗笼子的门被人打开,一只捕狗钳子伸进来,迅速夹住一个小伙伴的脖子,把他拖出了狗笼子。那只被夹住的狗开始嗷嗷乱叫,蹬着地,使劲摆动着身体。笼子里所有的狗这才彻底清醒了,都是吓得一激灵,像是集体做了噩梦,全部站起身来往后躲。那人使劲抬起拿钳子的手,把狗架在空中,另一只手拎起狗尾巴,三步并作两步,拎着那狗走向拐角处。那拐角处有的灯光,比院子里要明亮。在那片光亮里飘着一屡屡水雾,有些朦胧。

我们就那么看着那人拎着狗走进那片光亮里,那只狗四只腿到处乱挣。那时候在我看来,像那只狗在黑夜中挣扎着奔向晨光,沐浴在晨光里,获得重生一般。重生是那一瞬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词语,大概就是死了再活过来的意思。我这才意识到那是死亡的象征,跟我在水底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一样的。我眼睁睁看着他融进那团带着雾气的灯光里,然后就听到一声尖叫。接下来是凄厉的惨叫,那惨叫像是划破了黑夜,又迅速掩埋在黑夜里。那时候,我看到灯光里的雾气慢慢消散,淡淡的。后来就是闷闷地惨叫,每一声都带着血泪,滚烫的、撕心裂肺的、无助的、挣扎的,慢慢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我都听不见了。我身边的小伙伴议论纷纷:“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干了什么事儿,怎么会是他?”“我们也会这样吗?”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直盯着那个拐角的地方,那团雾气又都升腾起来,接下来就是一阵水声,“砰”地一声一堆湿漉漉的很沉的东西丢在地上的声音。我猜那是他的尸体摔在地上的声音。我深呼吸一口气,回头去看那些伙伴,大家都不再说话,相互看着,眼睛里都是莫名地恐慌。大家都焦虑地摇着尾巴,我倒是挺想来回走走,可是笼子有些窄。我被困住了,我第一次才明白原来自由是那么的美好,我开始后悔没有听大壮的话,没有在有自由的时候逃走。我开始害怕了,心跳加速,腿开始打颤,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我焦虑地摇着我的尾巴,不管怎么摆总是碰到身边的小伙伴,我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在颤抖。我在猜测那只狗伙伴遭遇了什么了,是不是也像那只猪一样,血流了一盆,被人脱了毛,被人分割成几块。可是,为什么空气里没有那种血腥味?那只狗伙伴是不是根本没有死?这时,我才想起大壮关于杀狗的描述,把狗丢进一个盛满热水的大缸里,盖上盖……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种种声响是一种验证。那只狗死了,被杀死的方式跟猪不一样。

天开始蒙蒙亮,灯光显得很苍白,我看见来来回回人走动的影子,试图寻找奇迹,去寻找那个刚刚离开这里的小伙伴的种种踪迹。也许他没有死,也许那几声惨叫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我安慰着自己。可是当我看到两个人影来回晃动了几下以后,清楚地看到一只吊起来的影子,那影子吊在空中来回旋转,他像死狗一样吊在那里,不对,他就是一只死狗,没有挣扎,拖着死沉沉的身体,来回转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的鼻子突起的影子,那是狗鼻子。他死了。我猜测可能他现在是一脸惊恐地模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伸着长长的舌头。

狗笼子里突然寂静了片刻,大家都在等待,等到大家都看到了那条影子,似乎都明白了。所有的小伙伴变得惊恐,变得惴惴不安,变得焦躁。有几只开始大叫,一边叫一边试图用爪子扒拉,用牙齿撕咬笼子,他们想要逃了。他们可能跟我一样觉得大壮是对的,应该逃出去,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条。那几声惨叫就是最好的证明,那吊起来不动的影子证实了那就是死亡。我们所有的狗都将那样死去的,无一例外,除非逃出去。

我也开始抓啊、咬啊,我忘记了那个笼子是铁的,咬不动。我也像他们一样傻,做出全部的努力,使出全身的力气,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后来我的爪子、嘴巴都很酸,大片大片的口水从嘴边流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等我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们开始绝望了,蔫蔫地爬在笼子里。

我的四个兄弟姐妹和我依靠在一起,尽管我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这一刻却觉得温暖。大壮说我的母亲不在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也是这样死去的,会不会很痛苦,我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出她的样子,却总是七零八散的,模糊不清。如果她走在我身边,我还是能通过鼻子把她闻出来的。可是我再也遇不到她了。我突然很伤心,鼻头一酸,一大颗液体从眼里流出,那是眼泪。

