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变得暖和,我不再需要一个避风的地方用来睡觉。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仰面而睡。可能就是不再隐蔽,我被别的狗发现了。
在某一天的清晨,呼呼大睡的我被叫醒。
“喂,小子,醒醒!”待我睁开眼的时候,我身边多了五六条狗。
为首的那位浑身漆黑,暂且称他为“黑仔”,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应该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它“老大!”我不能叫他“老大”,“老大”是我们家老大的名字。
可能有些人猜测我遇见了黑社会了,大意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对于什么黑社会,白社会,不是很理解。狗长得黑,不代表它的世界就是黑的,黑色,是的,黑色不是什么好的词语。但是看见黑仔的时候,我觉得它很酷,对,是很酷。所以,黑也是可以代表酷的、气派的意思。
第一眼看见黑仔,就觉得它真很耀眼。我叫他“黑仔”,然后所有的狗都开始笑了。
“他们是不是要挟你?欺负你了?”我给大意讲这些的时候,大意很笃定地问我。
答案让所有的人和狗都失望了。他们只是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
“你们偷肉吗?”我始终觉得偷肉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尽管那时候的我已经开始吃肉。
“呃……一般情况下是不偷的。”为首的黑仔说。很显然,他们对于我的这个问题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加入你们需要做什么吗?”我有些警惕,虽然他们看起来不是恶狗。
“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只是觉得狗生艰难,几只狗在一起互相照顾、取暖,像人类那样,我们只是希望多个‘家人’,当然‘家人’是人类的叫法。”黑仔跟我解释。
是的,他们是流浪狗军团。这就意味着,我终于不再一只狗流浪。我有了新伙伴,我们一群狗组成一个家庭,一起流浪。狗是需要伙伴的,即便我们注定孤独。
先讲讲那几只狗吧!
为首的叫黑仔,浑身黑色,在狗堆里,闪闪发光的那一只,对的,是闪闪发光。他的毛发看起来很柔顺,光滑。他是一只体面的狗,是的,体面。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我比较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有种安全感。
剩下的五只,一只叫小尖耳,浑身杂毛。为什么说是杂毛呢?通体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黑的、黄的、白的,不规则、不均匀地覆盖全身。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总是来回不停地转。每当我们聊起人类,他总是破口大骂,怒不可遏的模样。骂人的时候,他那对小小的尖耳对竖起来,那耳朵上的每一根毛发也都竖起来了,看起来特别滑稽、可笑。
第二只,叫赖皮,他浑身棕黄色,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不曾见他笑过。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尤其是臀部,那些伤疤光秃秃地裸露着,不生一根毛发。他是一只爱干净的狗,但是那些伤疤让他怎么看都不太整洁。他说那伤疤是他过去生活的印记。他总是沉默不语。每当我们聊起人类,他总是慢慢腾腾地附和着说,“人类总这样。”看似有很多无奈。其实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字倒是一点也不般配,可能就是因为身上赖赖疤疤的才叫赖皮吧。
第三只,叫闲闲,是唯一一只母狗。闲闲身材娇小,但是看起来很臃肿,肚子圆鼓鼓地拖到了地面。她说她已经记不得生过多少只孩子了,孩子长大后都离开她,不知所踪了。她是一只可爱的母狗,年纪也不大,说话的样子很像我四姐。
第四只,叫大卫,那应该是个英文名字,他自己说的。但是什么是英文,他也不太懂。
后来我问大意什么叫英文。大意说另一种语言吧,人类除了说我们能听懂的中文,还有些人说那个叽里呱啦的英文,对,听起来就是叽里呱啦的感觉。大概是“WHAT ARE YOU说啥呢?”的感觉。大意说大概就是这样。大意说,他猜测大卫是应该是一只很洋气的狗。我想他是对的。大卫说话总是慢吞吞,我也从来没有听他骂过人,还总跟我们说,不好意思,谢谢,麻烦了。不过看起来,小尖耳不太喜欢他那个样子。忘记说了,大卫,没有尾巴,确切地说,大卫的尾巴又短又小,几乎是没有。
第五只,是一只带小轮子的狗,他们叫他“风火轮”。看上去,风火轮总是一副忐忑、小心的模样。小小的脸总是讪讪地笑着,那笑掩藏不住是苦涩,对,是苦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味道来形容它,那种笑让我心头一疼,有种涩涩的味道在喉腔里划过,直觉告诉我那是苦的。