大概中午的时候,我闻见一股狗味,对,熟的狗肉味夹杂着其他一些什么草的味道。小伙伴也都闻到了。是的,那是一种天生的嗅觉,我们就是知道那是死掉小伙伴尸体的味道,可是为什么会有一股酱和草的味道?直到大意告诉我,我才知道人需要把狗要烹饪过之后才吃,烹饪就是把狗煮熟,为了味道更好,会加一些香料。原来我们最终的命运就是不是死亡,而是煮熟以后被人吃掉。但不是所有的狗的命运都是如此。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这些肉狗跟猪是毫无区别的,吃掉,被人类吃掉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我们跟猪有什么区别?又何来鄙视一说?”我问大意。

“也许身价不一样!狗会贵一些吧!”这是大意的回答。是吧,于我们而言,我们终跟猪一样;于人类而言,我们可能比猪贵那么一点,值钱那么一点吧!可能,肉更好吃一点!

每天面临一个伙伴的离去,不能决定谁先走,谁留下。我们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在朦胧中赶着走向死亡。开始我还是很害怕,去盯着那圈灯光,去听那蒙蒙亮里毛骨悚然的尖叫。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想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最开始的几天里,大家还在奋力逃脱,不想被抓去杀掉。每天早上院子里的灯一亮,大家都会瞬间清醒,在笼子里跳来窜去,生怕被卡住脖子、被拉出笼子的就是自己。

渐渐的那种恐慌变成了颓丧,甚至有些小伙伴迫切希望早点结束这该死的生活。多活一天,内心就多一天的煎熬。逃出去已经是无望,等待是对心的煎熬。那些看起来大无畏一心奔死的小伙伴们,最后也免不了一声声凄惨的尖叫。许是死的过程太痛苦、太煎熬。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命运也就如此了,与其惴惴不安,不如跟我的兄弟姐妹待在一起过上最后的美好生活。我们五只商量,最后的日子待在一起,好好吃好好喝好好聊聊我们的这一生。七个月大的我们刚刚成年。我跟大意讲到这儿的时候,大意说人类有句话叫做“一成年便死去!”我想大概跟我当时的状况说得不是一个意思。

其实我们也记不清楚我们小时候有多少事情可以回忆,他们在讲哪天谁放了一个陈年老屁,整个狗圈臭不可闻,又讲谁哪天放了一个巨响的屁,让大家笑了好几天,说那个屁有曲有调,这辈子可能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屁声了。然后讲大家抱着一起摔跤,打滚,说我小时候不爱吃狗粮,长得瘦小。他们说我离开狗圈以后,他们一直把我撒过尿的地方给我留着,希望我回来跟他们待着,因为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他们说到这儿的时候神色黯然,“现在我们更希望你没有回来。”是老大说的,老大是只大黄狗,很肥很壮,这是我唯一能记得他的样子。然后我跟他们讲人类过年的事情,当然我略去了杀猪那回事,讲出来只是制造恐慌。到了晚上我们便偎依在一起。

其实那些美好是一种短暂的快乐,我们用笑掩盖恐慌、掩盖无望。对于求生,我的哥哥姐姐们一直保持一种积极的态度。每天早上,我们五个都紧紧抱在一起占据着狗笼子最角落。直到最后笼子里只剩下我们五个,老大很坦然地给我们安排了死亡顺序,他是第一个,我是最后一个。对于他的安排我很不满意,他却坚定跟我说:“我们几个中只有你能活着走出这里。你跟我们不一样!”那时候我觉得我跟其他肉狗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大走的那天早上,我又一次流泪了。他没有挣扎,他被拎进朦胧的雾气里,然后我们就听见他在叫,那不是凄厉的尖叫,他好像在唱一首高昂的歌,慢慢地,慢慢地,转成了悲伤的曲调。只有我流泪了,哥哥姐姐们整齐地坐着,看着那片亮光,表情肃穆。没多久,老二朝天“汪汪汪”叫了三声,叫完,他们三个就默默地趴在笼子里,不再动弹。我一直趴着,不去看那片亮光,不去想老大死去悲惨的模样。

接着是老二、老三,每一次都是一样的仪式。我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我想如果我先去死是不是好一些,突然间就觉得这么痛苦地活着,多活那么几天,倒不如痛快地死去。

老四被拎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将失去最后的亲人。我扑去笼子门口送她,门咔嚓一声松动了,我朝老四轻吠了一声,老四回不了头,她从嗓子里哼哼的一句,那是她对我的回应带一丝喜悦。当人带着老四消失在拐角的灯光里时,我轻轻推动了笼子门,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我自由了。我蹑手蹑脚跑到拐角的墙根,朝灯光里看——一口很大缸,冒着热气,老四被他们装进袋子扔进了缸里,然后他们盖上盖子,两个人抬着一根棍子使劲压住缸盖。老四在缸里挣扎、尖叫,我身上所有的毛都竖了起来,心绞着疼。我强忍着泪,想着再看老四最后一眼。最后缸里没了声音,他们打开盖儿,拖出麻袋,“砰”地一声扔在了地上,打开袋子,把老四从袋子里倒了出来,老四像一条湿漉漉的鱼躺在地上,紧闭双眼,身上的毛脱落了很多,露出皮肤的地方是通红通红,像是熟透了。我想向前一步去看看,那一刻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认为她是那么漂亮,不会死得如此难看。我刚把头伸到灯光里,就被发现了。“跑-----”老四轻声地叫了一声,我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开,身后一片嘈杂声。

我在院子里到处乱窜,身后是脚步声、叫喊声。我来不及思考,在院子里飞奔,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跑到了哪里,总归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我把自己藏了起来。在院子拐角的地方,一个很小的房间,桌子上点着两只蜡烛,微弱的光,隐约照着坐在在中间一个老人的脸,桌子上摆放着各种食物。那老人闭着眼,像似在微笑,一动不动。我知道那是一个假人,照着人的样子做出来的模具。对!嗯!应该是模具。这都是后来才想起来的。那时候,我别无选择,跳进了桌子旁边的一个大桶里。大桶里的气味很糟糕却是熟悉的味道。所有小伙伴的气息——狗的味道。我屏住呼吸,努力保持镇静。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进。“会不会在这屋?”有人在问话。“可别瞎找,老板供奉佛祖的地方,不能乱动!这黑灯瞎火的,把大门关紧了,等天亮了再找!”我这才知道桌子中间端坐的是佛祖。

很久以后,我问大意佛祖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大意说“佛是一种虚无的存在,一种存在于人的信念之间,一种大的智慧。很多人学佛信佛,目的却迥然不同。”“迥然不同”?嗯,对的,大意说这个词的时候,我记住了。大概的意思就是完全不同,就是大家信佛的目的是不一样的。至于,狗肉店老板为什么会信佛?大意猜测是他杀狗太多,以求心安。我问大意:“为什么杀狗太多,心里难安?”大意说可能杀戮本身就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我在那只装满了狗毛的桶里待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我正准备从桶里往出跳,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悄悄探出头来,一个个子很高的大胖子,头发已经剃光,穿戴整齐,在佛像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大意问我是不是铮亮的脑门,毕恭毕敬地磕头,他这么一形容,我就觉得这种描述太对了。所以以后我用到什么好的形容词,都是借用大意的描述,以后不再一一赘述了。我记得每次他抬头看着佛祖的时候,眼神是虔诚而恭敬的,尽管那紧锁的眉头让我胆寒。

那人拜完佛祖,就走到门口叫住了杀狗的两个伙计,“老李,昨天最后一只狗跑了?”

“嗯,跑了,就最瘦、最小的那只,不知道跑哪儿了,这屋,我们也不敢进去搜,说是等到天亮等您发话!”

那光头转身往屋里看,我赶紧缩回了脑袋,屏住呼吸。

“院子门锁了吗?”光头问。

“锁了,锁了,那狗肯定还在院子里,它跑不了。”

“那就行了,狗你们也别找了,那东西饿得受不了了,自己就出来了。我供奉佛祖这屋,你们可别随便给我翻。狗找到了,先别杀,喂几天!”

“好好,知道了,老板!”

“打电话,让王老板下午送狗。”

然后,我就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我现在已经确认自己是安全的了,可是我怎么能逃出这座院子?我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饿,肚子里咕噜噜地响。我得挺住,现在出去觅食,铁定被抓,要想办法出了这座院子,再解决饥饿问题。

我回想这座院子的布局和狗粮所在的位置,没有太多藏身之所,一出去就会暴露。我努力放轻松,换个思路,什么时候大门能打开?这里离大门有多远,我怎么样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的。我使劲从他们刚才的对话中,企图找到一丝关于大门的线索。

“下午王老板送狗?”我突然兴奋起来,我们被送来的时候就是从院子大门进来的。下午,大壮也会来吗?我还能再见到大壮,我突然对我的狗生充满了希望。

“伙计们,我能出去了!”我趴下身来,用力拱了拱,让自己的身体埋在那些狗毛里。我使劲嗅着它们的气息,心里无限伤感。过了好半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内心,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临近。