他们说欢迎我来到流浪狗军团,那的确是一只庞大的流浪狗军团,驻扎在城郊的垃圾处理厂。我们几个只是流浪军团的一支。这里几乎所有的狗都是三三俩俩组合在一起,是的,在这个复杂的世界行走,还是需要队友的。有一只狗很特别,他就是老蔫,那是一只看起来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狗。他总是自己一只狗单独呆着,所有的狗都很尊敬他。他几乎不用外出觅食,总有狗不自觉地送他食物。他们都说,老蔫是只很有智慧的狗,他可以洞察一切。至于他的来路,却无狗知晓。
流浪军团是一个庞大家族,它们的成员比起狗场还要繁杂。种类繁多、数量庞大。这里的每只狗都是自由的,相比狗场的自由懒散生活,它们要显得积极很多。有一部分狗总是把自己整理的干净、整洁,它们说这是体面问题,然而还有一些狗总是邋遢不堪,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其实都是每只狗的自由选择而已。我选择了干净,或是跟在狗场的习惯有关,那时候每天傍晚,小土总是带我去洗澡。一点脏都能让我浑身不舒服。
认识我的那一天,黑仔就带着我去了河边洗澡。黑仔跟我说:“保持整洁,是最基本的体面。”我说:“我觉得整洁一点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黑仔笑着说:“脏习惯了,可能整洁一点会感觉不舒服。”说完,他在河里扑腾开了,游啊游,游了好远。我学着他的样子,扑腾,喝了不少水,后来竟也学会了。我想起了那次我被人扔进水里的情景,不禁觉得好笑。那是美好的回忆。
那次在河边,我第二次看见了自己。是的,那是河水里我的倒影。第一次是小土带我游泳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我惊讶坏了,我对着河水大叫,水里那只狗跟我一样大叫。小土哈哈大笑,说:“小白,不要叫啦!那是你自己的影子啊!”是我自己?我看到自己了,我原来长得是这个样子。毛绒绒的脸上,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牙齿都是小小的,亮晶晶的小眼睛。那时候的我真的看起来很小。
再一次看见自己,才发现自己变了好多。脸变得长了些;毛发也长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打着可爱的卷;牙齿长大了许多,尖利了很多,眼睛长大了些,已经没有了那种亮晶晶的神采,多了些疲惫的神态;那个小鼻子变得大了许多,在脸的中部突起。整个脸看起来不似小时候可爱,看起来甚至有些讨厌。大意说,成长会有尴尬期,总有些时候看起来有些丑,有些讨厌。我想我如果能够早些认识大意就好了。
洗完澡回来,他们说我从一只灰狗变成了一只白狗,好看的白狗。尽管在我一只狗流浪的日子里,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舔干净身上的脏东西,却不如洗一场澡来得干净彻底。那天,老蔫见到我都说:“你真是一只体面的狗!”小尖耳问老蔫:“他这样是不是很容易被人收养?”老蔫笑了笑,“命里有时总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当时谁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大意当时听我讲,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走到最后,我们只有认命,别无他选。
在军团里,每只狗都有自己的窝。窝,对的,就是睡觉的地方。每只狗的窝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比如黑仔,它的窝就是一直破旧的真皮黑沙发,它一躺在那里,也就分不清哪是睡沙发,哪儿是它。每个小团队的成员住得都不太远,但也不紧紧相邻。大意说,距离产生美。我想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狗场还有一些其他动物,比如流浪猫、比如流浪鼠。大意说大多数老鼠都是流浪者,其实他不知道大多数猫、大多数狗也都是流浪者。
什么叫流浪?我问大意。我很困惑,按照大意的说法,离开狗肉馆后的那段日子就是我流浪的日子。
“流浪就是到处漂泊,无家可归?”大意也很是困惑。
“可是,我后来到了流浪狗军团,自己建了小窝了,有家了呀!”
“对呀,可说呢!”
“为什么那些住在一起的狗叫自己流浪狗军团呢?它们都有自己的窝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人类的说法,像狗、猫这一类与人类亲近的动物,在离开人类生活的时候,就冠以“流浪”一说。老鼠不是流浪鼠,可能它们与人类没那么亲近吧。不过,后来的我看见人类家里养了一种小老鼠。
离开人类的日子的确过得不容易。一只狗流浪的时候,我总是饿了就去找吃的,漫无目的,所以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在加入军团以后,黑仔就带着我翻垃圾桶。翻垃圾桶找吃的,每天都得看运气。当然黑仔作为一位资深社会狗,每天运气都不会太差。“翻垃圾桶,是每只城市流浪狗的必备技能”,黑仔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找吃的,去什么样地方找吃的,是需要观察和思考的,生存是需要经验和技能的。”
作为一名新入流浪军团的狗来说,生活是不易的。为了学会怎样在城市里存活,我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安排,轮流跟着各种元老级的流浪狗去学习技能。虽然我也曾一只狗流浪过,但是生活经验远没有他们的生活经验丰富。所谓的元老,也不过只是上面提到的那几位。不过相比而言,跟之前自己一只狗流浪,现在的日子显得容易好多。一只狗的日子总是艰难。