“把这桶狗毛抬到院子里,下午让老王带走!”我听出来,那是光头老板的声音。

然后一阵摇晃,我感觉到了光亮,那是太阳的光。我不敢动,在院子里,不时有人走过。

我在心里对着那些伙计说:“瞧,咱们又一起晒太阳了,多舒服。”此时,我眼前就浮现了在狗场的那一幕幕,大家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晒太阳,什么也不干,偶尔闲聊两句。一直过那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我第一次觉得那种生活很不错,只不过那种生活决定了我们只能活很短的时间。

后来,我问过大意,狗这一生是任由人类安排,安逸舒适好,还是到处奔波,尝尽苦难心酸要好?大意只是笑了笑,说他想到了自由是相对的问题。很哲学的话,我没听懂。我领悟到的是享受自己过的狗生,舒适也罢,辛苦也罢。接受并享受,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接受不享受,努力去改变,好像也没那么多痛苦,好像不接受不享受,然后一直纠结我为什么要接受,可能是最痛苦的一种方式。跟大意在一起时间久了,自己也好像一位哲学狗了。

当时的我,还没有那么哲学。我只能趴在桶里,尽量保持呼吸平稳,不随意乱动。可是四周的狗毛让我浑身燥热,我伸着舌头,尽量平稳地喘气。我偷偷探出头来,外面阳光普照,空气却是冷的,时不时一阵冷风吹过。这时,空气中掺杂着一些狗煮熟的味道,我知道那是老四。我又开始难过。这时,一阵脚步临近,我吓得缩回头。“呼啦”一堆狗毛倒进了桶里,在我身体上方又堆上了一层。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我慢慢地从狗毛中探出头来,我嗅出了兄弟姐妹的身上的味道,没错,刚才铺上来的就是他们的毛发。我看着这些毛发有些发愣,他们让我好好活着逃出去,我需要拼尽全力逃离这里。

有些问题,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就是他们是怎么把笼子门打开的,是一只狗的力量还是所有狗的力量?如果能逃出去,为什么大家不一起逃走?如果只有一次机会,为什么大家选择把机会留给我?我问过大意,大意说他也不太明白。他说,也许是神的旨意。

神又是什么?“另一种信仰”,大意说,“耶和华,神无处不在,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什么时候,你都不孤单,神与你同行!神带你走出苦难,走向光明!”说实话,对于信仰,我真的不是太明白,我想大意也一样。我想,我能活到现在,应该感谢所有吧!

我很累了,又渴又困,我真的想倒头睡一觉,可是我不敢,我怕错过了任何可以逃出去的机会。我努力保持警觉。我等啊等,有点困,眼皮开始打架,我使劲摇摇头,一个劲告诉自己不能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门外一声狗叫。我一个激灵,大壮,是大壮的声音。我很兴奋,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不能乱动,沉住气。这真的不是做梦,我真的要再见到大壮了。

这时,门嘎吱嘎吱地响,门开了。通过声音,我听出来,大壮窜进了院子,我猜他一定是跑去看狗笼子。我听到他粗重的鼻音,那是他在到处嗅。他能不能闻到我的味道?他能不能猜到我在这里?我的心狂跳不已。

最后他在桶旁边停了下来,“小白,是你吗?”声音很轻。“我在桶里!”我也轻声回答。“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长舒了一口气,“现在门已经开了,你赶紧跳出来,逃跑吧!”我尝试扒拉着,往出跳,可是桶太窄,根本转不过身。而且怕被发现,不敢动静太大。我有些着急了。大壮也绕着桶走了好几圈。过了好一会儿,大壮才开口:“现在附近没人,我从后面使劲推桶,你往前使劲扑,我俩一起把桶推倒。我喊三声,一起使劲!”“好!”我轻声答道。

“1、2、3-----!”我使劲向前扑,身后一阵猛烈的撞击,“啪”地一声,桶倒了,一个身影从我正上方冲了出去,是大壮,“跑!”大壮在前面大叫了一声。这时身后有人开始叫喊,被人发现了。我一个箭步冲向门口,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根本没来得及跟大壮告别。当然也没有最后一面这么一说,因为没有面对面说“再见!”。我只看到了他飞起来那一瞬间的背影,同样我留给他的可能也只是一个背影。

很多年后,我猜想大壮看着我逃开的背影应该是欣慰的。我听到他在身后大声喊着:“小兄弟,保重!”

我跟大意说这件事情有些遗憾,大意安慰我说,“分离总是充满各种遗憾,没有完美,因为分离本身就不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我带着愉悦又紧张地的心情,飞快地奔跑。我想起了那只猪,那只在死前挣扎逃跑的猪,他是不是也带着这种心情在逃跑。不,我跟他不一样,我一定能跑掉。

也许我应该庆幸那时候冰雪已经融化,水泥地上也印不出我逃跑的踪迹,又或许城市里的道路交错,又或许我的兄弟姐妹的庇护,我逃了出来,安全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